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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联北京 (一):去往北京的火车,晃晃荡荡开了三天四夜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3-11 09:02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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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见我不期而至,先是有些诧异,后来听我说要去北京串联,不免又担心我衣衫单薄,难以御寒。他说:“我这里有一件军大衣,到时你拿去穿吧。”我当时年轻,压根儿没去想过,我穿走了他的大衣,他又何以御寒?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717个作品

作者:徐 敏


1966年,所有的一切都乱了。


7月,我初中毕业,那年,县里未按惯例举行升学考试。8月,部分高中学生返校,走上街头,掀起破四旧运动。许多家庭被强行闯入,查抄书籍字画,金银细软。


城东乐山大佛,一度风传有人想用炸药爆破,后因炸药受潮得以幸免。但乌尤寺山上的罗汉堂,五百罗汉却全被砸毁。9月,假期结束,又被通知返校上课。


当时已经有些说法在四处流传,像“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就几乎成了某些同学的口头禅。每次听到有人大声嚷嚷,我便后背发凉。


记得念小学时,家庭出身还不是经常提说的话题。一入初中,这根弦就绷得特别紧,没事儿便要弹拨一番。为此我问过父亲,我家的成分怎么填写。他回答说:“你就填自由职业。”


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他解放前开过几家药房,论出身应该归于资本家一类才对。但在当时,资本家简直就如地主一般,是十分罪恶的称谓,入团、升学、就业等等,都要受到各种意想不到的歧视。


填“自由职业”,在成分上固然略胜一筹,但由此带来的心理压力,却也每时每刻让我状如惊弓之鸟。


我们坐在教室里,天天学习社论。那些社论措辞严厉,触及灵魂,令我惊恐不安。


这天,班主任走来宣布一条消息,说是每个班级可选出两名代表,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条件是家庭出身必须产业工人。


我自知出身不好,对于凡与政治相关的事情,一向取远离心态,选谁进京与否,只是冷眼旁观。又其实中国的情形,历来有明暗操作两途,原以为班上那位王姓女生,最具入选资格,结果公布名单,是另选了一个男生及一个女生。


查其出身,一为搬运工人,一为木器小厂的工匠。认真理论起来,前者系个体性质,后者属手工作坊,同马克思所说的产业工人,应该还有一段距离。


66级(2)班有个陈姓同学,后来官至校革委副主任。他父亲解放前在水泥厂做工,那可是响当当的产业工人。只因为在班主任心目中,这人调皮捣蛋,成绩又差,有次甚至被教导主任在朝会上点名批评,说他顽固迷信,公开宣扬自己横渡岷江安然无恙,是靠了穿红裤衩菩萨保佑的缘故。选择这样的学生前往北京,当然很不合适。


但在陈同学的思想,却是迥然大异。他认为不选他做赴京代表,横竖不能体现公正。他的想法就很简单,你学校不选我,那我就自己选自己了,我是代表我上北京。


他什么时候走的,无人知晓。总之是代表们动身的那天,他也同时消失。他那张空缺的座位,无异一篇公开宣言,又酷似振臂一呼的号召,数日之间,哗变反叛的学生奔走于途,缺席走人的课桌日见其多。


等我反应过来,才发觉空荡荡的教室,就我和几个同学还在坚守阵地。偌大一座学校,已是人去楼空,几近门可罗雀了。班主任不再组织学习,学校也无人出面招呼,完全摆出一副放任自流的态度。面对满目凄凉的冷落,仍在教室里观望徘徊的学生,早已屈指可数,也就一哄而散。


回到家中,母亲问我:“不读书了?”我无言以对,只有苦笑。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要想求得安全,只有远离漩涡。我怕母亲知道原委,会生自责痛苦之心,许多时候都强装笑颜,保持沉默。


当天晚上,家住鼓楼街的宋永森突然跑来找我,提说要去北京串联。他已分头联络了两个同学,问我走还是不走。我谈了我的顾虑。他说:“怕啥怕!听说全国都动起来了,哪篇社论说过出身不好的学生不准串联?”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呀,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嘛,别人去得,我们为何去不得?再说,我学生证上的成份栏里,填的是“自由职业”,这么多年都浑水摸鱼趟过来了,再趟一次,应该问题不大。


