下卷(1)
这样一个小女人突然冒出锅炉房雾腾腾的昏黯,粉粉的一条儿。
“哪个?!”她问着,在大锅炉后面不见了。
倒问我“哪个”,金鉴想。我是这个兵站的站长。他没有吼回去:“你是哪个?!”多少有些理屈。
年轻的站长不是看清了,而是知觉了那一条儿粉色是什么。每个男人在男孩子时期早就在梦里把它温习熟了。不管怎样,是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精光的身子,你说没看清也好,你说它撞进我眼里也好,怎么也算不上绝对无辜。
“莫慌,呵?一下下儿,呵?……”
她小调儿似的乞求从锅炉后面出来。听得见抖衣服、开关塑料袋慌成一片的响。她也思量出自己的理短了。金鉴当然不能走,他背转身子等。军事重地鬼里鬼气出现个女人,他当然要问清楚。
他到这个小兵站上任半年了,饭厅那张女明星巨大一个脸印成的年历是他惟一看清楚的女人。偶尔有在兵站吃饭进藏探亲的女人们,都是臃肿的一大团,羽绒服或棉大衣上一丝女性轮廓都不见的。
真的一个女人。她左手挽着湿发,右手提一个大塑料袋,裸着的脚趿着泥污的高跟皮鞋,皮鞋颜色像是深红色,似乎被穿了去跋山涉水,此时是精疲力尽却又顽韧不衰的样子。
女人有二十多岁,二十一二岁,金鉴判断着,大概还算不难看,他对女性美或丑的鉴别已不敏锐,招架女人也没了功夫。原来也没有过多大功夫。
这个年轻女子不太敢看金鉴,垂着毛茸茸的眼帘,笑容的吃力使她腮上两个酒窝越发的深。她是害怕他的,却也有一点儿兴奋。她认不得他肩上两块红牌是什么军阶,只知道有那两块牌牌是官儿。
金鉴问谁带她到这儿来的。
他讲话一向打不开嗓门,但那份不动声色,还有颇重的书卷气给他一种奇特的威严。人们并不是马上看出他其实在模仿着谁,模仿他自己在四年军校生活中心里树起的一个现代化的、冷面而机智的军官形象。
这形象是基于外国电影、战争小说,以及军校某几位气质不坏的教员,再添加他自己的理想化想象,七拼八凑出来的。他已意识到,这一切在这二十多人的小兵站里纯粹是浪费。
“莫得哪个带我来。”女子说,“我跟着学放蜂,不晓得咋个就丢了。我们一路的有十多个人呢!”
她拿把鲜绿的塑料梳子梳着湿淋淋的头发。在一个高中生似的军官冷淡的眼睛前面,她得不断找出事来使她手脚忙碌。不然她经不住他这样微微反感地打量和询问的。金鉴看见她身上一件毛衣嫌窄,胸口的编织花纹给撑得变了形。
“放蜂?”他问。这个来头不十分使他信服,他立刻让她知道这一点。
“啊,蜂子,采蜜的。”她飞快看金鉴一眼,笑一下。她不懂他的话应该这么听:到这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山窝里放哪家的蜂?花都没有三两朵。
“我搭了车撵他们,不晓得咋个搭到这儿来了。一下下儿天亮了,我就走。”
金鉴觉得这川北人的“一下下儿”挺悦耳。
它和他的重庆北郊人的“一下下儿”有着微妙的不同。川北人放蜂放到这里小半辈子也放掉了。这里靠金沙江上游,离青海不远,公路地图上几乎找不到,要到军用地图上找。
往前往后都是山,这座小兵站的存在目的只是供应运输部队白天的餐饮,偶尔才有受了天气或路况影响而被堵拦下来、不得不在此过夜的车。他告诉她这个季节车很少,雨季来了。
他的意思是,天亮了你也没法走的,你看看你给我找的这个麻烦。他想她大概是昨天傍晚搭车到达此地的,不知在哪里混了一宿。他不再去看她,拿两只暖瓶去接开水。
他瞥见地上有个尼龙旅行包,灰尘蒙蒙,拉链敞开着,里面万紫千红乱七八糟。她窈窕的丰腴,美丽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条儿时就给他看到眼里了。他觉得一点儿恶心和心动。
下卷(2)
“咋办呢?”她轻声问,话音里又有微笑又有耍赖,却是知错的。她是以如此微笑和耍赖闯天下所有难关的那类女子。
一般都是不良女子。金鉴手里的暖瓶盛满了,水溢到地上,起来一大蓬白汽。初夏了,这地方的早晨还是严冬。水烫到他的手背,他不给她看出他是因为她跑神而挨了烫。
他说:“再说吧。我打个电话问问大站,有没有往兰州去的车。”
他盖上暖瓶盖子,打算离开。
“我不去兰州!”女子说。
“你不是说你要去兰州?”金鉴已走过她几步,这时再回过头。突然瞥见她眼里黑洞洞的惊恐。“那你要去哪儿?!去不去兰州你都不能留在这里。”他见她又要给他两个酒窝了,脸上马上挂出个“我不吃这一套”的表情。
这天竟没一辆车,说是两头都有塌方,都过不来。炊事班的就狂欢地叫唤:“猪们都不来喽!看录像带哟!”
二十多个兵都知道来了个女人,长相还过得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便说话、动作都有些失常,互相都看出些人来疯。来的那个女人被安排在小客房里,一个白天都在睡觉。没见她的向见了她的打听她的名字、来历。
见了她的不多,便天花乱坠地把她说成下凡的电影明星。一整天人的眼睛都长在小客房紧闭的门上,想这女子够能睡的,一泡小溲都不出来解。傍晚篮球场干了些,六七个兵跑来跑去地玩篮球,一会儿全停在那里:门开了。
出来个略微矮胖的女子,披了件军大衣,脸睡得呆呆的,眼睛有点肿。六七个兵里的小回子第一个感到沉痛的失望:她和电影明星边都挨不上。她烫过的头发已快要直了,没有什么发式而只添一层毛糙和枯焦。
圆圆的脸是不难看的,充其量只是不难看,小回子是文书,爱读文学杂志,文学故事里的女孩、女子、姑娘、女人给他一个非常单薄、飘逸的女性美准则。他对旁边的刘合欢说:“漂亮个鬼啊,那么短个腿。”
刘合欢是兵站最老的兵,脸于是最黑。
他不理小回子,他认为十九岁的小回子在女性的鉴别上懂得什么?小回子在这个年纪一点都不实惠;而姓潘的这个年轻女人的好处都是实惠的。刘合欢在她从厕所走回来时对她叫道:“小潘儿!过来玩玩吧!”
