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解那个男人的死亡。
但是在黑暗中,他又看到那个男人举起了枪。
第四次了。在机械的报站声响起后,面前的老人站起身子,整理了自己的衣领四次。
他穿着一身灰黑色中山装,前门襟正中五粒纽扣整齐扣着,封闭式翻领严谨地贴合颈部,整块无缝的后背包裹着还算挺直的脊梁。那不是什么很新的衣物,袖口间磨出的痕迹就像是老人脸上陈列的斑点,暮气沉沉。
但姜山还是好奇地盯着他,像是面对着一本厚重的藏书。
或许是他的目光未经掩饰,在通往博物馆的梧桐大道,老人回过头看了一眼。
姜山不自然地扣紧肩上的包带,一路埋下头看着脚尖,终于抵达了博物馆。
售票口排着长队,有位胖乎乎的中年人站在一旁,见到姜山举起手上的简历确认了一眼,热情地挥手打着招呼。
“是姜山对吗?我叫杨志长,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
中年人塞给姜山一份甜甜圈,穿过博物馆径直带他到了工作楼。
工作楼是典型的民国建筑,杨志长带着姜山绕了半圈,在被常青藤爬满的小门前停住,“这边进去就是你以后的工作地点。”
姜山在大片绿叶织就的阴影下,依稀看到写着安保科的木制标牌,有些愣神。
“杨老师,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原先应征的是讲解员的工作。”
杨志长摸了摸鼓鼓的肚子,“小山啊,如果在安保科干得不开心,可以再调回讲解。”
“而且,刚刚从展厅经过的时候,你看到他们了吧?”
从小门往下是一个狭长的通道,两侧墙壁上布满了“欺压童工”“剥削劳动力”之类的涂鸦。
姜山觉得杨志长看着乱糟糟的墙面,脸上的肉气得抖了几抖,长呼出一口气,推开了尽头朱红色的木门。
“思齐,我说了多少次,不许在墙上写字!”
杨志长中气十足的怒吼声中,一只乱蓬蓬的脑袋从高高的档案堆中探了出来,冷声回应:“不在,都回去补觉了。”
“那你给小山介绍一下日常工作”,杨志长从墙角的竹筐里翻出一袋饼干笑眯眯地走了。
档案堆后的男人压压头发站起了身子,姜山的视线与对方的颈部齐平。男人的颈间挂着一个玉坠,上面刻着他不认识的图腾。
“你好,庄严。”
伴随着男人生硬的自我介绍,姜山看到在他身后,有只巨大的猫笨拙地藏着身子,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望向他。
“姜山,请多指教”,姜山回应着,大半目光落在庄严身后的大猫上。
庄严应了一声,正要向他介绍工作内容,沉闷的钟声突然响起。
大猫机警地站起了身子,庄严抓上外套便往外跑。
姜山赶忙问了一句,对方语气沉沉,“你也跟上,有器灵跑了。”
展厅昏暗的灯光下,大猫快速巡视着各个展厅,在一个展柜前停住。
在姜山的视线中,三两只露面的器灵被大猫吓得一头缩了回去。最后他们被带到的展柜,横躺中一把老旧的手枪。
“枪灵跑了?”
姜山不太适应这样的说法,跟在庄严身后坐上车问得磕磕绊绊。
“嗯,刚刚的钟声是器灵出逃的示警。杨老师说你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所有器灵,你也的确看到我的猫了吧。”
听到自己被人提及,前方领路的大猫兴奋地叫了几声。
“我们的主要工作,是看顾发现的器灵。”
姜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庄严看了他一眼,补充道:“看顾是指保证器灵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
“那把枪,你了解多少?”