话虽一句,但出门上路,钱总是要带些的。我自幼家境贫寒,常无隔夜之粮,如何筹措盘缠,便成头等难题。母亲知我主意已定,无奈之下,建议我去五通桥找大孃想想办法。


大孃叫徐素芸,是我父亲的大妹妹,早年嫁与五通桥涂姓盐商,我们习惯称其“大孃”而不叫姑妈。


五通桥距乐山四十华里,我经迎春门码头渡江,徒步出发,于下午时分到达五通。历一番询问之后,找到了大孃的住处。等至黄昏,大孃下班回家,我向其说明来意,大孃给了我一块钱。


我转身出门时,大孃问我可有地方住宿,我骗她说,我在桥中有个认识的朋友,可在那儿借住一晚。其实我是想尽快返回乐山,大孃也就没再过问。


从大孃家走到五通桥场口,天色已经完全黑尽,但见前路两侧,山峰耸立,阴森恐怖,不见一丝光亮。此前连夜返回乐山的念头,顿时被无边的恐惧所吞没。我只好折回五通街口,在多少有些灯光的街道上来回行走。


这段街道临江而横,江边一带遍植古榕,虽已11月初,依然枝繁叶茂。我就沿着它们投射下来的阴影,反复徘徊。那街口原本有家旅舍,但我不愿将辛苦讨来的一元钞票变成八毛。我只能用了我单薄的衣衫,去抵御深夜的寒冷,盼黑暗早点散去,黎明能快些到来。


像我这般反复徘徊的举动,过了午夜之后,必然变得形迹可疑,终于招来了巡夜联防队员的盘查。好在我还能解释清楚徘徊的动机,是想一直走到天明而免去住宿的费用。


这位联防队员最后将我带至旅舍,订了一张床位,自然也耗去了我五分之一的银两。


第二天一早,我头未梳,脸未洗,饭没吃,又踏上了返回乐山的徒步之旅。


当天晚上,大家在游正兴家碰头。游的父亲是个钟表匠,他提醒我们出门在外,要互相照顾,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游父人很幽默,偶尔还穿插讲些笑话。


他问我们什么最不怕冷,大家猜了半天也没猜着。他说:“热不死的屁股,冷不死的脸。脸是最不怕冷的,你们到了北京就知道了。”



六十年代中期,交通不如现在发达。要去北京串联,先得到成都,再由成都坐火车去北京。我居住的小城,距成都三百多里,乘汽车要跑将近一天,中途得停车吃饭。


后来修了成昆铁路,也可以乘汽车先到夹江,再由夹江转乘火车去成都。这种行车路线虽然多了一个环节,但于车费却是可以节省些。


据传来的消息说,去北京串联的学生坐汽车到夹江,再由夹江乘火车去成都,沿途可以免费。具体是否如此,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要钱没有,如果汽车站不同意我们免费乘车,我们就强行爬车。


那一夜大家都很兴奋,兴奋的结果是大家都迷糊。当时别说有表,就连钟也十分稀罕。原本讲好是游正兴掌握时间,因为就他家有钟,可临到头来他把时间给看错了。等大家陆续聚到一起,走到汽车站又坐又站的等了半天,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汽车站的位置,在张公桥附近圣水饭店旁边,过去习惯上称之为“城外边”,言其郊远。因为第一班车是在早晨6点,大家心态上是宁早勿迟,怕误了时间,这也是第一次出远门欠缺经验。


但这一早就早得太过玄乎,就玄乎到等了半天,四下里依然鬼都没有一个。寂静中有人忍不住了,不记得是谁提议干脆步行前往夹江,立刻获得赞同。大家提起行囊就走,其实行囊只是一个书包,里面除几件衣服之外,基本没有内容。故而说到步行,浑如空手走路。


四个人一直走到绵竹舖,距城大约二十华里,天色才渐渐发亮。


当时大家都十五六岁,正所谓一群初生牛犊,精气旺盛,于走路看得稀松平常。尤其是到了白天,沿途风光甚美,竹林村舍,小桥流水,山峦含翠,人行其中,如入画卷,边走边看,并不感觉疲惫。


下午时分,到达夹江车站。此行七十华里,走了约八九个小时。去售票处查看,知傍晚有一辆前往成都的火车。


时间尚早,去城内转了一圈。县城不大,街道、铺面、人流,均小巧秀气,一派恬淡闲适、与世无争的气象。城西十里处,有千佛岩,系唐代开元年间所造,据云造像者与乐山大佛的设计者为师兄弟。