她被叫得一怔,兀突出来一个笑,像一下认得自己就是老成军官口中叫的“小潘儿”。她那一笑还有一点儿为自己得到“小潘儿”这个名字的受宠若惊,也表示她对给她这名字的人的些许感激。
“小潘儿”是个女护士或女秘书,总之是和这群兵这座兵营很搭调的。小潘儿便朝篮球场这儿来了,脸蛋红起来,知道自己在这些兵眼里是个主角,正走向舞台中心。她把两个手插在裤兜里。
等她走近,所有兵倒又不来搭理她了,都去玩自己的。球艺马上有了长进,相互间的接触也热闹起来,不是你绊我一腿,就是我踢你一下屁股。刘合欢则是最吵闹的。他的黑脸使他一口牙方正而洁白,他就用这口牙笑和骂人。
他要让小潘儿知道自己的司务长身份,也让她明白,他可不像这些年轻兵娃子那么没用,为她起劲了一天,而她近了他们是看也不敢看她的。
她对他们来说太成熟、太丰满,他们吃不消,而他在这方面比较老资格,眼睛找着她眼睛地冲她笑。
小潘儿于是看出叫刘合欢的司务长是个一天到晚笑和骂人的人。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砸在了小潘儿肩上,她便球那样一弹,肩上披的军大衣坠落了。里面是件紧身的绿毛衣,兵们一下子看出她的好看来。
下卷(3)
刘合欢从她旁边跑过去,去追逃远了的球。
捡球的时候,他特地抬起眼,跟小潘儿碰了一下眼神。小潘儿眼中的羞涩和风骚,刹那被他捉到了。他对她的实惠的判断显然是相当准确的。他身上是一件米色和深蓝图案的毛衣,露着天蓝的衬衫领子。
相当在意打扮的一个男人。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潇洒,从小潘儿身边跑过时又添了层造作的潇洒。然后他转过身,退着往球场走,手把篮球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对小潘儿邀请道:“来一块玩玩嘛!”
小潘儿肩膀俏丽地一拧:“我哪会。”
她此时将棉大衣抱在臂弯里,宁愿微微挨着冻。她其实一点也不是有意识要邀人看她有凸有凹的身体。刘合欢手里拍着球,退退又进进,问她:“你家在成都?”
她说:“不是。你咋个晓得我是成都的?”
刘合欢说:“我们这儿有过成都的兵娃子,都骂死这地方了。三年一到全都急着回成都了。”
六个年轻的兵就那么站着、蹲着,听刘司务长把他们想知道的有关这小潘儿的事情打听出来。他们没有超过二十岁的。有刘合欢代表他们同一个年轻女子问长问短,他们十分乐意。他们中的小回子慢慢改变了他对小潘儿的最初认识。
他认为她渐渐好看起来。他想大概有的女孩是看看便看出她的好看来的。他注意到小潘儿一边同刘合欢一来一往地谈话,一边在玩脚上的高跟鞋。她把一只脚从鞋里抽出,搁到另一只脚上,让自己整个身子的平衡出现微妙的危机。
她一个不十分轻盈飘逸的身子全支撑在一根细细的鞋跟上,于是轻盈便出来了;然后再换另一只脚来玩同样的把戏。这使她小妇人的形体与形象在小回子眼里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女学生,顽皮和淘气以及多动……
小回子是头一次在文学杂志外面发现了一类女性的魅力。他有些感激刘合欢:他没话找话同她瞎聊,他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端详这个每一秒钟都增添一分美丽的年轻女人。刘合欢漫不经心地练着运球,嘴里的话毫不受影响。
他觉得小潘儿是乐意别人把她当成都女孩的。
他在这方面很老练,说一个小城或县城的女子来自省城,其实是最投此类女子所好了,他二十八岁了,总不见得连如何讨一个女子欢心都不懂。小潘儿头略略低着,目光稍被压制一点再投放出来,投放到他脸上,便有了些嗔怨的意思。
似乎还有一点难以诉说的心事。
他觉得这女子是懂得摆置自己目光的,她是简单还是不简单,他心里不大有数了。他想,竟有我一时看不透的女人呢。她就那样扭来扭去,一会儿立在这只鞋跟上,一会儿那只,嘴里说:“你猜嘛——反正不是成都的。”
刘合欢笑着说:“那我猜不出来了。我们河南人听四川人说话都一个调!”
小潘儿马上露出惊奇:“你河南人啊?听你讲话还以为你北京人呢。”
刘合欢想,她也会讨男人欢心呢。
他用纯粹的乡音说:“咱是河南洛阳的。要是北京人我八年前就回北京了!”
小潘儿出声地笑起来,手舞了舞,像要来遮挡嘴,却又意识到没这必要似的,改道去耳边顺了几下头发。他笑着问她笑啥,她说她从没听过河南话,原来它这么好耍。
刘合欢精神更抖擞起来,用那种老乡般的侉音逗她:“咋着?咱河南话咋着?”
她便笑得越发浑身动荡。
站在后面的六个兵全看出刘司务长和这小潘儿已调上情了。对于这样的调情,他们是望尘莫及的,也只好由刘司务长代表他们去调,他们得到些刘司务长剩余的快乐就不枉给刘司务长跑一场龙套了。
小回子一直在注意小潘儿身上的各个部位。
各个部位凑出一个活泼亦泼辣的女子。小回子尤其注意到她那双手,一些小窝儿在两个手背上,他从来没在文学杂志里读到这样一双女性的手,带这样的小窝窝。
文学杂志里的作家们肯定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短短的圆乎乎的手,他们但凡描绘女性的手,一律都是“纤细、修长、白皙”的。有一天轮到小回子来给文学杂志写小说,他一定不会忘记这双手。
由此他马上就想给文学杂志投稿了,这双舞来舞去的手上,小窝窝使上过县重点高中的小回子心神散乱起来,不再听得见刘合欢继续在代表大家同小潘儿闲扯什么。他没听见刘合欢在问小潘儿叫什么名字。
小潘儿说:“你不是叫我小潘嘛?”
刘合欢笑道:“保密啊?”小潘儿把话岔开去问这地方的气候。刘合欢很快又转回来问她家到底在哪个城市,这趟旅行是不是去兰州。小潘儿又是答非所问,说一路看见核桃树了,没想到这里跟她家乡一样,有好多核桃树。
没等刘合欢来得及把话再转过来问有关她家乡,她问兵站是不是能看到电视。刘合欢回答她,这里十回有八回接收不到电视,周围山太高了,连特别无线都白搭。
不过兵站有不少录像带,有个新电视剧叫《渴望》,看得一个兵站几夜没人睡觉。连最深沉的站长都魂不守舍了一阵子。小潘儿便问站长是不是肩上扛两块红肩章的。刘合欢说这兵站只有两人肩上扛牌牌,金鉴和他刘合欢。
下卷(4)
六个兵此时都听出刘司务长在趁机自我吹捧,那也是没法子的。认真起来,除了刘司务长和金站长,这个漂亮女子是没他们任何人份的。他们都是兵,兵想女人只能做梦想去。
他们都没意识到,逐渐逐渐,这个不难看的胖乎乎女子,已被他们认定是漂亮的了。他们当然不懂拿什么词去形容小潘儿眼神里那点令他们快乐又令他们不适的东西。他们心目中尚没有风骚这词,即使有,也不会往这小潘儿身上用。
小回子走过去,从刘合欢手里拿过球,闷头闷脑一个人去练三步上篮。他的步子很大很懒,人也是没头的样子。偶尔回过脸,见小潘儿正看自己,小回子脸上立刻灼热起来。他是极爱脸红的男孩,读文学杂志都动不动脸红。
人们就说:“小回子脸都红到脚后跟了!”
