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谌旭彬
这两年,中文知识界流行一种非常有意思的论调:
明朝亡于东林党。
这论调不新鲜。往前追溯,爱新觉罗.弘历,也就是乾隆,早已将之发扬光大。
在《题<东林列传>》中,乾隆明言:
他这样讲的逻辑是什么?
很简单。他说,“盖有讲学,必有标榜,有标榜,必有门户,尾大不掉,必致国破家亡。汉、唐、明,其殷鉴也。”——
有人讲学,必会标榜自己讲得好讲得对;有了标榜,必会形成不同的门派;形成门派,等于形成了有组织的团体,尾大不掉,就成了朝廷的心腹之患,就会国破家亡,汉、唐、明三代,都是这么亡国的。
乾隆还说,那些讲学的东林党,也有正人君子,但形成了门派,就有了门派利益,有利益,就会有小人趋炎附势。所以,小人以东林党自居,其过错仍在东林党,“开门揖盗者,本东林之自取,迄明亡而后已”——是东林党自己在开门揖盗,吸引小人。
陈鼎《东林列传》旨在赞颂那些不惧死亡的东林党人。乾隆将这种赞颂直接斥为“邪说”。
其逻辑是:国破家亡,黎民涂炭者数不胜数,这些东林党人“不能守祖业,徒以国亡殉节为有光”,不能守护明朝,只知道成就自己的千古盛名,“真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对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乾隆也完全没有好感
,在诗里直接嘲讽“足识斯人学不醇”——足见这个人学问不行,没做到家;还在诗后做注,说正因为顾宪成这人学问太糟糕,所以“其东林倡说,流而为门户,掉而为祸患,不亦宜乎?”——在东林书院宣传歪门邪说,流毒成为利益门派,成为国家的祸患。
(见《题顾先成解论语四勿》诗及注)
东林党被乾隆定性为明朝亡国的主因后,纪晓岚等人奉旨于《四库全书总目》之中,对这一定性做了许多更详细的阐释。这些阐释的主旨,简而言之就是:
东林党聚众讲学,讲学形成门户朋党,门户朋党不以朝廷利益为先,朝廷于是灭亡了。
(夫明之亡,亡于门户。门户始于朋党,朋党始于讲学,讲学则始于东林。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七》)
有些阐释,可以说是非常露骨,比如下面这段文字:
“大抵门户构争之见,莫甚于讲学,而论文次之。讲学者聚党分朋,往往祸患延宗社。操觚之士笔舌相攻,则未有乱及国事者。盖讲学者必辨是非,辨是非必及时政,其势与权势相连,故其患大。文人词翰,所争者名誉而已,与朝廷无预,故其患小也。”
大意是:讲学和写文章相比,前者对朝廷的危害更大。因为讲学会把人聚到一起,然后讨论时事、辨别是非,形成有力量的团体;文人写文章互相攻击,不过是点对点争个人声誉,对朝廷影响不大。
将民众打散成原子化的个体,杜绝任何有组织的民间力量的存在,是自商鞅之秦而下,中国所有秦制政权共同遵循的一种治理经验。乾隆及其御用文化走狗,正是从这个角度着眼,要批倒批臭东林党及其讲学活动。
其实,早在东林党形成之前,朱元璋和张居正,也已经注意到了“讲学”这类活动会对秦制政权造成冲击。
未雨绸缪,朱元璋在“卧碑文”里明确规定:
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时事利弊,只有“生员”、也就是学生不可以。
朱还规定,遇到与己无关之事,“生员”不许去衙门,不许介入其中,否则革去“生员”资格,严重者发配边疆乃至杀头。
较之作为资源存在的普通耕战之民,“生员”拥有同窗、师长方面的“优质社会关系”,若允许他们介入现实事务,很容易变成不稳定因素。
所以,在万历三年,大权独揽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再度重申、强化了朱元璋的“祖制”,严禁学生参与一切政治事务。
张勒令天下:
“不许别创学院,群聚党徒及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游士人等,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除了官办学校,不许任何人自己开设书院讲学。脱离官办学校的游学者,允许各级衙门将之抓捕流放。
张居正说到做到。万历七年正月,他下令遵照“皇祖明旨”,也就是朱元璋的祖制,毁天下书院,全部“改为公廨衙门”,书院的田产粮食,全部划归地方里甲。全国著名书院中,有超过六十所被查封
(大略同期,欧洲的中世纪大学已开始向近现代大学转型)
。
在禁止学生干预政府事务方面,张居正的规定,较之朱元璋更为具体:
“我圣祖设立卧碑,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今后生员务遵明禁,除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抱告有司,……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陈说民情,议论官员贤否者,……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托帮,聚至十人以上,骂詈官长,肆行无礼,为首者照例问遣,其余不分人数多少,尽行黜退为民。”
学生不许议论国家政策的利弊。自己的切身利益受损,只能由家人出门去找衙门;与自己的利益无关,却前往衙门为民请命、议论官员的好坏,要被革除“生员”资格,丧失进入仕途的机会;如果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聚集10个人以上,介入政治事务,为首者问罪发配,其他人一律革去功名贬为平民。
清军入关后,全盘继承了前任秦制政权的统治技术,且有所发展。
顺治九年向全国颁布的“学生条例”,除重申朱元璋与张居正所定规章之外,另有补充:
“生员不许纠党多人,立盟结社,把持官府,武断乡曲。所作文字不许妄行刊刻,违者,听提调官治罪。”
学生们不但不能议论时事、不能亲自为自己的利益上诉、不可以帮助他人上衙门,不可以聚众介入公共事务,也没了自由结社、自由出版的权利。
顺治十七年,又下诏规定,如果各级教育系统官员(学臣)不能将之前的种种禁令落到实处,不能切实根除学生“结社订盟”的现象,一旦事发,相应官员(学臣)要与犯罪的学生“一体治罪”。
以上,乃是秦制政权批判东林党、批判东林书院、批判讲学与游士的基本逻辑。
再简单说一下东林党。
东林党的出现,与朝廷“闭塞言路”的暴政直接相关。
整个万历朝,言路,也就是批评朝政的路径,遭到了皇权的严厉打击。先是有张居正通过实施“考成法”,将包括言官在内的百官纳入到内阁的考核范围,
使百官不能批评内阁,言官也不再拥有监督政府运作的相对独立的地位
;张居正死,万历亲政,“考成法”虽废,又搞出“百官出位越职之禁”,
不许官员批评本职工作之外的朝政事务,言官的批评也必须经过拣选过滤,才能上呈给皇帝。
随后,很多官员因为“出位”(实际上是所提意见不合皇权之意)遭受廷杖、被赶出朝廷。皇权还变更旧制,将原本应该送往六科抄写的奏疏留中——
送往六科,意味着即便皇权不采纳批评,批评意见仍可在一定范围内得到公开与流传;留中则意味着这些批评意见,到了皇帝手里就会石沉大海,毫无声息,等同于不存在。
赵南星、顾宪成等人与上述暴政对抗,要求保障“言路”、反对残暴的“考成法”(比如按照处决人数是否达标来考核刑部官员)、反对秘密政治、反对六部沦为皇权及其代言者内阁的应声虫(顾宪成主张六部有决策权,皇帝有批准否决权)、反对把下级官员批评上级政府的行为视为“妄论国是”……
其结局,便是在万历二十一年,这批人被皇权公开指责为“党”,驱逐出了朝廷。顾宪成、赵南星等,遂也坦然以“公党”、“君子之党”自居,于东林书院中汇集同道,议论时政,批评朝中“私党”、“小人之党”。