来不及思考保证器灵无害性的方式是什么,庄严话音一转。
“独一撅,就是抗战时期民间土法制造的枪械,粗糙但是威力很大。如果是抗战时期的器灵,那……”
姜山话到嘴边不忍深思,庄严顺着他的想法接了下去,“那早就见惯了牺牲,染满了血,危险性极大。”
庄严的语气严肃而冰冷,姜山向他看了一眼,对方冷静地推开车门顺着大猫指引的位置上楼,像是没有什么情绪。
老旧的楼道狭窄昏暗,大猫巨大的身形别扭地卡在其中,剧烈地动了几下索性焦躁地叫了几声,缩回了庄严颈间的玉佩。
“303,敲门。”
面前的门上脏兮兮的,姜山刚刚抬起手,屋内的人就仿佛有感应般推开了门。
庄严快速进了屋,姜山歉意的笑停在脸上,屋主是他在公交车上偷窥的老人。
老人完全换了一幅样子,趿拉着布鞋套着背心满身酒气。如若不是老人仍意识清明地问他们有何贵干,姜山恐怕会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
“您刚从近现代武器展回来?”
庄严这样问着,老人举起的酒瓶又放了下来,“是又怎样?”
“我们是博物馆的安保人员”,姜山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凑近庄严小声说了一句“窗外”。
他没有看到枪灵,但窗外传递的压抑感让他确定枪灵就是在那儿。
几乎是在姜山开口的第一秒,庄严的大猫伸出尖锐的爪子露出尖牙,冲了出去。
“我们博物馆失窃了一把枪,独一撅。”
话音未断,姜山便发现老人捏紧桌沿,撑直了背。
庄严的语气冷硬,近乎是咄咄逼人,姜山望着老人斑白的头发,不由自己接过了话头。
“您是不是和那把枪有什么牵扯,又或者是和独一撅这个品类的枪。”
姜山试探得小心,软绵绵的。庄严看看他,语气间竟也松了几分,“我们看了访客记录,你和枪有关系的可能性极大。当然,若是你不愿透露,我们也可以找到证据后再来拜访。”
老人似乎抖了抖,无声动了几下嘴唇才控制好语气。
“我曾经猜测,那把枪的旧主是一位故人。在博物馆看到的第一眼,我就确定那的确是故人的枪。”
“但我怎么会偷那把枪?我怎么配去偷他的枪?”
大猫从窗间跳入,利齿间卡着身着军装的器灵。姜山仔细看了看似乎受伤颇重的枪灵,那张脸庞分明与老人有几分相像。
老人的拳头重重撞上桌角,山一样的面庞崩塌泄洪,困兽般嘶吼着。
“与其说是旧友,不如说是兄长。
四二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当了随军的救护兵。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说是救护兵其实什么都干,要不是枪支短缺,我会被分配到前线去。
当时正是满腔热血的年纪,我看着每天送下来的伤员,恨不得扛一包炸药和敌人同归于尽。所以有次要人手托运枪支,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
我的兄长,我的张大哥,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的。那会儿虽然穷,但张大哥有手艺。没有枪管,他就用铁条盘;没有设备,就是手磨他也能磨出枪来。
那个时候,像张大哥这些造枪匠是能救命的。也确实救了我的命,无数次。”
老人气息颤抖,停下来摸了瓶酒,灌了几口。
姜山望着如破布般被大猫甩在角落的枪灵,他发出压抑的哭声,然后抹了把脸,哽咽地控诉,“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我在张大哥家停了三天,他又没日没夜地多赶了些枪,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了一把给我。
张大哥很想到前线去,但他得造枪,半刻都停不得。所以啊,他私心给我留了把枪,望我能保得平安,又盼我能英勇杀敌,带着他的份一起。”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继而咳得撕心裂肺。
姜山拿起桌下的暖壶给倒了杯水,飘起的热气中老人道了声谢,望了庄严一眼,脸色晦涩不明。
“后来我们赢了,在抗战胜利之后我与张大哥再见,他站在屋前的老槐树下,系着脏兮兮的围裙,高兴地像个孩子。
那天我扔下了枪,张大哥放下了从不离身的家伙什,我们醉了一场,痛痛快快。”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枪灵的哭声渐渐停了,姜山向庄严示意可能是老人杀了枪灵故主。
庄严不着痕迹地望了几眼盘成团闭着眼睛的大猫,目光沉沉。大猫懒洋洋地摆着尾巴,目光紧紧锁定挣扎着欲站起身的枪灵。
老人喝了口水,慢吞吞地咽下,继续开口,“后来全民大炼钢铁,在我负责的区域,有人被社员集体告了上来。
他们群情激奋,把那人拉扯得东倒西歪。他们说他不支持合作社,不愿意交出家里的钢铁。
那人始终沉默着,在闹哄哄的背景中,他挺着脊梁抬着头,直到看到我才开了口。”
“那是张大哥”,庄严看着我,一锤定音。
老人竭力压制着情绪,点了点头。
“他以为我理解他的。那是他以前造枪的工具,是他全部的骄傲,那是他的一生。”
老人终于流下泪来,反复念叨着“我应该理解他的”,然后重重喘了口气,“但我没有。”
“张大哥他所有的工具都被扔进了高炉?”