小回子的模样和个性毫不相符。个性秀气得别人都为他受罪,模样却像只长了个子没长心眼;一米八三的身高,脸蛋鼓鼓的,一边一块高原红,整个脸像画成丑角的孩子,又搁在个成年汉子身上。
小回子特别爱干净,却从来给人泥乎乎的印象,正如他特别爱读书写字,有时还画两幅小画,但他看上去大大的脑袋里一个词都积攒不住。因此谁也不会想到小回子此刻心里的大动荡。
他不停地上篮投球,只是为躲开人们而独自占据一个观察和体味小潘儿的角度。刚才小潘儿同他眼睛的邂逅,让他感动得心里一阵休克。他愤愤地把球砸向篮筐,“梆”的一声,他想,文学杂志上的女孩、女子、少女都是什么!
他不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刘合欢率领下靠近小潘儿去了,他只管在心里一遍一遍为一个爱情故事开头。他的感动在他心里形成一串串泉涌般的句子。那感动也使他后脖梗乍起一粒粒鸡皮疙瘩。
他觉得他每一个身姿都给小潘儿看到眼里去了。渐渐他已一身大汗,但他仍不愿停下,不愿加入以刘合欢为首的集体献殷勤。
“中午这里怪热的哟,我睡觉被子都盖不住!”
“住久了就晓得了,我们这儿是一天三季。那边坡上有一大片松树林子,林子里背阴的地方有块雪从来都不化!宰了猪,打到獐子,吃不完就送到那里,拿雪埋上!……”
“你们兵站连冰箱都莫得?!内地城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冰箱……”
“一个兵站就靠一台小发电机,电还不够点灯、看录像的呢!来个冰箱,里头暖和得说不定能发豆芽!你要在这多待几天就知道了,这里是原始社会!”
“啥子原始,有录像看叫我待一百年都行。”
“那小潘儿你就在这待一百年嘛,保证你天天有录像看!”
“当真的哟?”
“问他们,我老刘说话是不是算数?”
“你啥子老刘哟!……”
“笑什么——比你老多了!我当兵的时候,这些兵娃儿还穿开裆裤呢!”
“刘司务长还是牛务长哟!”
小潘儿最后这一记还未把六个小伙子全哄得笑出哈哈来。小回子抱着球从远处看过来,心里轻蔑刘合欢的粗鄙,一点诗意都没有。他认定刘合欢是只懂男女间那一桩事的人。
他看一眼小潘儿,她竟对他笑一下。
这一笑使小回子感到她的大胆。许多日以后,小回子想起她时,不懂自己最初怎么会用大胆来形容她的笑。但这形容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早饭前金鉴集合了全站二十二个兵。
他操着军校学生的步子,走到队伍前。他似乎尚未过渡完少年时期,哪里都单单薄薄。他眼睛在压得很低的帽檐下把二十二个人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
刘合欢心想,又来这套了:有事没事先拿住人的注意力。这个小兵站,充其量也就是个军事车马大店,军校的架式给谁看?说不定也是给昨天来的年轻女人看的。
金鉴单薄的身板挺得电线杆般的直,帽檐阴影外的脸冷若冰霜,至少他自认为冷若冰霜。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用着一股力,表示他这段沉默是在挑每个人的刺,而每个人都让他不满意。
他指着一个兵说他的领口风纪扣没系,又指着另一个兵,叫他出列给大家看看,他的立正可有个立正的规格:伸着下巴送着髋骨驼着个背,哪里是个兵,活活是个刚锄完二亩地的老农。二十来个兵于是笑起来。
那个被叫出列的兵大声说:“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现在都不锄地了。”
金鉴问:“锄什么?”
兵一本正经回答:“地卖给汉奸,汉奸和省政府勾结,在我们村盖了一个大游乐场。”
金鉴并不提高嗓门,斥问:“什么汉奸?!”
“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把国外回来的家伙都叫汉奸,他们里应外合,一头勾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一头勾结政府里的贪官污吏,不是汉奸是什么东西?”
金鉴自己也绷不住了,向下撇的两个嘴角跃动起来。他带着笑腔厉声道:“胡说八道。”
那兵又说:“是我们村的老农胡说八道。不信站长去我们村看看,那个大游乐场尽是政府领来的人吃喝嫖赌。”
金鉴说:“行了,住嘴。”
他冷眼看着兵们从大笑到小笑,终于由于他的冷眼很快静下来。金鉴接着发难,他叫出三个兵来,请他们摘下帽子给大家看,这么长的头发是否打算在这兵站组织披头士乐队。
一个长发兵说:“报告站长,正在练吉他。”
队列里有个兵插嘴:“报告站长,他在厕所里吊嗓子!”……
金鉴不理会兵们又一潮的笑声,说:“立刻剃了去。”
另一个长发兵说:“那刘司务长剃不剃?”
刘合欢沉着地微笑,看着金鉴。他明白金鉴从不当众修理自己,私下对他也敬而远之。金鉴果然说:“你也带个“长”吗?你跟刘司务长一样,也在这儿驻守了九年?“
“嘿,站长,革命不分先后嘛!”