当初二人各许宏愿,一以小而精致取胜,一借大而壮丽逞雄,最终俱成雕刻精品。此地另有手工造纸堪称一绝,其工艺悠久名闻蜀中,一些作坊专门生产宫廷用纸,至今尚存。


但在当年,谁也没想过要去观赏,心目中这些都是“四旧”,唯一门心思去北京串联。


好容易盼来天近黄昏,经检票口进入站台,一路上真还无人检票盘查。到成都南站下车,出口处亦复如此。原来确如传闻所言,在校学生外出串联,乘车一律免费。


令人更为惊讶的,是火车站外早已停靠着许多等候接客的汽车。我们刚一出站,立即有人主动上来接待。广场上人山人海,我们就近上了一辆成都交通学校的汽车。


一群人挤在车厢里,激动不已,在一种不可言喻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中,任夜晚冷风呼啸掠过脸面,被疾行的卡车分辨不清东南西北的带离了车站。


黑暗中,来到一处亮着灯火的校园,我们被招呼下车,拿着自己的学生证前往一间屋子办理食宿登记。面色黧黑的宋永森主动提出由他出面代理,我们遂将学生证交与他去承办。此后成为惯例,但凡需要联系食宿一类的事情,一概由他出面,我们也乐得清闲。


宋永森家是开茶楼的,他们家在我们那座小城的府街有一爿“春发茶楼”,一楼一底,可以容纳数十茶客喝茶。茶楼底层右侧居中靠墙的地方,用茶桌搭一高台,供说书人表演说唱。我小时候常去这家茶楼,在它门外的房檐下听刘乃乡讲说《西游记》。


我与宋永森是小学初中的同学,小学同班,初中同级。宋永森自幼即长得身材高大,一对小眼睛漆黑如豆。他家兄弟姊妹,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鼻梁尖而陡削,令人过目难忘。


后来见他母亲,便是如此模样。他父亲是一家饭店的会计,“四清运动”中因为说不清而跳崖自杀。那一年我正读小学五年级,有天早晨在教室里看见宋永森,他身穿黑棉大衣,神情显得黯淡忧伤。


这次去北京串联,我和他应该算是最后一批离校出走的学生。家庭施以我们的影响,在那个年代曾如磨盘一样的沉重,单以这件事来说,便可以很明白的看出来了。



在作了简单的登记之后,我们一行四人被带往楼上一间教室。环墙一周的地铺上已经住了好些学生,我们各自在楼道处接待室领了一床被子,找空位安顿下来,然后凭领来的饭票,去楼下食堂吃饭。


当时吃的什么,在今天是彻底忘却,完全没有了印象。倒是后来在北京吃过的饭菜,至今记忆犹新。


第二天,宋永森去成都北站打听进京的火车,回来后说,人太多了,我们只能被安排到十二月二号的那趟火车。


几个人一听,像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失望之余,大家商量说,眼下才十一月初,还得等差不多整整一个月,不如先回家算了,到月底又才上来。


大家主意已定,决定在成都先玩两天,待四处看看后再乘车回家。


第二天,几个人去城内春熙路玩耍,我与大家说好,单独去了一趟我父亲家。我12岁时便来过成都,当时父亲已经失去工作,迫于生计,只能冒着风险做些所谓“投机倒把”的生意。我曾跟随他东南西北四门奔波,于成都的街道也还比较熟悉。


父亲见我不期而至,先是有些诧异,后来听我说要去北京串联,不免又担心我衣衫单薄,难以御寒。他说:“我这里有一件军大衣,到时你拿去穿吧。”我当时年轻,压根儿没去想过,我穿走了他的大衣,他又何以御寒?


