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桔子的胖
文|贝西西
且先叫她胖吧。
漓川这个地方盛产桔子,我们来时桔子并未熟透,还略略泛着青色。胖就坐在路边卖桔子,胖是个女孩子,看起来大约有十二三岁吧。胖,有些胖,皮肤略黑,眼睛并不水灵,稍有点木纳,头发紧紧箍在头上扎成一个辨子,她穿一件桔红与黑格子相间的罩衫,中午太阳出来了,照着那有桔红的罩衫,那衣服里仿佛有某种金线似的,应着光一闪一闪。
漓川这个地方的太阳看着是温亮的,但却如此烈,现在已是秋后了,在阳光里稍多站一会儿,便分明感到背上灼热难挡。不一会儿,我也看到胖的额上有了一层细密的汗,头发渐渐黏糯地贴在额上,她偶尔抬眼看我们,巴望着我们可以有人买她几斤桔。
我们注意到胖,是因为她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孩子。
我们注意到胖,是因为她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孩子,她在卖桔子,只她一个人,但是她却在不停地吃着桔子。她一心一意地剥皮,一瓣瓣地将桔子填进嘴里,汁液偶尔从她嘴里喷溅出来在阳光里看得非常清楚。
我们问胖这桔子多少钱一斤,她眼睛抬一下道:“三块钱。”然后接着继续吃她的桔子,一会儿,她突然伸手到我面前来,手里有半个桔子:“你吃……”她说,好像我们便是她的家人一样,她在与家人分享食物。
我接过胖递过来的半颗桔子,吃一瓣,立刻一股清冽的酸甜充满了嘴里,这个时节的桔子并不是非常甜,还透着一股未成熟的酸,但这酸也是好的,是与城市里卖的桔子完全不一样的,有力度。我咧了一下嘴,冲胖说:“有点酸哦……”胖又放一瓣桔子在嘴里,然后说:“现在的桔子是有点酸的,还没有到熟透的时候,天再冷点,一入霜,桔子会甜一些。”
大家看着胖,她在那不停地吃着,突然有一点点担心她这样的吃法,会不会吃坏了身体。胖看了看我们说:“我饿,这会儿又没有别的可吃的……奶奶说我要把这三笼桔子卖光了才能回家吃中饭。”听到胖这样说,我们都有了一点侧隐之心,但这青桔实在是有点酸,而且经过了太阳的暴晒,有点温软了。
我们冲胖说:“这样吧,带我们到你家的桔园去,让我们采一些新鲜的桔子,我们保证你能卖出三笼桔子去,如何?”胖一听到我们这样说,立刻答应了,她将手里的最后一瓣桔子塞进嘴里,将那几笼桔子放到路边一户人家那,便要带我们上山了。
当胖从那户人家走出来时,我看到她手里又团着一个桔子,从左手倒到右手,再从右手倒到左手,我讶异了,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丫头了。
跟着胖上山了,走了不远,绕过几户人家,胖指着一户有三间瓦屋的人家说,那是她的家,不过一会儿便上了后面的一座桔山,这桔山并不高,有时看着如山坡般,上面种满了桔树,胖在前面指着半山腰处一片桔林说,那便是她家的桔园。
前几天象是刚刚下过雨,上山的路稍有泥泞,不小心便要踉跄一下。胖在前面走着,她是有点胖的,看着她憨憨的身子熊猫样地扭来扭去。她身上穿的格子罩衫也随着她的身体律动的变化,应着阳光一闪一闪,她一边走着,一边随手扔下新剥的桔子皮,青白的皮掉在泥泞里异常地醒目,我们看着,不禁笑了,她又开始吃了。
到了她家桔园,桔子还都是有点青。
到了她家桔园,桔子还都是有点青,这个桔园不算大,总共大约也就几十棵树,听胖说,她们家除了这桔园,还有藕田,奶奶现正在田里挖藕。漓川这个地方不光盛产桔子,还产藕,还有一种小鲶鱼,来这地方的人都会品尝这三样东西。
桔园的上方有一间小房子,大约是平时守园时住的,我们进去转了一下,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床看着就散发着潮气的被褥,桌上放着吃完了的方便面桶盒,胖走进去坐在床沿,两腿晃着。
我问胖:“你家里兄妹几个啊?”胖说:“我有个弟弟,和奶奶在藕塘里……”又问她:“你父母呢……怎么好像没有听到你说起他们呢?”胖翻了翻眼睛说:“去打工啦……去厦门打工啦……家里只有我和弟弟还有奶奶……”与胖聊了好一阵,胖的眼睛终于不再只是盯着地面,而是在说话时可以稍微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了……她非常热心地给我讲,这里哪一家的农家乐做得饭好吃,哪一家卖的小鲶鱼是真正的野生的……我笑了,这个叫胖胖的女孩子其实并不象看上去的那么木纳。
我问胖,这个小房子是用来给谁住的呢?胖说:“桔子红时,家家都要来桔园里看着……我家就是我和弟弟来看守,奶奶起早还要喂鸡和猪的。”我又问:“那你不害怕吗?”胖翻了翻眼睛道:“开始有点怕的,但是后来就好了,开始弟弟还陪着我,后来也不让他陪了……就我一个人守。”我和胖说着话,外面的一行人已兴高采烈叫唤起来,他们有的爬到树顶去摘那种日照充足的有点发红的桔子,可能树高爬不上去,掉了下来,引起一阵喧闹。
听到叫声,胖一下从床沿上跳下来,射向外面喊到:“你们可不要压坏了树枝,辟了枝,明年这个树就伤了,接不了好桔了……”我好奇了,问胖:“树也会伤的吗?”胖到:“那当然了,树和人是一样的,树上挂果时,正是吃力的时候,这个时候伤了树,来年定然结不出好果子!”我笑了,心想这个胖胖的丫头还真是懂得不少呢。
一边说着话,胖又从这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一把瓜子来,不停地磕着,这瓜子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我看着已有点疲软了,我劝胖:“别吃了,小心吃坏了身体。”胖说:“我饿。”我包里摸了摸,无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包绿箭口香糖,我问她:“这个你吃吗?”胖说:“嚼来嚼去的,又咽不下去,不顶饱,我不吃,我弟弟爱吃这个,我给他留个吧。”于是伸手从我的口香糖里抽了一个,我索性都给她。她想了想,装到了口袋里。
从小房子里出来时,我看到小房子门背后有两个烟头,很新鲜的烟头,我有点奇怪,谁在这里抽烟,留下两个惊叹号一样的烟头?