金鉴突然变脸:“谁在多嘴?!……”
下卷(5)
队伍刹那间静了。各种表情也立刻除净。
只有站在第二排队末的刘合欢眼睛仍眯缝着,两弯老辈人似的慈祥微笑。他觉得这位“青腚”①(注:喻站长的年轻,连屁股上的胎儿青记都还未褪。)站长好笑,一清早的下马威其实是给小潘儿欣赏的。
就像所有年轻兵娃子,其实都是在给小潘儿耍把式。大家都知道她就在锅炉房洗衣服,不时还伸出半截身子往这边瞅一眼,抿嘴笑笑。刘合欢认为所有人都挺可笑,没一个敢像他自己这样大大方方接近她的。
这样想,他看着金鉴的两弯笑眼便越发慈祥起来。金鉴嫌恶地回敬他一眼,他在年轻军校毕业生眼里是个一身油气、胸无大志的人,这点刘合欢很清楚,但一点都不觉得冤枉,一点也不恼。
像金鉴这样有野心又被窝在这种小兵站让野心在一天天窝囊中磨灭,那才是真的冤透了。年轻站长大军事家的野心使他连对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都拿不出像样的姿态,这使刘合欢越发像看着晚辈那样,看清秀单薄的站长继续发虎威。
“都知道站里暂时来了个女客人,”金鉴说,
“要格外注意军容风纪,尤其是平常那些脏字满嘴的,好好清理清理口腔……”
金鉴满心以为自己在此卖了个俏皮,却没一个人笑。他看一眼刘合欢,并让兵们留意到他目光在刘司务长那里颇有意味地逗留了一会儿。他说大家要相互监督,争取一个脏字都不说,给这个留宿的女客人留个好印象。
刘合欢又拿眼睛对年轻的站长说:站长,又错啦,一个脏字都不说的男人最让女人没劲啦——一个脏字都不说还算爷们吗?金鉴拒绝和刘合欢沟通,把眼睛转回来,接着训导。
他说:“既然来了女客人;既然公路三五天内通不了,她也就走不了,小回子你负责把浴室门上挂个木牌:一面写“男”一面写“女”,该什么性别是什么性别,都给我看清楚再往里窜。听清楚没有?”
二十来张嘴吼道:“清楚了。”
金鉴露出一点过了官痞瘾的舒服。刘合欢马上将这神情牢牢捉住。他叫道:“报告站长!”
金鉴并不看他,全神贯注防备这年岁最大的军人如何拆他的台:“说!”
刘合欢笑道:“这是双方面的事,咱是不是请人家女方也来站站队,听听您的指示?”
小潘儿此时正端着一盆洗净、拧成一个个卷子的衣服出来,整个人新鲜粉嫩,轻轻冒一层热气,听见刘合欢的话她更像是走起了舞台步子,又是被逼迫的,虽然别过面孔,队伍还是看见了她肩头、胸脯、腰肢的忸怩与兴奋。
金鉴喊一声“立正”,嗓音是军事指挥员惯有的那副破锣嗓音。士兵们想,站长自己也够走样的:向来低调文雅的态度也丢了。看来偶尔来个女人很好,让这心灰意懒、没精打采的日子好混些。
刘合欢这样想着,向小潘儿递了个磊落的笑脸。金鉴说:“听着,这位女客人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战士宿舍。”
刘合欢问:“那军官宿舍呢?”
金鉴顿了一下:“也不行,凡是男同志宿舍,都不行。”
一个兵嘀咕:“怕她探听‘军事秘密’吧?”
“你姐姐来,也不允许进。”金鉴说:“明白没有?!”
——“明白了!”
声音响得把正晾衣服的小潘儿震住了。
她抬头看看队伍和队伍前笔挺的金鉴,脖子缩一下,意思是当兵的当官的倒是像模像样的。队伍解散后,兵们拿了扫帚、抹布出来,扫了漫天尘土,再由另一些人把落在窗玻璃上的尘土抹去。
下卷(6)
刘合欢边走边拿一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点烟。他似乎突然决定拐向小潘儿这边。他问她昨晚睡得可香,她说香什么香,觉睡颠倒了,白天把觉睡光了。
她已和他很熟的样子,嘟起嘴说:“你们这里看着倒怪干净,夜里跑来个大耗子,有一尺多长!”
刘合欢说:“有没有看到我们养的猪?猪跟耗子差不多大。这地方猪都有高原反应,长不大,耗子没高原反应,一夜能嗑掉我半麻袋花生,连干辣子都啃,你说它能不长得跟猪崽子似的。”
小潘儿眼睛往远处瞄一下,姿态出现些羞涩,对刘合欢说:“别个都在看你!”
刘合欢笑道:“我有啥看头?看你!”
小潘儿嘴更嘟了,说:“我不要他们看!”
刘合欢更是笑得一嘴白牙:“好好好,不是看你,是看我们俩。”
小潘儿脸红了,刘合欢想,这回是真羞了。
她光羞不风骚时立刻显得年岁小了许多。她说:“那你还不快走!”
他说:“咦,有什么好走的,青天大白日,不兴讲几句话?”
他真的觉得自己和她挺熟,并且是那种有心有意突飞猛进的熟。虽说整个交往也就是篮球场上一段闲扯,再加上看电视剧时的另一段闲扯。
后面那一段他大致弄清了她的底细:
她从青海那边过来,跟一群放蜂的人回内地,结果她搭错了车。她本来是托亲戚在青海找了份工作,很快发现那工作不适合她。
他认为他对她了解得差不多了,二十来岁的女人,凭了点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天涯海角地瞎逛,总有逛得体无完肤的那天。那天她就会踏实下来找个人,找个像他刘合欢这样的实惠男人。
小潘儿往下撸着挽到胳膊肘的毛衣袖口,问他:“你们站长多大了?”
他答多大多大,她说:“人不大脾气不小。”
他说:“大材小用了嘛。”
她听懂了他话里的腔调,斜起眼问他:“你是不是也大材小用啦?”
他笑:“我?我是乡巴佬重用。”
她似信非信,又问他:“你们站长也是四川人吧?”
他嘻皮笑脸:“要不要我介绍介绍,你俩认个老乡。”
她说:“要你介绍!”
他的嬉笑有点僵了,说:“这兵站有十九个四川兵,多几个老乡怕啥?”
她说:“高攀不起!”
刘合欢感到她说这句话的怨愤是真的。
不止怨愤,甚至是悲哀的。多日后他回想到此刻,才懂得她的悲哀缘于何处。那时他才为她的悲哀而悲哀,才为她那样无望的悲哀而心痛。而这一刻他却对她突至的这股悲哀困惑。
他想,这以姿色南征北战的小女人难道要征服乳臭未干、一身鸡骨头的站长?反过来想,就凭你,就想打我们清俊斯文的学生长官的主意?他在这时看见她清澈见底的眼睛迷蒙了一瞬,那种一文不值的浪漫。
少女的白日梦。原来这实惠的小女人也有瞬间的不实惠。他感到心里的一点不舒服。其实他心底是清楚的,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金鉴这种对女人彻底无知的男孩是绝大多数少女白日梦的诱因。
刘合欢告辞了,她却叫住他,问他有没有针线。他有些得意,她毕竟不是那种长久沉溺在白日梦里的傻女学生,她明白过来了。她眼里有了种轻微的招惹,或说挑逗。
她现实起来,明白他对于她是将有无限好处,可以无限倚傍、无限榨取的男人,他的成熟和世故将使他们无论长或短的交往充满实惠。他接受那挑逗:“有啊!”
他其实是跑到小回子那里翻出一个针线包来,小回子说他把他抽屉翻乱了。他在大男孩头上撸一把,说:“像你这么整齐没女人会尿你的;女人在你这儿不就没啥事做了吗?”
