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堂虽然偶尔难耐嘴馋,不顾太太已备妥一桌的饭菜,便想即刻前往圆环祭祭五脏庙,但这不代表廖翠凤的厨艺不精,拴不住先生的胃与人。事实上,廖翠凤厨艺之精湛,不但让丈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和女儿相如合撰的《中国烹饪秘诀》 ( Secrets ofChinese Cooking ) 一书,甚至获得一九六零年法兰克福德国烹饪学会( Gastronomische Akademie Deutschlands )的肯定,颁予奖状。
林语堂与他的夫人廖翠凤
出身自一个传统家庭,廖翠凤在出嫁以前,除了上学,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里的厨房,和姑嫂姐妹们一起学习烹饪,这里有她少女时期最愉快的记忆。如此长久浸淫下来,自然练就一身好手艺。嫁给语堂以后,拿手绝活就在林家发扬光大了起来。林太乙回忆,出身厦门的母亲,无论身在国内或国外,总是野心勃勃地在异地建立一座“厦门基地”;举凡蒸蟳、加腊鱼煮面、厦门卤面、焖鸡、白菜熬肥鸭、清炖鳗鱼、清蒸螃蟹……等厦门菜,都是餐桌上常见的菜肴。
林太乙最难以忘怀的是“白菜熬肥鸭”。她形容,每次吃到这道佳肴,她的肚子简直快活得会唱歌了。是什么样的美味,竟会让肚子唱歌?在一篇追忆母亲拿手菜的文章里,她巨细靡遗记下烹饪过程;简单来说,先将白菜平铺锅底,后放上鸭子,加点姜、盛提味,再将白菜一叶叶盖上。文火煮数小时后,等到白菜渐软,接着再铺些白菜上去,淋上刚刚熬出的鸭油。继续炖煮,直到用筷子轻拨鸭子便骨肉分离,就大功告成了。香郁的鸭油与甘甜的白菜互相吸收精华,融合无间,入口即化,两者谱出的绝味交响,以肚子忍不住来唱和来形容应该不夸张。
林语堂夫人廖翠凤
料理过程看似平凡,但是火候的掌握却需要一定的功力,廖翠凤因为具备丰富的经验和心得,能得心应手地操作。新手要做得到位,就需要更多一点的诀窍来提点。林太乙的记载并没有说明大概要熬煮多久,鸭子在入锅前该怎么处理也没有说明。这一道家传食谱所遗落的最后一块拼图,要到二零二一年,林相如女士接受林语堂故居团队的专访时才为我们拼上。
答案揭晓:鸭子入锅前,必须先油炸过,炸透了以后,不仅可缩短之后炖煮的时间,鸭香更容易释放出来。熬煮的时间,平均来说,至少得十个小时。
而最初,翠凤的白菜熬肥鸭只熬了六小时,岂料语堂尝了以后,觉得鸭子熬得不够软烂。再熬了两个小时,仍是不够。直到熬煮了十个小时,他才点头称善。有了语堂的建议,才有今天这道白菜熬肥鸭的传世。林相如女士语重心长地表示,虽然林家的女人都精于厨艺,但若是没有父亲在旁批评指正,恐怕无法企及炉火纯青的地步。
恩爱的夫妻是“夫唱妇随”,林氏夫妻则是“妇炒夫随”。“看呀!一定要用左手拿铲子,炒出来的菜才会香。”翠凤在厨房忙进忙出,林语堂在旁边叼着烟斗,专注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不时评个两句。“堂呀,不要站在这里啰嗦,走开吧!”
