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法学教授：我反对第34条第2-3项，建议删除为妥

哲学人 · 公众号 · · 2024-06-27 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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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劳东燕，现任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前些天就看到《治安管理处罚法(修订草案)》第34条规定的内容。老实说，我有些不敢相信，今天特地到中国人大网上查了草案的内容，才知道确实是真的。草案目前正处于征求意见阶段，可以在人大网“法律草案征求意见”栏提意见(www.npc.gov.cn/flcaw/)。

对于第34条第2-3项的规定，我持反对意见，建议删除为妥。主要理由是：

其一，“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是内涵极为模糊的概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与把握，将其作为法律上的处罚标准，必然面临处罚标准模糊的问题，容易造成任意扩张行政处罚的范围。

其二，由于处罚标准模糊，势必导致行政权力的选择性执法，容易给腐败的滋生创设新的空间，也可能激化警民矛盾，给社会稳定带来新的风险。

其三，国家权力直接干预公民个人的日常穿着领域，明显有过度干预之嫌。民族精神与民族感情属于文化精神层面的事务，国家可以进行倡导，但不应通过法律强制的方式来推行。

其四，这样的立法规定可能会刺激民粹主义或极端民族主义情绪的肆意蔓延，进一步恶化公共领域的舆论环境，不当压制个人在日常穿衣与言论的自由空间。同时，也可能加剧与一些国家的对立情绪导致外交上的被动。

据统计，在上世纪80年代“严打”过程中，有数百万人仅仅因为“私生活问题”而被以流氓罪论处，其中数万人被执行死刑。

搞口袋罪不仅不会让社会变得更文明、更进步，反而会极大地扩大执法部门的权力，导致冤家错案频发。我们必须吸取要吸取历史上的惨痛教训。

培根说过，“一次犯罪只是污染了水流，而一次不公正的司法则是污染了水源。”不当立法更甚！

“伤害中华民族感情的服饰、标志”到底指的是什么？

很多人因和服是日本的民族服饰，日本在历史上曾多次侵略中国，就认定和服是“伤害中华民族感情的服饰、标志”。

那么cosplay（角色扮演动漫人物）起源于日本，是不是也应该禁止？范围再扩大一点，吃日本料理、看日本动漫、开日系车、用日系家电算不算“伤害中华民族情感”？是不是也应该禁止？

另外，感情这个东西有时间性，曾经有过中苏蜜月、中日蜜月、中美蜜月，还有历史与现实上同周边国家关系，都是变量。

另外，每个人对“民族精神、民族感情”理解会有很大差别。如果把界定“民族精神、民族感情”的权力交给基层治安民警，则会出现大量的不可预测性，那么会对公民和执法人员造成严重困扰，最终损害法律的权威性。

顺便提一句，现代汉语中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中大量词汇，诸如社会、通货膨胀、神经、过敏、经济学、不景气、最后通牒、写真、人气、一级棒、进步、哲学、科学、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帝国主义、政治、民主、电话、物理、化学等词汇都来源于日语对西方语言的翻译。使用这些词语既是日文词汇，也是西方语言词汇，是否也可以算作“伤害中华民族感情”？

还有，曾经侵略过中国的国家不止日本，列强（如俄、英、法、德、意等）都曾侵略过中国。西装和牛仔裤和我们现在绝大部分服饰起源于欧美，既然和服是“伤害中华民族感情”的服饰，那西服和牛仔裤等是不是也是“伤害中华民族感情”的服饰，是不是也应该禁止？

大量食物、药物，电影、汽车、电脑、互联网、手机来源于西方，当然也包含了我们自己的智慧。是不是也应该禁止？就连我们现在的房屋建筑，家居设计，包括学校的教室布局设计都来源于西方。甚至我们至少90%以上的生活方式也是源于“西方”。

所以，如果该条款真的要被严格执行的，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生活，说不定哪一项伤害了民族感情。

还有，中华民族精神并没有明确的定义。中国有14亿人口，伤害多少人的感情算是伤害中华民族感情？一百人，一万人，还是1亿人、10亿人？

什么是中华民族精神？什么是中华民族感情？中华民族精神和中华民族感情的内涵和外延到底是什么？

我相信，每个中国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达，绝对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就算是立法者和执法者，他们心里肯定也有各自不同的答案。

既然”中华民族精神”和“中华民族感情”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而且上述法律条文并没有对“中华民族精神”和“中华民族感情”进行具体的描述和界定，那么， 什么行为才是“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的违法行为呢？

在中日关系紧张的时候，穿日本和服算不算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吃日本料理、看日本动漫，算不算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

在中美关系紧张的时候，穿戴有美国元素的服饰，算不算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吃肯德基麦当劳、看好莱坞电影，算不算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

推而广之，在和西方世界关系紧张的时候，穿西服、吃西餐、阅读西方书籍、观赏西方艺术……是不是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的违法行为？

在谴责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时候，说日本其实是对中国经济援助最大的国家（按照环球网、中国新闻网等官方媒体报道，从1979年到2018年的40年时间里，日本对中国的经济援助总额高达3.6万亿日元），算不算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

在谴责美帝万恶卡脖子的时候，说美国曾经阻止俄国日本等列强瓜分中国、出钱出兵帮助中国打赢抗日战争、帮助中国成为联合国创始国和常任理事国、阻止苏联核轰炸中国、作为西方大国第一个带头支持中国加入WTO……算不算有损中华民族精神、伤害中华民族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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