他问小回子有没有剪刀,小回子说我正在给站长写文件呢你捣什么乱,同时他扔了把折叠剪刀给刘合欢,然后瞪大眼珠看刘司务长把天蓝衬衫领口的钮扣剪下来。他当然不会想到诡计多端的刘合欢玩的是什么花招。
下卷(7)
刘合欢回到院子里,小潘儿已不在那儿。
他犹豫一下,转头跑到那间小客房门口。门虚掩着,他叩两下,小潘儿应了一声,拉开门。他说:“你不是要针线?”
她在犹豫是不是放他进来。
她眼睛一垂,放他进去了。他说这屋太暗,天阴的时候跟个山洞似的。她笑笑说:“不花钱住店,将就吧。”
他说:“我衬衫上掉了个扣子,装在口袋里几天了。”
她朝他嘴一撇,把乐意做成不乐意:“好嘛,把它拿来我帮你钉嘛。”
他说:“就这件。”
她看他指着身上新意未退的天蓝衬衫,狡黠地笑笑。他一点都不为她的猜透而窘,说:“我去脱下来?”
他这个试探相当露骨,并且他认为它将使她和他迈入另一个交往局面。到他这岁数,男女间已不必有那么多过场了。他认定这女子也一定不需太多过场。她果然叹口气说:“算了,就在你身上缝吧。”
那一口叹息有些唬人,很沉重甚至有些疼痛似的。一个女人不得不做某个重大牺牲似的。他有点不忍,心里起来一股温热,不是爱情恐怕也离得不远了。她与他只有半尺距离了,故意凶起嗓门叫他莫乱动,针戳了她可不负责。
他说他绝不动,戳着也不动。她给逗得一笑。
即便这笑也没减轻她的紧张。他嗅着她身上一股带湿意的气味,一种甜丝丝、奶兮兮的面霜或香皂的气味。他才明白从昨天开始兵站空气里的那丝异样气息由哪里来的。来自这具女体。
她的呼吸小风般柔软,却掩不住那一点慌乱。
他一身大大小小的腱子肉鼓起来。他原来也不如自己想象得泰然。他为给她行方便,把头昂起,垂下眼皮见她手指顺着线理到头,然后腕子一旋,在尾端打了个疙瘩。她是个灵巧和快当的女人,会是个好女人。
他想着便说:“你有哥哥吗?”
“只有两个堂哥哥,一个是当空军的。”
“空军危险哟。”
“有啥子危险?他回来还不是好好的,当他的镇长,娃娃都多大了。”
他能看到她头顶上一层烫焦的发梢,似乎这都增添了她的女性滋味。滋味是很好的,他身体深处冒起一股冲动,却不知究竟冲动着要做什么。他和她暖乎乎、十分软和的体温凑得这么近了,他希望她这时抬头看他一眼。
只要她那一眼,只要他能将那一眼挽留住,他便知道这股冲劲该用去做什么。她就不来看他,任他和她之间的压力持续上涨。她一针扎下去,突然雀儿一样“啾啾啾”地笑起来。
她说:“忘了忘了,好重要个事!”
刘合欢想,你用这个法子来缓解压力。有一点点扫兴,似乎好不容易筑上去的某个实体,塌散下来。他问什么重要事情给忘了。她四处看看,问他有没有稻草。他懂不了她,说他有近十年没见过稻草了。
她把两手往他肩上一捺,要他坐下。他心想,好哇,可是你先碰了我。她从门后的扫帚上折下一根帚穗,又拉起自己毛衣下摆将它细细擦拭几下,说:“没稻草这个也差不多要得。”她将笤帚穗儿递到他嘴边,说:“咬着。”他说:“你别作弄我,这是啥意思?”
她说:“这你都不懂?在你身上动针线,你就要含一根稻草。”
他问为什么?她嘟起嘴唇,眼睛斜着他,样子风骚到了极点却也孩子气到了极点。她说:“你家有没有老人?”他说:“没老人哪来的我?”
“那你回去问问他们,为啥子我要你咬根稻草——你要不咬,二天别个丢了东西,丢了钱啊啥子,赖你愉的。”
“钱?我在这里什么权没有就有财权,什么钱不经我同意,谁都别想动。”他想,她是个明白女人,明白女人会懂得这个权比站长那两声“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比他那点看上去又调兵又遣将的权力好得太多了。
她一定听懂了他,开始动心了,沉默得满脑子打算。他嘴一张,将那根不干不净的笤帚穗衔在齿尖。他要她感到他的顺从,他对她这个迷信小游戏的配合是因为他以后在小事上会由她作主。
他同时认为自己可笑,怎么会闪现“以后”这样隆重的词。针线悠悠地走着,她像不经意地问:“军人都没有女朋友吗?”
他也像不经意地说:“金鉴在军校时有一个,后来他分配到这山沟来,恐怕吹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吹了?”
“哪个大城市女孩跟他到这来?要是你,你也不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来?!”
“你愿意嫁到这来?我去给你跟站长扯个皮条怎么样?”
“再说我拿针扎你啦?”
“扎!咱动一动是孙子!”
“讨厌!”她把它说成“讨——厌”,标标准准的撒娇,打情骂俏了。
下卷(8)
这时刘合欢坐在床沿上,小潘儿站着,微向他佝着身。她脸颊粉红柔细,向他埋了下来。他不知她要干什么,心狂喜地停止了跳动。她只是把嘴凑到他下巴下咬断了线头。他笑着说:“唬我一身汗!”
“唬什么?我咬你啊?”他笑而不语。
她说:“明天又剪掉个扣子叫我来缝嘛。”
他说:“我什么时候剪扣子啦?”
