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列斐伏尔的异化理论逻辑中,的确发生了一些重要的改变:
一是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对马克思人本学异化理论的具体运用,的确不同于撰写《1844年手稿》时的青年马克思。因为,在人本主义逻辑基质上,他已经将马克思那个时代的传统人本主义的抽象类本质推进到新人本主义的个人日常生存。在这一点上,他与弗罗姆、萨特等人是相近的,他们都在个人生存的意义上坚持人本主义。这是施蒂纳、克尔凯郭尔之后不同于传统以一般人类理性为核心的旧式人学的新人本主义。
二是从异化概念的内涵来看,列斐伏尔的异化已经不再是黑格尔-费尔巴哈-青年马克思那种经典异化逻辑三段论构式,即从应该存在的本真性的价值悬设(绝对主体性和类本质)到异化(外化与物性沉沦),再到扬弃异化复归于本真性。现在,列斐伏尔的异化逻辑已经转换为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误认倒置,这是一把新的打开异化问题的“观念钥匙”(notion clef):
它用对个人和社会人新的旨趣替代了过时意识形态的“核心旨趣”(《centres d’intérêt》 idéologiques)。使我们发现了人(每一个人)如何屈服于幻觉(illusions),在这个幻觉中,他认为他能够发现和拥有他的自我;使我们发现了人(每一个人,chaque homme)如何屈服于自己造成的痛苦,这个痛苦紧随他的幻觉;或者使人们发现了人(每一个人)如何努力揭示人的现实的“内核”(《noyau》 de réalité humaine)。这使我们紧随着这场奋斗穿越历史:考察表象(apparences)如何消退或被强化,考察真正的人类真实(le réel véritablement humain)如何寻求超出表象,发现一个现实的“他者”(réalité 《autre》),而不是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这个现实的“他者”依然是现实的,最终认识现实的“他者”,恢复已经被埋葬的基石。
[38]
这是列斐伏尔在1945年写下的文字。这也是我所指认的社会批判理论从宏大社会政治经济关系转向日常生活微观批判的核心,异化逻辑从经典模式中脱型并生成新的理论构序。也可以体会到,一旦列斐伏尔进入日常生活批判的具体讨论,上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从现实出发的客观逻辑的直接统摄作用就会弱化一些,人本主义话语很快就占据了上风。依我的体会,在这一逻辑转换中,列斐伏尔十分敏锐地捕捉到拉康1936年提出的心理自我镜像理论。
[39]
也就是说,此处列斐伏尔用所谓新的意识形态centres d’intérêt(核心旨趣)重释异化逻辑的核心notion clef(观念钥匙),握在拉康手中。因为,异化的主体不仅仅再是局限于黑格尔-马克思关注的劳动者(主奴辩证法中的“奴隶”),而成了生存于日常生活中chaque homme(每一个人),具体说,是每一个人的处于幻觉关系中的伪自我:每一个人生活在虚假的现实表象中,我们的生活不过是一种对réalité 《autre》(现实的“他者”)的镜像认同关系,在我们自以为是自我的地方,不过是我们屈从于他者的幻觉,现在,屈从于他者的非自主关系就是异化。显然,列斐伏尔在此将这种新的拉康哲学与人本主义逻辑进行了嫁接:“人通过他的对立面,他的异化:非人(l’inhumain),创造了他自己。正是通过非人,人缓慢地建设了这个人的世界。”
[40]
这是恐怕是我们需要认真体知的列斐伏尔异化逻辑泛化的理论前提。
三是从批判的尺度上看,与马克思关注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制度中存在的宏大问题不同,列斐伏尔从一开始就让我们把马克思对资产阶级世界黑暗性的揭露,挪移到自己身边看起来光亮和熟知的日常生活中来,他想要讨论资产阶级政治经济统治的微观现实基础,即隐匿在日常生活中的异化。应该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观察视域的重大转换。可是,什么是列斐伏尔所说的发生在今天资产阶级世界中的日常生活异化呢?