万历时代,东林党人(注意,这并不是一个有着严密组织的政治实体)曾有意将公开上奏反对矿税之祸的李三才推入内阁,以改变皇权肆意妄为的腐朽政局。
矿税之祸,是万历皇权祸害民众的典型案例。
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万历以募集三大征经费与宫殿失火重修经费为由,派遣宦官前往全国各地,用开发矿山、征收商税作为名目,越过各级地方政府,对民间进行放肆的掠夺。宦官们拥有不受任何法律、制度约束的权力,只对皇帝的个人私欲负责,所以,他们到了地方,“务劫夺以应上”,只以剥削民众满足皇帝为要务,“民间丘陇阡陌,皆矿也,宦吏农工,皆入税人”,根本没兴趣真的去开发矿山、没兴趣去甄别对象是否商人,官吏也好,农工也好,宦官们说谁该纳矿税,谁就得纳矿税,“公私骚然,脂膏殚竭”,不纳到家破人亡不算了事。
主政淮阳的李三才与顾宪成等人交好,政见相近,连上三道奏疏反对矿税之祸。奏折中,李三才对君主重新做了政治定性:
“(君主)省刑薄敛,视之如伤,爱之如子,人主能长为百姓之主;然后奔走御侮,尊为元后,戴为父母,
百姓亦长为
人主之主
。”
皇帝须实行仁政,为百姓服务,这样才能做“百姓之主”,百姓则是“人主之主”,是高于皇帝的存在。
李三才把这样的见解写入奏折,送到皇帝跟前,无疑需要过人的胆识与相当的觉悟。
具体到矿税,一般的批评只将矛头指向宦官,但李三才不同,他的言辞非常尖锐,直斥皇帝:
“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忧万世,人亦恋妻孥。奈何皇上欲黄金高于北斗之储,而不使百姓有糠粃升斗之储。皇上欲子孙千年万年之计,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之计。试观往籍,朝廷有如此政令,天下有如此景象,而不乱者哉?”
大意是:皇上你喜欢珠宝,百姓们想要温饱;皇上你追求千秋万代,百姓们想要养活妻子儿女。皇上你把黄金堆得天高,却不让百姓们家中存有升斗糠粃;皇上你想要子子孙孙都做皇帝,却不让百姓们有足以活过明天的储粮。翻看历史,朝廷如此作事,天下如此景象,有不出乱子的吗?
这种政见,与陈述政见的勇气,是东林党人有意在万历后期支持李三才进入内阁的主因(尽管李在私德上有不少缺陷,比如被政敌指责挥霍无度)。
但这种支持,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东林党是个松散的同道组织,除了言路,并没有切实的政治实力,而万历皇帝一心要将秦制进行到底,与东林党人的政治诉求格格不入。
万历之所以起用宦官前往地方搜刮,而不再依赖秦制国家的传统统治基础官僚集团,正是因为他不满官僚集团内部存在着针对皇权的批评之声,他宁愿让大量的中央、地方官员长期空缺,宁愿这种空缺严重影响政务的日常运作,也不愿对空缺进行填补。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宦官,他们是比官僚集团更忠实的皇权代理人。尽管在搜刮矿税的过程中,宦官们所贪墨的数额,是皇权最终所得(超过560万两白银)的数倍——各地宦官贪墨程度不同,总体而言,多在3~10倍之间。
这种秦制之路,在天启时代走到了一个更远的程度——宦官魏忠贤手握军队、东厂与锦衣卫这样的暴力机构,成为更具力量的皇权代理人。东林党与皇权的冲突,也进入到了一个更极端的地步(东林党不反对皇权,但主张改造皇权,重塑明朝的政治体制)。
所谓的天启朝“众正盈朝”,实际上只维持了短短的两年不到的时间。天启二年,魏忠贤已然势大,开始倾轧官僚系统,到了天启五年,发生了“东林六君子之狱”,次年又发生了“东林七君子之狱”……东林党人不断被流放、被诛杀,天下书院也尽皆被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