两人都动了些羞恼。斗嘴时她的泼辣真是好看,胸脯腆得高高的,脸往下压,压出了个小小的双下巴。
“你没剪?刚才拽下的线头都是齐刷刷的,以为你能把我哄得到。”她做出恶毒的一个冷笑,他做出皮很厚的样子。
女人识破男人的主动追求,男人没什么太挂不住脸的。他已明白她对于这类非正面的调情、以斗嘴为幌子的调情非常适应并在行之极。这无疑是个村姑了。刘合欢想,九年里生活欠他的快乐这一刻全补给了他。
他同时还想,他喜欢上了这个小小村姑。刘合欢是那种不相信爱情的人。只要有如此浓厚的喜欢,他便想同这个女子走着瞧了,他一整天都在想她绸子样的脸,绸子一样在他下巴上一擦而过的脸蛋。
当然不是小回子纸上画出的那个脸蛋。
小回子午饭时见小潘儿正教炊事班几个人做霉豆,煮了的黄豆一颗颗胖胖的铺在几个大竹匾上,蒸汽里她不自禁地眯上眼,嘴巴嘬圆,“忽忽”地朝豆子上吹气。她的手动作起来有种奇怪的力量。
不是力量,是狠,并且极其迅速。
小回子后来回想到此刻时,他惊异自己的观察力之敏感和精确。那是看上去绵软实际上十分狠的手,那速度使它们往往行动在意识和思维前面。
蒸汽在一线太阳里使小潘儿的脸虚幻起来,一些散落的头发在她脸的两侧舞动,小回子像给这美景噎住一样半张着嘴。后来他想起那天并没出过太阳,天一直阴得汪水。而他始终感到一束阳光跳跃在她略带焦黄的麦芒似的头发上。
他对她那样瞠目时她恰好直起腰,不期地看他一眼,笑了一笑。她在讲解如何沤那些豆子,豆子长毛长到何等程度为最理想。她有副麻利也厉害的口舌,可以想象她不饶人时那口舌会多帮忙。
小回子也朝她一笑,知道自己不中用,脸又红到了脚后跟。因此他只得赶紧转身走掉,如同不善争执的人冒出一句极冒犯的话,不敢等对方回击就立刻离开。他真的像冒犯了她那样端着饭盆回到宿舍。
不知咸淡地吃着吃着,拾起桌上的笔,在一张写废的“关于增设检修汽车设备”的报告上涂画起来。他小心描下那圆得极完美的面颊,再突兀地出来一个下巴儿,就是小潘儿了。
小回子认为她已美过了任何电视剧的女主角,眼那么明净,腮那么无疵,鼻子像猪娃那样翻翘出圆圆的两只鼻孔。
还有那一帘刘海儿,两穗鬓发,那狠狠的、果断的、灵巧之极的一双小手,上面笑一般漾动着一串小涡漩;那最先导引他探测她美丽的会笑的娇憨无比的手。小回子觉得她可爱到了罪过的程度。
罪过的可爱使小回子心里和身体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膨胀。他不愿此时和任何人在一起,他只要孤独。他甚至不需再见到小潘儿,看见她只能是受罪。而他却总是去找罪受,四处去搜她不知从哪里发出的笑声或话音。
他不知觉地顺着搜到的声音去了,远远地看见她,帮谁在乒乓桌上缝被子,或同谁在扯些不关紧的闲话。小回子绝不凑近去,小回子从他读的那些小说里学会享受这样的受罪。
下卷(9)
第三天他接到金鉴的命令,让他把公路修通后第一个车队到达兵站的时间写到黑板上,并要用彩色笔画一幅“欢迎”或“慰问”之类的玩意儿贴到大门口。金站长在这方面还很学生腔的。
不像前面的站长从来不掩饰兵站和汽车部队的主雇关系,也就是对立关系,也就免去所有客套、取悦的姿态。金鉴却认为“欢迎”“慰问”之类的攻心术能改变兵站和汽车兵们几十年冲突的传统。
年轻的站长想把这个荒野地方的兵站变成军校校园的一隅,使它文明,并建树一种不实际的精神环境。连小回子都认为站长以这些来满足自己壮志未酬的年轻野心,颇为书生意气。但他非常尊重金鉴。
除了他的中学班主任,他从来没真正服气过谁。小回子却很服气温文尔雅、又冷峻庄重的金站长。他同情这年轻的指挥官被荒谬地安置在如此一个位置上。
因此无论站长有任何不切实际、甚至荒谬的命令,小回子都一句反驳也没有地执行。至少年轻的站长在他的意图被服从、执行和实现时,得到刹那壮志已酬的满足。
因此每当刘合欢和站长作对,以他在兵站九年的经验和资格来暗暗取笑站长的一腔学生式热忱,一些学生情调的工作设想时,小回子便仇恨刘合欢。
如今小回子更添了对刘司务长憎恨的道理,那便是他以他的厚颜以及当官的身份公开展示他接近小潘儿的优势。他可以把小潘儿一夜间变成他的恋人,小回子和其他兵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小回子认为刘合欢正抓紧时间在干这事。
在两个有资格做小潘儿恋人的军官里,小回子宁愿金站长占据那位置。小回子甚至为金鉴暗中祝愿,他能在清苦中得到一番浪漫,得到如小潘儿这样充满生气的可爱女性。
他希望站长快些下手,把刘合欢那种素来谈女人谈得满嘴油荤的浊物取而代之。小回子在乒乓桌上写和画着。窗外院子里有几只喜鹊在晾豆的竹匾边沿蹦跳,时而飞快地从匾中啄起一粒豆,再到一边去伸头缩颈地吃。
野桃树的花在雨季里落完了,快到挂果的时节了。这是个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篮球场上打发时间,一些人在电视室打牌。这时他突然看见小潘儿从锅炉房里出来,两手端个脸盆,头发闪烁着肥皂泡沫。
她的脸给头发遮住,只见一截圆润粉白的脖子。她用一个军用茶缸舀了盆里的水,再从头顶浇下去。浇得颇吃力,有时也浇得不准,水显然进到了她的衣领里,她便是一哆嗦。
她捋起头发,似乎想找个人帮忙。大家却在远处又窜又蹦地卖弄无论高明还是低劣的球艺给她看。她一扭头,见是玻璃窗内大瞪着眼的红脸蛋大个子男孩。她歪着的脸朝他冒出一个笑,叫:“小回子,帮一下嘛!”
小回子跟喝了烧酒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旁边。他心里好酸楚,她竟知道他的绰号。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来:“说看你那双手,花爪子一样,去洗洗嘛。”
她把一块粉红椭圆的香皂递给他,指尖在他手心轻轻一刮。柔软粉红的指甲在小回子心里痒痒痛痛地一刮。她弓着身等他洗净手上五颜六色的水彩。他不敢看她佝着的身子更加曲线、女性,腰和圆圆的臀出现那样大的跌宕落差。
但他又觉得它已被画在了他知觉里。他巨大的孩子气的手伸过去,他看着自己虎头虎脑的大手翘起小指捏着茶缸把子。
下卷(10)
她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是不是陕西人。
他说:“是。”她说:“听刘司务长说你是这兵站的大艺术家。”
小回子没言声,她脸便绕向他,笑着问他:“是不是又能写又能画?”
小回子笑笑。他笑时嘴唇往里一窝,羞极了。她说你们这个兵站的人个个都那么好。小回子仍不响,心想,或许你来了把他们变好了。不然平常这样的星期天,人们多半会闲得相互找茬子斗嘴,开肮脏的玩笑。
汽车兵从内地捎来很无耻的色情笑话到这里,起初小回子听不懂,还要追问,刘司务长便会比手划脚地给他启蒙。
这是这儿的男人们惟一的欲望发散方式。
他想对她说,这是个被爱情彻底遗忘的角落,而你的来到使这个星期日异常的美好。小回子当然什么也没说。她说等路修通她就要搭车离开了,这辈子她不会忘记一座山窝里有这么些待她好的兵。
小回子问:“你去哪里?”