我们的这位父亲,真的是一生坎坷。因家境贫寒,他很小就寄居舅家,在城内忠信堂小学念书,成绩期期优秀。12岁时,即经先表叔介绍,到玉堂街“亚欧药房”学徒。18岁那年,日本飞机轰炸乐山,城内一片焦土,亚欧药房也毁于战火,老板胡乾书遂携带家小,回苏稽乡下逃难去了。我父亲失业在家,愁肠百结,适逢我们的大姑妈嫁在五通桥涂家,她公公涂焕章在当地有数口盐井,愿出钱资助父亲做西药生意。


只因这一资助,父亲仅用了十年功夫,就在乐山、五通、成都开了三家药房,成了解放后倒霉透顶的资本家。先是资产丧尽,后来工作丢失,继之头上还被罩了一顶“右派”帽子,就弄到生计维艰,凄惶度日。


那天离开父亲后,我去人民南路广场逛了一圈,中午回到交通学校,并无异常。至下午3:00,突然感觉不适,四肢发软,渐至沉重如铅,头亦发昏发热,遂去校医务室就诊。医生为一中年男性,留我躺在床上观察。开初尚能意识身在何处,其后便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约摸到了傍晚,被人扶上一辆吉普车。那车驶出校门后,一路穿街过巷,辨不清去往何处。


恍惚中,有人扶我上楼,步入一间病房,随即有女医生前来询问病情,诊断处方,嘱护士小姐打针施药。经此一番料理,人较先前清醒许多。最让我感动者,是那位值班的女医生,当晚数次来病房巡视,诊查病情,闻我肚饿,即去病员食堂端来一碗面条,其时我已恢复食欲,闻香而食,但觉满口美味,如品佳肴。意欲再吃一碗,又怕人家笑话,只好作罢。


令人殊感意外者,是女医生竟还递给我一叠餐票,说好是今后几天住院用的。


当晚,躺在洁白柔软的病床上,睡得特别香甜。我自6岁始,家庭迭遭变故,为租房居住而频繁搬迁。家中财物也陆续变卖,升初中时,连仅存的一个楠木衣柜也贱价卖与他人,用来缴纳我与二哥的学费。我们兄弟二人,是靠了每月6块钱的助学金,才读完的初中。说到住房,更是凄惨,住过人家的过道,无论白天夜晚,所有房客进出,都要从我们的床前经过;几年后搬入另一处住房,可以一门锁尽,隐私倒是有了,却又因房顶漏雨,下雨时便不得安宁。屋外大下,屋内小下;屋外雨停,屋内滴答。有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就只有爬起来,将絮席棉被统统裹成长筒,再拿所有的盆罐瓷盅锑锅四处接漏,坐等天明。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墙板稀缝,不能挡风。我与二哥同睡一张小床,一条薄被无法御寒,两人各睡一头,拿对方双脚,拥抱而卧。母亲与弟妹同睡大床,情形也是如此。


两相比较,医院病床,便是天堂旅馆,好生舒服。


第二天醒来,感觉人已基本恢复,可以下床走动。在楼道间转悠,听对面大病房内,一派笑声,好奇而入。就见人群中一男子手持搪瓷缸边说边唱,间或痰涌咽喉,便停顿下来,揭开搪瓷缸盖子,噗地往里吐一口痰,再“当”的一声盖上,接着又唱。众人感觉滑稽,不时爆发笑声,拿他逗乐。我就疑乎这人,精神上有些毛病。


正琢磨间,宋永森他们三人寻了进来。昨天我发急病,他们并不知道,是晚上才听说的。他们到医院来,既是看望我,也是要顺便告知我一个消息。


宋永森说:“我们现在找到票了,就是今晚8点的火车。你走是不走?”


原来同寝室有几个上海人,临时改变主意想去江西南昌,愿意把去北京的车票送给我们。


我说:“当然要走,我待会儿就去办理出院手续。”当下大家约定,他们在交通学校等我到下午六点,超过这个时间,他们就只能推定我不去了。那年代没有电话、手机,于联络上都采取这种口头约定的方式。


去办理出院手续时,却遇到料想不到的阻拦。那位女医生(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至今仍然深深的怀念着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行,你病情还没稳定,等恢复两天再说。”根本不容解释。


我跑到楼下,想从住院部大门私自出去,发现有人盘查,需要验证身份。暗中观察了半天,一直无机可乘。天色已经移向正午,再不行动北京便成幻影。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花园间的甬道上窜来窜去。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强烈,我可以翻墙出去!