从列斐伏尔日常生活观念的思想缘起上看,一是在整个近代欧洲思想史中,最早提出日常生活概念的是青年卢卡奇。在《悲剧的形而上学》(1911年)一书中,他就讨论了日常生活问题,从艺术作品的超现实本质来看,它就是要追逐超出平庸日常生活的“本真生活”。
[41]
二是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1927年)一书中,卢卡奇的这一问题又在此在去在世的常人化“平日”沉沦中,深化为一种批判性的思考。列斐伏尔是公开承认海德格尔哲学观念对自己的影响的,这当然也包括日常生活的批判性思想。三是在列斐伏尔早期关注的超现实主义者布列东那里,他会看到这样的表述,马克思关心改变世界,而兰波则关注“改造生活”。而超现实主义的激进话语,正是要通过艺术的震撼超越平庸日常生活的伪现实。
在此时的列斐伏尔眼里,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交汇的地方,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在那里衔接起来,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的基础。正是在日常生活中,产生人类和每一个人的关系总和(l’ensemble de rapports)有了整体的形态和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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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思是说,分析人的生存,仅仅关注政治和经济一类社会关系中的问题是不够的,如果根据马克思所言,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这个l’ensemble de rapports(关系总和),“这个‘本质’的人,人性化的人,是通过行动和在实践中,即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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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列斐伏尔提出关注政治与经济关系之外的日常生活是对的,但是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则之一是从全部生活中捕捉到决定性的生产关系。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决定了人的本质和全部生活的质性。列斐伏尔指认出,马克思没有留心的地方,往往,日常生活是生产关系实现出来的微观层面。而且,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对人的控制和奴役,已经从宏观的政治经济关系更多地延伸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微细层面上来了。这也是列斐伏尔所推动的社会批判理论转向中的核心层面。
列斐伏尔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与马克思注意到的经济关系中的劳动异化不同,异化不仅开始于劳动与资本家交换的那个瞬间,也不仅仅是出现在生产剩余价值的过程中,还发生在每一个个人的日常生活全部存在之中:
对他们来讲,没有异化就没有社会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仅仅通过一个人的异化,在他的异化之中,他的存在才是社会的,同样,他在失去自己(人的私人意识)之中,通过失去自己(他的私人意识),他才能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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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资产阶级世界中的人来说,并非只是在政治与经济关系中才是异化的,异化已经成为社会关系实现出来的方式,或者说,人只有在异化中才进入社会生活,个人只有在失去真实的“私人意识”时才成为虚假的“主体”(拉康意义上的伪自我和伪主体)。其实在列斐伏尔这里,传统异化批判理论向日常生活批判的转折中,存在着一个逻辑缺环:因为他并没有实质性地说明马克思深刻的劳动异化批判话语或者复杂的经济拜物教,如何延伸到他所发现的日常生活小事情中,他只是通过拉康式的认同他者的伪自我-伪主体异化关系,将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所有现象统统指认为“日常生活异化”。这是一个看起来平滑的逻辑断裂。因为至少在《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一卷中,我们还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特有的异化现象在生活细节中的发生和支配性的微观机制。
列斐伏尔认为,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异化也是永不停歇和日常的”(l’aliénation est constante et quotidi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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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强调的是:“异化表现在日常生活中,无产者的生活中,甚至小资产阶级和资本家的生活中(不同点是,资本家一起拥有异化的去人性化的力量)。”
[46]