她似乎没准备他这提问,顿了半晌才说:“回内地。”
小回子用茶缸舀起水,水匀细、温柔地冲在她头顶,又顺她头发流回盆里。她的衬衫领子翻向里侧,使她整个脖子和小半块脊梁都露了出来。那脊背上有着柔嫩的浅色汗毛,毛桃似的;汗毛下是年轻的皮肤和一层匀净的脂肪。
小回子看着这些心里受罪极了。
不必去触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触上去的感觉。小潘儿一手握了把鲜绿的塑料梳子,一手将头发理着,以那梳子去梳。她仍同小回子谈天,谈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个儿时朋友在深圳做流水线上的女工。
她说,看看那地方,死也闭眼了。她问小回子:“你去过深圳吗?”
小回子说:“没有。”然后他忽然补一句:“那有啥可去的。”
小潘儿拧了两把头发,手灵巧而狠地在额前一挽,面颊紧绷绷的,连皮下茸茸的血管都隐约可见。她说:“你不想去深圳?”
他摇摇头。她说:“电视上看到莫得?跟外国似的。”
小回子有些愧怍地笑笑,愧怍自己与她在这件事上的意见不合。她拿起一块毛巾擦着头发、脖子、耳朵,手的动作狠而迅猛。脸蛋发出异常的光泽,像刚刚长好的伤疤上的光亮新肉。
他看出那是块军用白毛巾,新的,刘司务长的权力包括成箱的崭新毛巾,各种食品罐头,各种脱水菜、香肠腊肉,各种干果,谁都不怀疑司务长偶尔拿他手里的货物去同过路的汽车兵交易。
内地的时髦到达刘司务长这里最多晚半年。
刘司务长口头上对此地骂骂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个。如果再有个小潘儿这样的女子给他钓到手、陪他吃喝陪他色情,这里便是刘司务长的乐土了。
他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缺乏情操,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他却眼看着刘合欢一分一秒地在征服小潘儿,并向兵们炫耀和夸大他的征战成就。这时他听她仍在说着深圳,那条做绢花的流水线。
她双臂举向头顶,狠狠揉擦头发时,胸脯颤动得很剧烈。小回子马上躲开它,想刘合欢背地里就拿这个来玩所有人的好奇心。他讲得有形有色、活灵活现,似乎是看见过毫无遮掩的它们,形状、温度、尺寸都给他亲手掂量过似的。
小回子想到刘合欢把两只油亮的皮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夹一根烟,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窝里的兵们“美言”小潘儿时,他就恨不得把这油条一枪毙了。
刘合欢讲着讲着会突然跳起来,一把捺在某个兵的身体中段上,喊着:支这么高个帐篷——这货思想太肮脏!
小回子看着小潘儿妩媚地垂着眼帘,扯下梳子上的断发,右手食指飞快地将它绾成个球。他想,刚洗过头发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妩媚的时刻。这似乎也是哪个小说家的发现,小回子喜欢这桩发现。
下卷(11)
下午小潘儿来到站长的寝室门口。
她明天要搭车走了,她想跟他说个“谢谢”。万一站长挽留她再住两天,她会马上答应下来,让站长来不及收回随口溜出的客套。但她明白站长绝不可能挽留她。二十来个战士一同向站长恳求,站长也不一定会留她。
只有刘合欢昨晚在篮球场上,当着一大伙兵的面对她大声说,再多住几天嘛,我们这些兵娃子都舍不得你走!兵中间有人叫唤:刘司务长顶舍不得你走!
刘合欢一点不觉被揭露的窘迫,大声说:你咋说这么对?我第一个舍不得小潘儿走!
又有一个兵说:小潘儿你快走吧,不然我们刘司务长要爱上你了!刘合欢嘻天哈地地说:我早就爱上了,你没看出来?
另一个兵说:小潘儿那你还不留下做我们刘嫂子!所有人都仗着人多壮胆,把很实质的话借玩笑嚷了出来。
当时她又羞又笑地转身便走,说:我以为你们多文明,原来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时便有人说:小潘儿嫂打击面太大了,我们金站长从来没惹过你吧?……
这是间收拾得整齐之极、已失去舒适的房间。比其他兵的屋更朴素,没有色彩艳丽的枕巾,没有贴在墙上的电影电视画报,素洁得令人起敬亦令人生怜。令她这样喜爱建设和修饰生活环境的女子生怜。
屋角那只床也是太单薄整齐而没了温暖。
再就是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两个书架摆满书和字典。书搁不下,又由四个军用罐头的木箱侧竖起来,再叠摞,充当第三个书架。听兵们说金站长时常托汽车兵替他从内地买书来。
书架对面搁着两个沙发,看得出是就地取材自制的,木工颇业余,沙发看去很公事公办,若有两个人坐上去,只能是谈公事。所有情趣都在写字台上。
玻璃板下压了几张国画山水的贺年卡,两个相框里有些男男女女,竹笔筒里除了插笔,还插了两根黑白斑纹的野鸡尾翎,很长的,人踏在地板上的震动便使它们得意洋洋地晃动起来。
她唬它们那样探出脚猛一跺,它们竟大摇大摆,如古戏中的少年统帅,却只有精神,而无形骸。她想年仅二十三岁的站长大约也这么玩过,或时常这么玩,把他在人前隐藏的调皮、活泼在这里泄露,以它们触发。
挨着写字台,是个立式衣架,挂了一件军服和一顶军帽。沿军服领有一圈浅浅的油渍。男人啊!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一个手指,在那油渍的领上抚摸了一下,又嗅了嗅那根手指。
似乎这可以证实,清俊文雅的男孩似的站长,男人得十十足足。有声音倏然从身后传来,她忙缩回手,扭脸,金鉴已站在门口。她像头次在锅炉房见他那样,羞怯成了股轻微疼痛。
女人总是对最不易接近的男性怀着痴心妄想。从第一眼见到这高中生似的年轻军官,她便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是熬煎她内心的,是不甜的,苛刻的,时时跳到局外来挑剔
她的姿态、她的笑,或不笑,它总是嫌她那笑太热络,同时嫌那不笑太呆板。她没有一个表情不被它挑剔,没一副模样让它认为是还说得过去的,还算美丽的。她从来没体会过如此深的自卑。
她像个乖女孩那样规规矩矩对他笑笑,说:“想来跟你说一声,明天我搭车走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他也微笑一下,说:“哪里有什么照顾。听说倒是你帮了我们一大堆忙,帮炊事班做了好多事。”
两人都客套得到了顶点,她感到空气中的氧气更进一步地欠缺了。金鉴倒了杯茶,端给她。她想他这是何必,她一分钟也不会多待。便受宠若惊地去接,动作是慌的,手跟手碰上了。
似乎都怕摔了杯子,他们就那么手挨手地僵了一瞬。然后,她低下头吹着水面上的茶叶。茶的气味一点也不青不绿了,是陈旧枯黄的味道。等她抬起头,发现金鉴正从她脸上抽回目光。就像她从他军衣上抽回手。
她眼睛里有八岁时那样的胆怯。
“你是川北哪里的?”他总得找话。
“说了你也不晓得。小地方。”
“你是重庆人吧?”