沿着墙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才明白自己缺少飞檐走壁的本领,高墙难逾,书生气馁。只好又返回楼上,去值班室纠缠护士。护士说你找医生,我做不了主。


女医生正在查房,我追到病房,诉说理由,她居然充耳不闻,反身又去另一房间巡视。我索性尾随其后,紧缠不放,她到哪我跟到哪。她终于毫无办法,让步说:“好好好,你躺床上去,我再检查一下。”


她给我测了体温,听了肺部,开了一张处方,到药房拿来药交到我手上,说:“记住吃药,别受凉。”又告诉我如何去办出院手续,没吃完的饭票到何处退还。


我昨天入院是谁给办的手续我不知道,饭票是谁给领的也不清楚。总之我出院时,非但没自掏腰包,还按饭菜票金额退给我一块多钱。


从住院部大门出来,但觉初冬的阳光格外温暖,回头仰视高大的门楣,“四川省医院”几个大字鲜红亮丽。



这一带我不太熟悉,但凭借持有的一张“革命师生串联免费乘车证”,凡公交车,可以逢车就坐。我父亲住在人民电影院附近,我要去他那儿拿军大衣,应该如何转车我是不清楚的。


好在从小母亲就给我灌输一个观念:“脚是江湖口是路。”所以我边乘车边问路,很快就拐到驶往盐市口的那路车上去了。


不巧的是,父亲那天恰好有事外出,大门锁着。我去街上转了几圈回来,仍然不见人影。时间已经下午4点,我心里开始由焦虑而焦急而焦躁,不断地跑电影院看鈡,又不断地折回来看那紧锁的大门。


同院居住的一位大妈见我往返折腾,一副慌忙火急的样子,问我有什么要紧事情。我62年上成都,在父亲家住过一个多月,她是认得我的。当她知道我去北京串联需要军大衣时,她替我出主意说:“那门是可以抬开的。”


父亲居住的大院,是一所解放前修建的旧宅,房门都一扇两开,明看有锁,其实随便拿了其中一扇木门往上一抬,门腿的转轴就移开了,往旁一挪,稀开的门缝足够一人钻进钻出。


那个年代的房门,实际的作用并不在于防盗,而仅止是表明各个家庭之间的界限。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治安状况,撬门入室的盗窃很少发生。


我进屋拿了大衣,出来后照样把大门挪回原处,拜托邻居大妈替我转告父亲。此时已经快5点了,我急如星火地赶回交通学校,宋永森他们三人正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我们一路乘车赶到成都火车北站,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找人一打听,说是火车晚点,到进站口看了看,黑压压围了个水泄不通。往后一瞅,大吃一惊,一条长龙排得逶迤曲折,不见龙尾。


有人见我们东张西望,怀疑是想插队,大声吆喝说:“到后面排队去!”口气严厉,神情凶恶。我们自觉理亏,一路后撤,沿龙头走到龙尾。行走中,但凡停顿脚步,犹豫观望,便会招致排斥,一律是毫不客气的口吻:“到后面排队!”


每个人都在伸张自己的权利。等到我们由龙尾也变成龙身时,遇见后来者意欲插队,我们的口气同样变得毫无商量余地:“到后面排队!”一条长龙经如此维持,倒也基本秩序井然。


冬天的夜色来得早,估摸7点半时,已经完全黑尽。广场上的灯光,闪闪烁烁,将来来往往的人流,拉出长长短短的身影。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竟找了来,而且居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将站立于树荫之下的我找到了。他把我领到一边,悄悄递给我一张拾元的钞票,叮嘱说:“把它揣好,待会儿买些路上要吃的干粮。”


经父亲一提醒,我才想到,真还搞忘带路上吃的东西了。父亲又摸了摸我身上穿的衣服,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在路灯下隐入茫茫夜色,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伤感。那一年,父亲47岁。


如今我已六十多岁,回忆起当时情景,才真正把父亲的举动读懂了。可惜岁月难再,父亲坟头的青草,已经二十七次冒出新绿。


父亲走后,大家各自去糖果店买了一袋饼干和几个饼子。当时谁都不会想到,接下来的一段行程,走了三天四夜!