林语堂好吃,也爱观察妻子做菜,但他本身的厨艺如何呢?林相如曾讲,父亲虽然喜欢对她们做的菜评头论足,却从不亲自下厨。这一点倒是跟写下《随园食单》的清代美食家袁枚很相似:据说,袁子才的《食单》是根据他观察厨子的烹饪手法所写成的,可说是继承了“君子远庖厨”的儒家传统。语堂虽然“近庖厨”,但不下厨,还保留了一点点儒者遗风。
林相如在工作之余,和母亲合作,将《随园食单》上的菜色一一试验,写下《中国烹饪秘诀》一书。不久后,又更上一层楼,出版《中国食谱》 (Chinese Gastronomy ),介绍中国各大菜系经典菜色的作法。作者挂名是林相如与廖翠凤,但其实语堂也提供了不少意见,功不可没。
林相如女士展示厨艺
这样一个对厨艺随时切磋精进,并乐此不疲的家庭,想必也给周遭亲友带来不少味觉惊喜。知名画家张大千是林语堂的知交,有一次张大千到语堂在美国纽约的家做客,林家两大烹饪台柱廖翠凤与林相如,亲自洗手下厨,做了一道红烧鲤鱼头以及煸烧青椒来宴客。福建人做川菜来招待四川人,可以想见长期的研究实验,使她们对各菜系也琢磨出一些心得,并且对自己的厨艺深具信心。席间,又开了两瓶台湾花雕,酒酣耳热,谈兴愈浓。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林语堂与张大千合影
因为定居美国的关系,想吃中国菜,食材的取得殊为不易。林语堂宴请张大千那天,恰好有朋友送他一个大鲤鱼头,才成就了这段佳肴佳话;否则,美国人根本不吃鱼头,上哪采买呢?只能说张大千实在好口福。
晚年来台湾以后就不一样了,这里的物产和故乡漳州大同小异,“地上香瓜熟,枝上红荔枝,新笋园中剥……”,(说乡情)歌咏着这些在异乡见到的故乡特产,林语堂内心的激动不言而喻。来到这座出产着跟福建同样食材的岛屿,廖翠凤等于是回到了她的主场。
在台湾,每年的五到十月,是北部的绿竹笋盛产的季节。阳明山产的绿竹笋,更是得天独厚,在丰富雨水与清新空气的滋润之下,味道特别鲜甜。语堂定居在阳明山的那几年,常有小贩在清晨挑着山上刚砍下的竹笋到附近叫卖。中午,在翠凤的巧手之下,一锅香味四溢的竹笋鸡汤上桌。甫放下手边工作的语堂,忍不住诱惑,来到桌前,大快朵颐了起来。阳明山的绿竹笋固然堪称一绝,再配上妻子的好手艺,几乎无懈可击。
笋要怎么煮才好吃呢?在台湾致力推广饮食文化的作家焦桐,在《绿竹笋》的这篇文章里,揭露了煮竹笋的秘诀。他说:“在能满溢笋的水里先搁入米,煮沸后才放进竹笋,不盖锅盖,以免味道变苦,煮一小时,让锅里的笋持续浸在水里自然冷却,再置入冰箱冷藏二小时。这些动作不仅使竹笋的色泽如鲍鱼,竹笋的纤维也因而充分吸收了粥水而口感更好。”
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里谈到,中国人嗜食笋,其实吃的是它的纤维组织所带来的“松脆或弹性的感觉”,咀嚼过程中能给予牙齿“精美的抵抗力”。所以,竹笋该如何烹调才能提升纤维的口咸,的确是煮笋的一个关键。至于焦桐透露的将竹笋与粥共冶的方法,不知道廖翠凤是否掌握这个诀窍,不过看语堂在诗中吟咏“新笋园中剥,早起食谙糜”;剥完笋紧接着准备煮泔糜仔,是否就在暗示一个烹饪心法呢?很耐人寻味。
1955年林语堂伉俪于法国居所合影
在国外旅居了几十年,林语堂很久没吃过这样的美味了!“新笋园中剥”,正是阳明山盛产竹笋的如实写照,这项特产也让他回想起故乡的情景。
语堂的故乡福建省龙溪县是绿竹笋的重要产地,故有“中国绿竹之乡”的美名;其味清甜爽口,不但是当地居民日常菜肴,还制成各式产品,外销各地。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来自漳州西郊的五里沙,一个贫瘠穷困的小村。自幼和祖母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艰难。为贴补家用,林至诚年少的时候,也曾做过挑夫,常挑着竹笋到六公里外的漳州去贩卖。
竹影摇曳,一个少年独自挑着重担毅然迈步向前;林至诚讲述的这段过往,此情此景给语堂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象。当他在德国求学时,父亲病逝,来不及见最后一面;而后又旅居国外三十余年,故乡的绿竹笋再无缘品尝。幸而在晚年,归根台湾,清晨挑着竹笋的小贩身影和阳明山绿竹笋的滋味,自然蕴涵着饱满的乡情与亲情记忆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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