“离重庆还有一段路,也是小地方。”
她没料到他会那样笑。金鉴的笑忧郁得令人心动。人们一眼能看出他是个内敛忧郁的人,可直到他笑人们才能证实他的忧郁果真如此天然。他问她这次可是回家,她垂着眼睛,笑一下,未置可否。
“现在的乡村肯定都变了,我有好久没回家了,上军校时回过一次。我们县城边上的乡村都变了。”
她听他跟自己讲着。
她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多话。她不知道一个内向的男人偶尔会在一个女性——往往是不相干的女性那里变得很感慨。她便也说起自己。她一下子活泼起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说她们那儿的男孩女孩都早早辍学。
“为什么不上学呢?不上学做什么呢?”他皱起眉头,显出操心和轻微的愤怒,“现在的文盲率在大幅度回升,再过几年,简直不敢设想,中国乡村的人口有一半是半文盲,十分之一是文盲,咋了得!你也辍学了?”
“嗯。”
“上到初中?”
“上到小学五年级。”
“五年级?!”
“嗯。和我一样的女孩那阵都不上学了。”
“不上学你们年纪轻轻做什么?”
“有时晚上跟着大人上山,帮着砍树。”
“砍树?”
“嗯,砍了树打大衣橱、五斗柜,送到县城去卖。”
“那就是偷伐森林是吧?”
“不是啊,大家都去。林子都承包给个人了。”
“那也是偷!国家是不准私人乱伐森林的!全国的很多山区森林都遭到破坏,破坏面积快到整个森林覆盖率的百分之四十了!
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恶果是什么?是土地沙化,土质流失,洪水,气候恶变!生态环境恶变!你们不想想你们的下一代?!九亿农民在断自己子孙的活路!”
下卷(12)
她看着这个高中生一样的年轻军官一点文弱都没有了,激烈地站在她对面,削瘦的脸上有了种仇视和轻蔑。他的一只手在空中划上划下,她没想到自己会把他惹成这样,把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惹得这样暴戾。
他的手停在了离她面孔两尺的地方:
“这也是恶性循环,跟自然生态的恶性循环差不多——你们先是拒绝受教育,选择无知,无知使你们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长远的利益中包括你们受教育的权益,
包括你们进步、文明的物质条件,你们把这些权益和条件毁掉了,走向进一步的无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无法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没有教育越是会做出偷伐山林这样无知愚蠢的行为!”
他形状标致的唇间喷射出晶亮的唾沫星子。
她畏缩起来,不知怎样才能替自己挽回一个已在他眼中变得愚昧的形象。她觉得他随便讲讲就比报纸上的文章还有水平,她第一次碰到如此认真地把什么“生态平衡”之类的事作为日常思考,作为个人忧虑的人。
他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谴责使她顿时感到:不行了,她对他五体投地了。他见她蠢里蠢气地瞪着他,似懂非懂是肯定的。她只是把一张脸端出个很好的角度,轻轻点着头。
他一下子没劲了,她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可爱女孩,他对她吼什么?他把她吼得那样惧怕,把她贬低得那样彻底,她都轻轻点着头:对愚昧无知点头,对半文盲也点头,她全盘接受他指责的罪过。
他有点不忍起来,拎起暖瓶替她杯子里添了些开水。她却放下杯子,说不打搅了,站长。金鉴突然想到那撞进他视觉的粉粉一条裸体。更是一层愧意上来。嘴一张,出来一句:“以后还会来这里放蜂吗?”
他恼自己在这时还去戳穿她的谎言做什么。
从兵那里听来她的全然不同的来头:有说她去青海找工做的,有说是相对象的。她扭过脸,身子和脸成了个很好看的矛盾。后来金鉴对这个不寻常的女子的浅淡记忆中,她的这个身姿是惟一清晰的记忆符号。
她突然说:“我扯了谎,我不是来放蜂的。”
她一个肩斜抵在门框,有种柔弱无助的感觉出来了。
金鉴说:“我知道。”
她一狠心说:“你知道啥子?知道我是给人拐卖出来,拐卖给一个牲口一样的男人。”
金鉴把目光移到她脸上,恰看见两颗泪珠骨碌碌从她澄清澄清的眼里滚出。他镇定地看着她两颗泪变成了四颗、六颗……她咬了会儿下唇,下唇发着青白抖颤起来:“不是一个牲口,是,是两个牲口。两个牲口样的男人。”
金鉴看着这丰圆的小女人,社会的堕落和黑暗滋养了她愚蠢的美丽;她这份美丽和愚蠢完美的结合是专门供奉给那堕落和黑暗的,她已是满面泪水:“我是虎口逃生的。”
金鉴不再看得下去,回身从脸盆架上取了他自己的洗脸毛巾,递给她。除此,他没有别的安慰可以提供了,她也不懂自己怎么会对这陌生的年轻军官倾吐。
或许刚才他的激昂、他的愤世嫉俗、救度天下的书呆子式的胸怀,那大而化之的悲天悯人情绪,使她瓦解了。亦或她心里那太非分的爱慕只是种纯粹的折磨,不如对他讲出实情,让她自己根绝完全无望的对他的恋想。
现在他知道了,她是被糟践得所剩无几的一条很贱的性命,他可以有的只能是充满嫌恶的怜悯。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更大地拉开,足够大的距离让她的心死得踏踏实实。
好了,看你还敢痴心妄想。
她不知她泪汪汪的样子如何地楚楚动人。金鉴冷若冰霜的脸柔和下来。低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还拿眼睛追究着她,要她细细讲出始末。她用毛巾捂着面孔,缓缓摇着头。无从说起了,什么都太晚了。金鉴又以更抚慰、更不平的语调说:“报上偶尔读到拐卖妇女儿童的消息,今天才知道真会有这么恶劣的事。”
她还是沉默地摇着头。他又说:“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们军人有责任保护你这样的受害者。”
学生腔来了,她却给这孩子气的正义弄得心里更是一阵温热,更是一阵暴雨般的泪。她却一直缓缓摇着头。
他深吐一口气,高一个音调说:“假如你觉得,和我们这些兵待在一起,能……能有些安慰、起码养养伤散散心;你要愿意的话,就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了解过,大家都很欢迎你。”
他像正义的化身似的,不带明显感情地这样说了。她不再摇头了,从他的毛巾上抽出红红的一张脸。在最没希望和地位的时候,升起爱的希望,这有多么悲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