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恩·威廉斯 《云雀高飞》
当你越飞越高，地平线会越退越远，世界也会越来越大。地面上往来行人，都缩小成无关轻重的砂砾，尘世中发生的一切荒唐的故事，无端的争执，愚蠢的战争，贪婪的掠夺，对你而言，不过是拂面而过的轻风。涌动的白云是你的大海，阳光与欢乐充满你的世界。假如，你是一只高飞的云雀。如果真是如此，那该多好。
——题记
海边的马尔盖特*
1914年夏，作曲家沃恩·威廉斯如往年一样，前往马尔盖特度假。
马尔盖特是英国东南角的一座滨海小城，距离伦敦不到两小时车程。这里的乡村风景如画，绵延的海岸线景致多样，有高耸险峻的白色峭壁，也有温柔绵软的金色沙滩，是伦敦人民喜闻乐见的度假去处。
马尔盖特
威廉·透纳
牛津阿什莫尔博物馆
然而这年的马尔盖特却格外繁忙，比平日多出百倍的战舰驳船往来穿梭，英吉利海峡几乎变成了高峰时期的快速路，拥挤不堪。
沃恩·威廉斯常去的海滩，也因为军事管制而被封闭，他只好在住所附近寻得一处海堤，在面朝大海的方向放置一张椅子，每日坐在这里构思他未完成的作品。
他正在为英国诗人乔治·梅瑞狄斯
（George Meredith, 1828~1909）
的一首诗歌谱曲。
He rises and begins to round,
云雀高飞，盘旋
He drops the silver chain of sound,
撒下一声声银链
Of many links without a break,
有如珠链般绵延不断，
In chirrup, whistle, slur and shake.
啾啼，哨鸣，连唱，颤音。
For singing till his heaven fills,
云雀吟唱，直到天堂倾怀
Tis love of earth that he instils,
徐徐洒下他对尘世的爱。
And ever winging up and up,
盘旋高飞，再高飞，
Our valley is his golden cup
山谷正是云雀的金杯。
And he the wine which overflows
它的歌声是泛堤的醇酒，
to lift us with him as he goes.
承托我们随之遨游。
Till lost on his aerial rings
直到我们于大气的光环里隐没，
In light, and then the fancy sings.
幻影里，歌声冉冉悠悠……
这首美好精致的诗作，无需旋律，便已如音乐般动人。要如何谱曲，才能不输这首诗歌的意境？沃恩·威廉斯每日思索，却总是不得要领。
海边的马尔盖特，一个渔民家的男孩，每日经过海堤，都会看到一个陌生中年男人，坐在面朝大海的椅子上，凝神皱眉望着海峡中往来行驶的战舰，手中拿着笔，不时在本子上记下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他想起上学时老师的嘱咐：“我国正介入一场突发的战争，皇家海军是我们取胜的利刃，而英吉利海峡，则是利刃的剑鞘。敌国的间谍时刻都想毁坏我们的锋芒。如果你见到形色可疑的人物，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
这个男人，实在可疑！小男孩认真履行了身为公民的义务，去警局举报了这位可疑人物。
沃恩·威廉斯从没想到，原本正常不过的一次度假旅行，自己竟会被误认为德国间谍，被警察逮捕。
就像几个月前，在萨拉热窝枪杀费迪南大公的中二学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会在世界掀起怎样的波澜。就像英吉利海峡上穿行的军舰上的士兵，他们只当自己是去某个海外殖民地出差，完成工作，还能赶回家过圣诞，他们不会想到自己投入的是怎样一场惨烈的战争。
云雀高飞，已是6年之后。
云雀高飞
1920年，沃恩·威廉斯终于完成了《云雀高飞》的创作。
他将这部作品题献给协助他完成创作的女性小提琴家玛丽·霍尔
（Marie Hall, 1884~1956）
。
玛丽·霍尔 于1916
女性音乐家，在那个保守的年代，是一种比大熊猫还要珍惜的物种。
在那时英国人的意识中，女性学习音乐，倒是没有什么问题。音乐可以提升她们的气质，可以让她们成为孩子们的音乐教师，她们可以上台演出成为受人追捧的女伶……但是，成为受世人尊敬的音乐家，那就有些天方夜谭了。