姜山放低声音这样问道,老人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张大哥那些简陋的设备,和他宝贝的钢铁疙瘩一股脑被扔了进去,只冒出零星的火花。
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眼神能有多绝望。就像是所有的神采都一道被化在了高炉,死气沉沉。”
“然后,你杀了他?”
庄严的质问冷硬地插入,姜山沉下脸看着庄严,老人像一棵快速枯死的树,喃喃自语。
“我没有杀他,但他的确是因我而死。我是畜生啊,我害死了他。”
姜山没有想到,早间见到的硬朗老人,几乎是在一瞬间能够衰老成这幅模样。
他脸上的斑点蛮横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原本总是绷直的背也完全弯了下来,就像是再承受不住肩上的重担。
“张大哥是自杀的,用他最擅长制的独一撅。
你知道吗?在伙同大家抄了他的家后,我就没有去看过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但如果……如果我曾经去过,或许就能发现他藏了那么几把枪。
或许就能发现,他不想活了,他已经活不下去了。”
老人的话语间有压在心里经年发酵的悔恨,姜山望着勉强靠在墙上的枪灵,那张与老人太过相像的脸庞。
“您有没有想过,他不恨你?”
枪灵和老人的癫狂笑声一道响起,尾音又拖带着愤慨和无力。
“为什么不恨?凭什么不恨?”枪灵这样问。
“恨吗?不恨吗?都不重要,无论如何,我是罪人啊,我是逼死了兄长的罪人啊。”老人这样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凭什么比他多活了这么多年?”
枪灵嘶吼着质问,身形渐浅。可老人听不到他,更看不到他。
大猫咬起似乎随时会消散的枪灵,庄严拉着姜山向老人告辞。
在依旧昏暗的楼道,沉默的老人突然拉住姜山的手,“我恳请你们一定要找回那把枪”,然后重重地向他们鞠了一躬。
大猫又躲回了玉佩,枪灵虚弱地躺在汽车后座。
“他不恨他,我明白的。”
姜山回过头,看着突然出声的枪灵问道:“所以你其实并不想杀他?”
“不,我想杀他,他不恨的人,我就不恨了吗?”
枪灵激烈地反驳,又自嘲地笑了笑,“但我其实不能杀人。我是他造出的第一把枪,根本没用,装不进子弹,打不出声响。
但他是个傻子啊,还是闲暇时就举起我,假装我是无所不能的宝贝,假装他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他是英雄”,姜山看着枪灵,郑重说道。
“但他自杀了,他是英雄啊。所有逼死他的人也都曾说过,他可是英雄啊。”
枪灵咬着唇,说得断断续续。姜山不知该如何安慰,笨拙地说道:“他没有想抛下你,他仍是英雄。”
“我理解他的死亡,我理解他,我与他同在。
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他最后一次举起了枪!”
枪灵把手指抵在太阳穴,学着旧主的样子,用气音说了一句,“砰——”
姜山措手不及地看着枪灵化成碎片,恍惚间仿佛看到他最后的微笑。
“怎么了?”
庄严停下车,这样问他。姜山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枪灵独自忍受了这么些年的爱恨,终于解脱了。”
他强扯出微笑,这样描述。庄严望着他,又驱动了车。
车窗外有拥挤的人潮,还有所有姜山未知的器灵,正沐浴着洒满枪灵碎片的阳光,踽踽独行。
图片作者:snat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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