这里需要指认的是,列斐伏尔所说的日常生活,是特指在资产阶级经济活动之外分离出来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无产者生活中的异化与资本家是相同的,差异在于资本家手中还持有非人的异化力量。依上面列斐伏尔的表述,我们只能大概推断,他所说的日常生活的异化已经开始转喻为个人在走向社会的过程中失去自己的私人意识,一个人成为异化了的社会关系中的非人角色(认同他者的面具性生存)而在日常生活中失去自己。并且,在列斐伏尔看来,一个人在生活中通过获得一个社会角色而失去自己这种异化,并不都是可以直接自觉到的,他说,“撕下面具、扔掉角色,不会那么简单”。这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异化往往隐匿在我们每天熟悉的并不起眼的小事情之中。相比之马克思原先的劳动异化和经济拜物教,日常生活中的异化往往是无名的异化。因为,生活细节中由毛细血管般权力支配下的异化,甚至是无法归类和命名的。后来,列斐伏尔在《现代性导论》一书中说,“没有比无名的异化更大的异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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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列斐伏尔多次引述黑格尔的说法,“熟知非真知”(Was ist bekannt ist nicht erkannt)。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东西遮蔽了人的存在”(la familiarité voilent les êtres humains),对于人的存在,我们每天熟悉的也只是遮蔽了真相的“面具”(masque)。
[48]
列斐伏尔发现,对日常生活异化的透视,并非始于理论家的理性观察,而往往先期出现在深刻的感性艺术作品之中。他以卓别林饰演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为例,卓别林的电影本身就是一种日常生活批判,一种“实践中的批判”,他的电影恰恰是通过羞辱日常生活中异化的小人物来揭露异化,卓别林电影中穷困潦倒的流浪汉(Vagabond)形象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反转形象”(image in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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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卓别林的电影也深刻地反映资本主义自动化大生产中的异化现象,他所导演和主演的《摩登时代》(Modern Times,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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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工人在全新的生产流水线客观工序规训下的碎片化和工具化,极其深刻地反讽了自动化机器生产中的劳动异化。在这一点上,他与青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的流水线生产标准化和物化批判是完全同向的。同时,列斐伏尔也提及,布莱希特的戏剧也是通过“靠近日常生活”来表达一种批判精神。布莱希特拒绝传统戏剧的透明性描述方式,他所创造出来的戏剧的“疏离性效果”(Verfremdungseffekt)的本质,就是一种通过将我们熟知的日常生活在戏剧的变形和突显中变得重新陌生化(étrangeté),在这种突现的陌生情境(situation)关系中发现日常生活存在着的异化关系,这样,“观众在异化的意识之中,通过意识的异化接近自己”。
[51]
列斐伏尔说,与布莱希特相近的努力还有法国阿尔托
[52]
的“残酷戏剧”(théâtre de la cruauté)和超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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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列斐伏尔之后的好友——情境主义者德波也是从布莱希特的“陌生化”观点中,获取了拒绝景观控制的武器。
实际上,列斐伏尔也是在说明自己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在感性艺术超越性构境中的思想缘起。与这些艺术家的努力方向一致,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是以他所误认的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为批判工具,并且,将马克思后来讨论的经济关系异化和拜物教批判落实到日常生活的细节分析上来。列斐伏尔说,这样做,并非只是一种艺术观念和理论逻辑的改变,更重要的是当代资产阶级的资本统治开始把支配的触角伸到了日常生活中来了。这个看法是深刻的。在后来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他肯定了德波的“日常生活被殖民化”了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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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的闲暇时间。这当然是一个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突显出来的新问题。在列斐伏尔看来,农耕时代,“工作场所都在住宅周围,工作与家庭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人的生存是一个整体,而只是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场所才彻底脱离了家庭环境,出现了工作与家庭私人生活和闲暇活动的分裂。这是一个有深度的历史性分析。并且,闲暇时间只是在当代资本主义时代才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在列斐伏尔看来,闲暇本应该是劳动者在劳作之外的一种自主性、自由的生存,或者让人“免于劳累和紧张,免除焦虑、担心和全神贯注”,可是,今天资产阶级世界中分离出来的闲暇却是一种被支配的异化状态,因为在闲暇中人的真实需要被挟持和绑架了,成为一种不自主的被动状态。此时,列斐伏尔还没有构序起自己的“需要本体论”,这是他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才完成的事情。比如,“坐在电影院屏幕前的某人就是一例,是这种被动性的一般模式,这种被动状态直接显露出可能的‘异化’性质”。因为,电影只是用一种非真实的幻境替代了生活中的真实需要满足,一切美好的故事发生时,观众并没有离开他的座位,这是一种虚假欲望的幻象式满足。列斐伏尔说,闲暇时间中在体育馆看体育表演也是如此,在体育比赛现场,“他热情得无以复加,他的内心世界焦躁不安,但是,他欲求离开过他的座位。这是一种奇妙的‘异化’”。球迷不是得到现实欲望的满足,而是在一种“对日常生活的补偿”的虚幻满足中自欺欺人。列斐伏尔说,“这样,闲暇表现为日常生活中的非日常生活”,“闲暇中也有异化,如同在劳动中存在异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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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感觉到,列斐伏尔这里对日常生活异化的新观点是有趣和富有新意的,但是还缺少一种更深层次的思考,有如后来德波对于景观支配的更深意识形态支配关系的分析。
