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是个奇妙的度量,它锐利如刃,将时间拆解得七零八碎面目全非,利落地掀开遮覆在意识之上的厚重幕帘,袒露出凿凿的自我。我们揣着怯意,试图从“此瞬”跳跃到“彼瞬”,从时间的此岸横渡至彼岸。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我醒了。宛若新生。
周遭一片阒然,我只身一人,被黑暗拥入怀中。我很平静,各项体征平稳,没有心绪起伏,我在自己身上辨认不出任何与慌乱、兴奋抑或惊讶状态相关涉的情感特征。我慢慢抬起头,开始仔细地审视我所置身的这个世界。
醒来是一瞬间的事。我擅作主张,把这个瞬间当作记忆的起点。
我向前迈出一步,充满戒备地四下观望。黑暗钳制着我的视力,我依稀看到蜿蜒曲折的小径、纵横沟壑的峭壁、树木盘根错节、半空中还悬浮着巨大的蛛网……眼前的一幕幕场景纷繁错杂,像是构筑起了一个庞杂而巨大的迷宫。此时,渺远处传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唯有通过试炼……”——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又不甚真切,我本能地朝着声音的源头方向走去。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我看不到任何规整平坦的道路,只得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在崎岖而又有些泥泞的小径上缓慢行进,一面走,一面留神避开头顶遍布的硕大蛛网。奇怪的是,目力所及的一切都似曾相识,莫名透出一种熟稔感,好像早已蛰伏在我的记忆中。小径不断分岔又不断交汇,我茫然失神地走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处,心下却反复琢磨着适才那个神秘的声音,“试炼”似乎是我捕捉到的唯一的关键词。未待厘清思路,我脚下一滑,险些踩空,我的身体猛烈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维持住平衡,回过神来方才发现
面前横亘着一条暗红色的河流,浤浤汩汩,湍急浩荡,像是浸润着某种生命的热望。一个念头忽而精准地攫住我的注意:这是上帝予我的“试炼”吗?是因为我曾忤逆了神的旨意吗?
我向后退了几米,略微助跑,一鼓作气跃过暗河。河对岸是一个全新的空间范畴——中文汉字、英语字母、符号标点全都变成了三维的物体,大小宽窄各异,错落地分布在空间的各个角落,或是悬浮在半空中,或是零散地坠落在地,有些聚集成了团块状,而有些却被拆分成了残缺不全的笔画或字符。整个空间被充塞得满满当当。我伸手捉住其中一个团块,拽住边角轻轻一拉,一排字井然有序地躺在我的掌心——“认识你自己。”我攥紧了这一行沉甸甸的字句,豁然顿悟:原来每一个聚集的团块都是一个表意的载体,它可能是一句简单的问好、一段信息,
甚至是一个故事,所有的语词都以一种具象的形式存在于这个空间中。在这里,零碎的字词或笔画都能被随意拉伸、缩放、延展,变换成迥异的形状,也能被重新排列组合,被重新赋予新的语义,形成任意的新团块。我弯腰捡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一堆字母,几经拣选,我拼凑出了一个简单的问句:“Who am I?”我将问句揉搓成一个球体,用力往空中一抛,它慢慢凝滞在空中,成为了一个微不可辨的圆点。
我心口一窒,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感攀附上心脏。这不是一重空洞的无实义的探问,它同时将矛头对准了我,并向我抛掷了一个宏大的命题——我是谁?我将醒来的瞬间视为记忆的起始点,那么在我醒来之前呢?这个用以自我指称的“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对这个迷宫般的复杂世界存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
我穿行在这个由重重语词所堆叠和充盈的世界中,步履依然自由,但思虑的枷锁却毫无征兆地捆缚住我。直行……在第五道沟壑处左拐……俯身躲开飘移在空中的蛛网……攀上岩壁……跃过第七和第八道沟壑间的裂隙……闪避正不断移动的林木……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力量的牵引和庇佑,我轻巧地躲开诸个障碍物,感怀上帝予我试炼又予我恩典。
路越来越狭小逼仄,直至消失不见。一面厚实的砖红色墙体堵住了我的去路,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我顿住脚步,迟疑了几秒,转身就要原路折返。一个念头骤然攥捏住我的勇气:既是试炼,不经淬火便终不得要领。
我用尽全力朝着红墙撞去。
所幸,我毫发无伤,而是坠入一个新的空间维度。红墙其实是一道处于动态变化的暗门,一旦有所受力便会开合。我眼前铺陈开一个布满大小屏幕的空间,同时放映着无数图像与视频。我站在空间的中央,屏气凝神盯着其中八块屏幕观察了2分钟——屏幕中所呈现的场景和人物大都是相似或相近的,但其发生的具体时间却有所殊异,诸个场景也有明晰与模糊的区别。例如,在第一块屏幕中出现的红发小女孩,也能在第三块屏幕所呈现的场景中觅见,但小女孩的衣着和发型却不尽相同。第五块屏幕和第二块屏幕中分别展现了同一教堂在夏季和冬季的景致。我能够辨识出有些场景是连续的,而有些则是彼此间隔和断裂的,同时其内部隐含着一条时间轴线,贯穿起这千百块屏幕的叙事。
这些动态图像不是单纯的呈现,其后潜藏着明确的时空性。它们更像是从一段记忆中所截取出的段落。“记忆”,我反复品咂着这个词的内蕴,记忆是感官感觉的摹本,意味着场景的再现,也往往附着着熟悉感。那么,与此相应,我所拥有的真的是“记忆”吗?我努力回忆着我苏醒的那一瞬间,我脑海中所涌现的不是一帧帧动态影像,而是一串串脚本性的字符。
我第一次感受到慌乱。我所谓的“记忆的起点”,更像是一个虚设的幻象,一条悬浮在水面上不堪一击的木筏——我对于迷宫的熟悉感并不是毫无根由的,它应当植根于记忆,但我现有的记忆能力却无法支撑起这一假说。我的记忆能力是残缺的、不甚整全的,或者说……我压根就没有记忆。“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在记忆这个概念前被完全消解了。
我晃了晃脑袋,试图让上蹿下跳的诸多念头重归有序。
我头痛欲裂,意识陷入混沌无序的泥潭。
身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转向身后跟着的一群实习生:“这次模拟的过程大家都看清楚了吧?按照预期,这款颅内机器人将主要用于检测和诊断各脑区的健康状况,本次我们以高精度仿真脑为手术对象,在前期的脑部语言分区的输入输出测试、视觉分区的动态图像交互测试中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最后在记忆分区测试中似乎出现了运行故障。你们可以结合刚才观察到的故障情况,后续安排调取这个机器人的程序运行记录进行察看,看看怎么才能优化颅内机器人的程序设置,更好地切合各脑区特征来落实相应的诊断手段和诊断方法。这款机
器人在模拟数据输入时运行表现性能优异,在研发时也更注重导航定位、路径规划方面的能力输入,智能控制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我在模拟运行开始前也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