一战之前的英国，女人们的确受到优待和宠爱，但也仅此而已。她们没有投票权，议院中没有她们的席位，没有人在乎她们的意见，婚后最好也是最应该的去处，是待在家中相夫教子。
是战争改变了这一切。当年英吉利海峡上随军舰出征的军人，大半永远长眠于异国他乡。而在大后方，往日养尊处优的女人们放下手中的家务，投入到各种工作之中。从堆满炸药炮弹兵工厂，到深不见底的矿井中，到处能看到女人们忙碌的身影。
一战中 在后方劳作的英国妇女
女人不是男人的一根肋骨，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一样能行！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和辛勤的汗水为自己争取到与男人们同等的地位，玛丽·霍尔，就是她们的先行者。
霍尔将这部作品首次呈现在公众面前，让其成为最受女性小提琴家钟爱的作品之一。
寄目云中鸟，留欢酒上歌
云雀高飞，在朗朗的晴空中盘旋，小提琴的声音模仿的是云雀的欢歌，这是作品开始所表现的场景。这种鸟儿的歌声被沃恩·威廉斯写进《云雀高飞》，也在其它作曲家的作品中得以呈现。
《晴空中的云雀》是一首优美的爱尔兰民谣，唱的是女孩听到云雀的歌声后，引起的种种情愫。
爱尔兰民谣《晴空中的云雀》
海顿则将云雀写进自己的第53号弦乐四重奏。
海顿 第53号弦乐四重奏 “云雀”
在格林卡与巴拉基列夫的创作中，云雀的声音是黑白琴键上跳动的优美音符。
格林卡/巴拉基列夫 云雀
从欧洲的西北角到横跨欧亚的俄罗斯，云雀的歌声在无数音乐家的作品中出现，让我们不禁遐想，云雀，究竟是怎样一种鸟儿，它的歌声，为何有着如此的魔力？
云雀，是雀形目，百灵科下的一个属，在欧洲、亚洲、非洲均有分布。
这种鸟儿体型不大，也没有鲜亮的毛色，远观时，你甚至很难将其与普通的麻雀区分开来。
号角云雀（Horned Lark）的叫声
有一则民间故事，国王听说阿凡提非常聪明，于是令人找来一只麻雀与一只云雀放在一起，让阿凡提分辨。阿凡提分辨不出，于是灵机一动，说到：“麻雀旁边的云雀，云雀旁边的是麻雀”。
云雀确实其貌不扬，可当它展翅高飞时，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它总是一跃而起，刹那间冲上云霄，直飞到人目力所不及的高空，歌声却清脆明朗，没有分毫衰减。
我们的祖先，将云雀形象的称为叫天子、告天子等，而我最喜欢的一种称呼，叫做“云中鸟”。
唐朝开元名相张说的送别诗中，云雀是抒怀明志的寄托。
幽州别阴长河行先
【唐】张说
惠好交情重，辛勤世事多。
荆南久为别，蓟北远来过。
寄目云中鸟，留欢酒上歌。
影移春复间，迟暮两如何。
在李白的笔下，云雀则是为了逐利抛却家人的负心行商的化影。
估客行
【唐】李白
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
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
无论中外，无论古今，云雀都是诗人笔下最常出现的精灵。在沃恩·威廉斯的英伦，关于云雀最著名的诗作，非雪莱
（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
的《致云雀》莫属。
《致云雀》节选
雪莱
Hail to thee, blithe Spirit！
你好呵，欢乐的精灵！
Bird thou never wert，
你似乎从不是飞禽，
That from Heaven, or near it，
从天堂或天堂的邻近，
Pourest thy full heart，
以酣畅淋漓的乐音，
In profuse strains of unpremeditated art.
不事雕琢的艺术，倾吐你的衷心。
Higher still and higher，
向上，再向高处飞翔，
From the earth thou springest，
从地面你一跃而上，
Like a cloud of fire；
像一片烈火的青云，
The blue deep thou wingest，
掠过蔚蓝的天心，
And singing still dost soar, and soaring ever singest.