等候火车的长龙在十点钟时突然起了骚动,最初是龙头上传来一阵喧哗,继之往整个龙身蔓延,人群很快像波浪一般涌动起来,缓缓向前推进。又似乎碰到了礁石,突然间倒退回来。


经此后浪前推,前浪后退,整条长龙遂变得惶惶不安,人人如赴战场,个个奋勇争先。什么叫前呼后拥,各不相让,无须查阅辞典,眼前景象就能一目了然。


待终于挤进检票口了,回头张望,才知天下已经大乱。但见检票口两侧栅栏,翻越者前赴后继,如士兵翻越战壕,已成不可阻挡之势。


站台上更是一片混乱,停靠的列车已经人满为患,后继者仍源源不断涌来。登车口拥塞不通,便从窗口强行翻越,数人联手,搂腿掀臀,下边推举,上面阻挠。一时间,车上车下,招呼声,呐喊声,叫骂声,联络声,响成一片。


上得车来,感觉几无插身之地。在过道中挤来撞去,愈往前走,愈是寸步难行。所有通道及空隙处,皆坐满了人,挤满了人,站满了人。连厕所,行李架,座位下,都无一处不被先来者占领。


我们四人在车厢中部好歹寻了个地方,尽管只能站着,却也感觉十分庆幸,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我们终于上了火车,终于可以去北京串联了。这在前些天,是无法想象的事情,而眼前已经变成了现实,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接下来一路行程,从成都到北京,火车走走停停,时有晚点,整整走了三天四夜。如果搁在今天,那将是难以忍受的经历,但在那时,真的就没有过多抱怨。现在回忆起来,有几件印象颇深的事倒是可以写写。


我们坐在车厢里,开始是站着的,后来发现行程太长,老站着也不是个事,便打挤着坐了下来。这姿势晚上睡觉也很合适,双手趴在弯曲的膝盖上,躬着身子,头就俯在手臂上当枕头睡了。


行李架上的人睡觉是可以躺下的,但杂木条子硌背的难受,就只有他们才清楚了。厕所里的人如何解决睡觉问题,我无法想象,大约办法总是有的。更有些机敏的人,索性拿身子顺入座位底下,鼾声大作,是最惬意不过的睡法,比较硬卧,自然略微差了一些。


只有抢占了座位的男女,大约算得车厢里的贵族。有一男二女三人,不知何方人氏,大约我们还在老老实实排队,他们已经摸进站了,否则不好解释如何谋求了一张三人座位。他们于旅途生涯,似乎也很有经验。


但凡停车,那男的必从窗口下车打水。尤其是早晨,总能设法取了水来,供两位女子洗脸漱口;且就于小茶几上搁一镜子,梳头扎辫,略施打扮,颇有些“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雅致。这在当时环境,几乎不可想象。


乘坐过火车的人都知道,要从窗口上下不是一桩易事,反复翻上翻下的折腾,更需要爱心和毅力,一般人恐怕很难做到。我就因为拥挤,条件恶劣,三天四夜没洗过一次脸,刷过一次牙,下过一次车。


其实又何止于我,那节车厢中的男女,大约没有几个比我更讲究的,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惟这男的乐此不疲,不能不让人另眼相看,以为别具一种情趣了。


然则距我不远,也有一男二女,恰成另外一番风景。当时季节,虽已入冬,但比今日春运火车还要拥挤甚多的车厢,还是不免显得闷热。不过倘言就热到难受而须裸露身体的程度,也还不至于。


偏是这三位男女,于坐法上就很别致,要男的居中央,两女坐其旁。这种坐法在汉语中有一字或可相仿,就是“嬲”(戏弄,纠缠),只是须得颠倒一下位置,变成两女夹一男而已。


问题恰好便出在这儿。你说火车上环境特殊,男女比肩而卧,或摩肩接踵,只要不动手动脚,都应属正常。惟独这三位男女,亲热得有悖常理,男女都拿了长裤一直卷到大腿上端,这都还有话可说,热嘛。糟糕的是,男的两条大腿,要去分别骑在旁边女子的大腿上,赤裸地亲热。


弄得周围男女,不免侧目而视,却又不便干预。车到郑州,停站休息,与一列南下火车并排停靠。对面车中的红卫兵目睹此景,骇然怪异,大声尖叫,锐利指责,大骂其“狗男女”。


狗男女受其惊吓,无言以对,遂将车窗紧闭以为盾牌。这一招虽有掩耳盗铃之嫌,但于阻隔斥骂声确实有效;惟独对自己这节车厢的空气流通,是不免发生了严重影响。


坐过火车的人都知道,火车跑动时,外间空气灌入,与车厢内热空气对流,形成凉风,便有如一巨大电扇不停地工作。火车停下时,等于电扇关闭,已经令人难受,再拿车窗紧闭,是拿了车厢变成“密封罐头”。