太阳已到正午了,阳光洒在桔树上,所有的桔树都闪着灿灿的光,走在树下也如在光与影的通道里穿梭一般。我与胖在树下走着,胖突然回过头来,冲我道:“我带你去看一棵桔树,那棵树结的桔子甜,但你不可以和别人说……”说完她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怕我泄露了她的秘密。我笑了,道:“我,我只一个人摘了就走,好不?”
胖领着我在桔园里七拐八拐,来到桔园边上的一棵树旁,这棵树看起来和别的树没什么区别,看着还不如别的树健硕,树身上还有很多虬巴,斜斜冲一边长去,树上的桔子也没见和别的树上有何不同,我有点讶异,问胖:“就这棵?”胖诡异地冲我眨了眨眼,道:“你摘一颗尝尝……”我就近伸手摘了一颗就在我肩膀旁的桔子,剥开,吃了一瓣,果然,虽桔皮还略微泛着青色,却是无比清甜,我睁大了眼,看向胖。
胖仰起她胖胖的下巴,得意地笑了:“我这个园里,只这棵树上结的桔子最甜,这是我的秘密,呵呵。”我问她:“为什么?”胖道:“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啦,这园子里有多少棵树我都是晓得的,哪个树娇贵,哪棵树能吃苦,哪棵树脾气大,哪棵树最没准我都知道了,这棵树最听话,我总和它说话的,我一个人守园时,害怕时就会和它说话,别看它长得不怎样气派,年年它挂果最早,果子最甜……”
我惊奇了,讶异于胖所说得这些话,这些完全让我修正了对胖最初的认识,她其实是个很有心思的孩子。最后,她用手指不远处的一棵树,道:“那棵树,最是调皮,去年挂一树的果,今年就只挂了那么二十来颗,有什么办法!”胖在说话时,就像是在数落一群性格不一的孩子。我不禁笑了。
在这棵最甜的桔树下摘了一笼桔子,然后冲胖眨了眨眼道:“秘密。”胖满意地笑了。拎着那一笼桔往出走时,这时听到有人冲这边喊:“小叶……领人摘你家的果啊,你今天可是挣了不少钱啊……”胖一看到那人,仿佛躲避什么一样快步向前走,头也不回。
我望过去,在田埂上站着一个男人,这男人看起来有四十来岁吧,有点微微秃顶,脚上穿一双黑胶鞋,上面沾满了泥巴,穿一件灰黑的中山装,上有污渍,衣服里面是一个咖啡的毛背心,毛衣看起来已很陈旧,脱线的线头倔强地向外翘着。胖已走好远了,他还站在那里,冲我哈脸一笑说:“摘果啊,其实再等等才甜的。”我微微点了点头,寻着胖而去。
一行人都已经摘了满满一笼桔子。
这时,一行人都已经摘了满满一笼桔子,站在桔园边上一一给胖结帐。阳光光闪闪地映在胖的脸上,胖在阳光里数着手里的钞票,很是高兴,她的额头又微微冒了汗。胖攥着一厚沓的钞票,将票子放到罩衫里面的口袋里,然后兴奋地冲众人说:“我家的藕也很好的,你们要不要我?奶奶和我弟弟现在就在藕塘里出藕呢……”
这时已是正午了,有人一抬手看表,都快一点了,于是提议,上胖的家里吃饭去,便问胖:“你奶奶做饭怎样,我们上你家吃饭去,你把你家藕先做来给我们尝尝我们再买,行不?”胖一听连连点头,然后道:“好,我叫我二婶来帮忙,她家还有真的野生的鲶鱼,我二婶炸得红薯丸子可好吃了。”说完,胖一路扭着胖胖的身子便向山下去了,可能打算去唤奶奶回家。我们一行人,就沿路返回,一路说说笑笑下山。
胖回来时我们已经在她家门口等待了,她拿几大节丰满异常的藕回来,手上沾满泥巴。胖的身后跟着一个妇人,想来是她的二婶,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媳妇,后来听胖说,她的二叔也在深圳打工,二婶一边冲大家笑,招呼大家院里坐,一边挽着袖子进了厨房,胖给二婶打下手,不一会儿就听到厨房里烧火做饭风声水起的声音。
二婶让胖去抱些柴火来,胖转身去往后院,我想上厕所,于是也跟在她身后去了后院,胖家的后院连着刚刚的桔山,后院里放着大垛大垛的柴火。这些柴火是平时堆好的,柴火垛堆起来看着是要有功夫的,有一人多高,一个个像个馒头似的,只等用时一点一点从下面抽。我在想这些柴火垛不知是谁堆的,倒是满有水平。而且这些柴火垛都比成年人还高,定是要男人才堆得出来的。
从厕所出来时我突然看到了在桔园里见到过的那个男人,他脚上仍穿着黑胶鞋,上面沾满了泥巴,他在最后面的柴火垛那里,双手抵着柴火垛。三个柴火垛,最后面那个最隐蔽,就靠着山,最后面的那个柴火垛,也是最大的,灰黑的柴火垛像一大团阴影一样压在那里。我有点奇怪,慢慢探着头,一步一步探过去,从另个一个方向想要看一看这个男人在和谁说话。转到另一边,这时,我看到了胖!