永远歌唱着飞翔，飞翔着歌唱。
……
其貌不扬的云雀，却是天空的主宰。只要有一只翱翔的云雀，哪怕你看不见它的身形，它的歌声也会让你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正如法国画家朱尔斯·布雷东
（Jules Breton, 1827~1906）
的这幅经典画作《云雀之歌》
（The Song of the Lark）
。
朱尔斯·布雷东 《云雀之歌》
这幅画虽以云雀为题，你却从中看不到分毫云雀的影子。画作表现的是一位早早起床，开始一天辛勤劳作的农村女孩，在田野间入神聆听云雀啼鸣的情景。在她的身后，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与绘画艺术中常见到的相貌端庄的女神，或是肤如凝脂的贵妇不同，这幅画的主角，只是一位平凡朴实的农家女孩。然而画的意境，却充满力量和希望，加之“云雀之歌”这个意味深长的标题，我们仿佛能从静态的画面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轻风和麦香，听到画中女孩凝神聆听的云雀的欢歌。
来自天堂的歌声
在云雀翱翔的高度，众生皆平等。它为你歌唱，也为普天下所有人歌唱。
1914年夏，沃恩·威廉斯在马尔盖特看到的英国军舰，有不少将在一年之后航向地中海。
为了迫使奥斯曼土耳其退出战局，在英国海军大臣温斯顿·丘吉尔的倡议下，50余万协约国军队在加里波利半岛集结，这其中，还有自澳大利亚及新西兰远道而来的澳新军团。
1915年4月25日夜，澳新军队登陆建立滩头阵地，在好大喜功的英军将领指挥下，澳新军团的士兵一批又一批倒在土耳其的土地上。
残酷的消耗战持续了半年多，澳新军团只有不足一半的士兵得以返乡。
这场战役，在澳大利亚及新西兰人民的心中，可谓刻骨铭心。4月25日被定为“澳新军团日”，成为这两个国家的公众假日。而土耳其，作为战役胜利的一方，也付出了20多万伤亡的代价。
2015年，加里波第战役百年之际，土耳其为阵亡在加里波第的将士们举办了盛大的纪念活动。土耳其、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昔日的敌手如今齐聚百年前的战场，祭奠那些埋骨于此的年轻生命。澳新军团当年登陆的无名海湾，如今被命名为澳新军团湾，在面朝大海的方向，树立着一座庄严的纪念碑。
澳新军团湾 凯末尔题词的纪念碑
纪念碑上的铭文由土耳其国父，也是加里波利战役的统帅凯末尔于1934年所撰写：
这些献出献血和生命的英雄们，
在一个友好国家的土地上，和平的长眠。
无论约翰尼们还是穆罕默德们，
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肩并肩睡在一起。
你们，从遥远的国度将自己的儿子送到战场的母亲们，
请擦干你们的泪水吧。
你们的儿子如今躺在我们的怀里，
他们在安息，他们将和平的长眠。
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献出了生命，
却因此成为我们所有人的儿子。
同年，在澳大利亚，纪念加里波第战役百年纪念音乐会上，澳大利亚小提琴家理查德·托戈尼提
（Richard Tognetti）
，奏响了《云雀高飞》。
理查德·托戈尼提《云雀高飞》
唯有音乐，是全世界共通的语言。无须言语，所有人都能从中感受到对逝去生命的哀思，以及对未来的希望。
时光回到百年前，海边的马尔盖特，沃恩·威廉斯创作这部作品之时，永远不会想到，这部作品会在这样一个场合被奏响，他只是想将云雀高飞的意境描绘下来。
在云雀翱翔的高度，众生皆平等。它为你歌唱，也为普天下所有人歌唱。
祝大家赏乐愉快！
* 海边的马尔盖特这个故事，出自沃恩·威廉斯的夫人厄休拉（Ursula Vaughan Williams, 1911~2007）所写的传记，她与作曲家在1938年前并未见过面，马尔盖特也并非军港，这段经历真实性存疑，本文为行文引用，请读者斟酌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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