“狗男女”的做法,不消说引来一片抗议。迫于内部压力,也加之对面停靠的列车,不断挥手示意,表达友好愿望,言称不再指责,“狗男女”几经犹豫,也就重新打开车窗。对面车厢果然信守诺言,非但不再漫骂,还问些客套话,让人觉得干戈已化玉帛。


几分钟后,对面列车启动,突然有热水倾泻而至,烫得三个狗男女哇哇乱叫;那边儿一伙恶作剧男女,甚感快慰,在南下车轮的滚动中,欢呼雀跃,挥手告别:再见了——,再见——,再见——


这三位男女,还做了一件事,也是让人骇然怪异。他三人白天基本不进饮食,只是弄些水喝。到了夜晚,食欲却异常旺盛。有天夜里,宋永森偶然醒来,发现那小子趁大家熟睡,蹑手蹑脚,神不知鬼不晓,在拿了别人的包挨个搜索。


见有食物,便掏出一点,也不多要,譬如饼干,就三五片;面包,则小半个。像这么偷窃下来,失主不易察觉,在他却是斩获甚丰,足够三人填饱肚子。经宋永森如此一说,我才发觉我的饼干是出了点小问题。但这家伙盗亦有道,同一个包,绝不摸第二遍,偷得可谓不动声色。


另有奇事一件,亦须记叙,却是要带些悲凉色彩了。我说过,那列火车拥堵不堪,所有过道空隙之处,均为站立坐卧者塞满。人行其中,几乎无下脚之地。常听有人叫嚷:“盯到点嘛,踩住我腿了!”这边儿就连声道歉。


更有睡迷糊了的,在过道穿行,不是踩着了人家的脑袋,就是拿别人的肚子当成了踏板。故而非万不得已,无人愿意在过道穿行,也无人乐意别人在过道行走。


且说那天晚上,宋永森怎么也睡不着,盖因白日里歪过一觉,大脑夜间不想休息,只能瞪大牛眼看众人睡觉。就见一女子从那边过道过来,这里得插说一句,这种情形在白天里是几乎不可能的,谁要上厕所或去锅炉房打水,最好的办法,就是手攀行李架,脚踩靠背椅,从众人头顶,猴似的跨越。


到了晚上,一车厢男女,各自沉入梦乡,便如一队疲惫之师,鏖战之后,于山谷间放心睡觉。白天里密切相处的地带,因彼此间相互依傍,就留出空隙来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的跨过几颗人头,来到一处空隙,停住脚步,撩开衣襟,解开裤带,就要拿了内裤往下解脱,亏旁边有人察觉其动作异常,拍她一掌,才将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揣想那女子,大约白天里无法入厕,至夜间憋得难受,在梦中念及此事,进入梦游状态,以为进了厕所,故而宽衣解带,险些惹出意外。


忆及当年乘车串联,虽怀抱满腔热忱,却也天可怜见。在我,是行程三天四夜,仅解过一次小手而未大便。实在因为入厕艰难,便自觉减少饮水;且车内闷热,时有出汗,体内水分的流失,经皮肤洩出,不能不说也起了相当作用。


按理,第一次长途乘车,经宝成、陇海、京广三条铁路干线出川赴京,是一件令人愉快而难忘的旅行。然当年乘车环境恶劣,居处过道,行动不便,无法由窗口外探沿途景色。至今回忆起来,印象模糊。


记得过黄河大桥时,窗口有人惊呼:“黄河!黄河!”由过道处望去,但见漆黑一片的天空下,有灯光闪烁,隐约显露出黄河大桥的轮廓。


后来列车在华北平原上行驶时,我的感觉首先不是惊讶于她的一望无际,而是满目的黄土,看不见令人渴望的绿色。有一个站名,曾给我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讲武城。


记忆,是远比电脑还要奇妙的东西,它似乎有自己的内存,硬盘和程序。它在一边吸收、交换,存储信息的时候,也在一边清理、归类,删除信息。


曾经经历的许多细节都遗忘了,抹去了,不复记忆了,唯有些细节,依然鲜明,生动,历久弥新。


我们这列进京的火车,承载着数千兴奋、憧憬而又不免幼稚、茫然的年轻男女,在饱受了太多的晚点、临时停车之后,终于在黎明时分,驶进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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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