胖瑟缩着,在那个男人两只胳膊之间,她身体嵌进那个柴火垛,原本很胖的身体此时看起来应着那黑灰色的柴火垛,显得那样小,一直缩,往里缩,恨不能缩进那堆阴影里去。
我愣住了……这一瞬间,像是被蛰着了,不知该怎么办。我想了想,再向退一步,然后放声道:咦,厕所在哪呢……
我转过身时,胖已走出来,她低垂着头,不看我的眼睛,匆匆往前院走去……我跟在胖的身后,一步一步迈步向前,再回头看,那个穿黑胶鞋的男人又从那里转到上山的路,顺山而去了,那脚上的泥巴远远看着是那样醒目。
我看着那条山路,歪歪扭扭向上,伸向这桔山的深处…桔林密布,偶尔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也不知是什么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桔园深处的那个小房子,身体下意识打了一个寒战……我想,我是哮喘病可能要犯了,每当哮喘病犯时,我都会莫名打战。
饭做好时,胖的奶奶也回来了,和胖的弟弟又抬了一筐的藕,老人看着很瘦,稍有驼背,但高子很低,再一驼背就显得更低。胖的弟弟和胖一样,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凄然望着人,头上的头发如稻草一把,看着像是很久没洗了。
二婶做的饭确实好吃,新鲜的藕与龙骨炖出的汤让这一干人马大饱了口福,还有油炸的野生小鲶鱼,野菜做的饭团子,腊肉炒香菇,腊肉蒸南瓜,好不美味。我们吃饭时,胖已回来,靠着厨房的门,看着我们吃饭,并不进前来。我向胖招手,胖腼腆地摇摇头,胖的弟弟拿着一块二婶给的煮过的龙骨,有滋没味地舔着,衣服显然是过长了,不停地掉下来盖住他的手背,他便用另外一只手向上搓一下,不一会,却又掉下来。
太阳过正午时,我们吃完了饭,大家将胖的奶奶和弟弟抬回来的那筐里的藕分别一人拿了几斤,然后再给胖的奶奶算钱。今天一天,胖的家里算是大赚了一笔,胖的奶奶很高兴,一手拿着那一沓钞票,一边对我们说:还来啊,还来啊……胖的二婶很会来事,对大家说:鲶鱼在我家,在我家,走我带大家去……那野生的小鲶鱼味道也确实不错,于是大家趁着天色还未晚,又要去往这二婶的家里。
走出这院子时,我刻意寻找胖的身影,看到她和弟弟正在厨房里吃收拾了我们吃过我饭菜盘子里的剩饭菜,胖仍是吃不够,手里拿着一个野菜团子往嘴里塞,嘴里鼓鼓囊囊地动着,一边还用筷子往嘴里夹菜……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胖为什么总是这么饿,这么饿。
那天下午,我们又去别处转了转,离开漓川时,夜幕已降临,这个地方一片黑暗,与这个地方白天炽白的阳光和充足的光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偶尔有几个微弱的路灯孤独地在曲折的路上照着,只撑出几尺见方的一块光亮,车行驶到这方光亮时,我突然想,胖那远在厦门的父母呵,你们可知道,胖总是很饿吗?
作者简介:
贝西西,女,生于西安,陕西作协会员。入选陕西省政府“百优”人才计划作家类,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获首届《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陕西省政府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陕西省政府第四届“柳青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毕业。至今已在报纸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杂文,影视评论等三百多万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向老虎诉苦的人》,长篇小说《安安的呐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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