第二,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活细节中的异化。列斐伏尔指认说,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异化可能出现在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细节之中:
“异化”——无论何时我唱一首爱情歌曲或吟诵一首诗,无论何时我处理一个银行票据或进入一家商店,无论何时我瞟一眼广告或读一下报纸,我知道,“异化”就在那儿。当把人定义为“拥有财产”,我知道,就在那个时刻,“异化”就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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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列斐伏尔这里对异化现象的分析,已经远远超出和脱型于马克思劳动异化和经济关系异化批判话语的论域,因为,异化出现在个人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和瞬间之中。当人们在流行音乐现场疯狂地追星时,这是自我心理异化的典型;当我们受到广告制造的欲望控制的时候,这将会是我们的消费异化;当今天人们戴着手指头粗的金项链炫耀自己银行的巨额存款时,这是财富在而我不在的主体异化,等等。在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此处所说的“走进商店”或“处理一个银行票据”,并非马克思《资本论》中所聚焦的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商品交换和货币关系异化,而是个人在退出劳动力交换和剩余价值生产过程后,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重新遭遇资本关系。表面上看,我们身边日常随处可见的唱歌、吟诗、看报、买东西和存钱这样的“小事情”,似乎是逃离社会体制中的经济和政治关系的,可是,这却是资本力量在今天支配全部生活和整个世界的真正用力之处。这正是列斐伏尔小事情异化观的核心,也是那个社会批判理论转向中实质性的重要内容。
我们看到,在书中,列斐伏尔还专门展开讨论了上述“走进商店”的异化分析。他说,我们可以从一个妇女在资本主义的超市里购买糖这件小事情开始分析:
一
个妇女买了一磅糖。认识会抓住这个事件中隐藏的东西。为了了解这个简单事情,仅仅描述它是不够的;研究会揭示出纠缠在一起的因果关系,纠缠在一起的本质和“现象”:这个妇女的生活、她的经历、她的工作、她的家庭、她的阶层、她的支出计划、她的饮食习惯、她如何用钱、她的观念和想法、市场状况,等等。
[57]
一个妇女在超市里买糖这件小事情,过去是很难进入到传统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视域之中的,列斐伏尔就是要由小见大。他说,“从买糖这件小事开始,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国家和它的历史就包含其中了”,正是这个卑微的事件(L’humble événement)中发生着人们看不见摸不到的异化。因为,这个买糖的妇女是女佣还是富婆,她从超市的货架上取下的是廉价的小包装食糖还是昂贵的巧克力,她为什么会购买某种品牌的糖,她购买糖是为了一个月生活的计划,还是不经意随手消费所喜爱的商品,等等,这一切都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复杂社会关系构境和不同层次上的微观异化。并且,不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可以找到无偿占有工人剩余价值的资本家,所有人都不会意识到生活中这种最普通的行为中发生的支配和异化,因为这里资本化身的一切支配力量都是非强制和无脸的。也是在后来的《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二卷中,当他建构起人本主义需要本体论后,他将这一观点深化为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虚假消费问题的思考。在他看来,资本家通常是制造了虚假的欲望,再通过广告使消费者进行异化式的消费。一个妇女在超市中买东西,看起来是她的选择,实际上却是资本家通过广告宣传制造出来的虚假需要。这就把上述列斐伏尔谈及的“看报纸”和购买某个品牌商品时发生的异化关系解释清楚了。所以列斐伏尔说,“消费者没有欲望。消费者顺从。消费者‘奇怪地’推动着‘行为模式’。消费者服从广告、贩子们的建议,服从社会声誉的要求”。
[58]
由此类推,今天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着眼于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异化关系,建立科学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这也就是列斐伏尔此时认定的当代马克思主义者的历史使命。
在列斐伏尔看来,斯大林的教条主义将马克思的学说变成一种历史镜像式的实证科学,这是有违马克思的初衷的,他说,“作为历史学家,马克思和恩格斯拒绝成为无聊的历史旁观者(badauds de l’histoire)”,所以,“马克思恩格斯首先认识到了思想如何与行动联系在一起”,因此才会“最系统地涉及生活这个层面,透视生活,揭开生活的面纱(la vie pour la pénétrer,pour la dévoiler)”。
[59]
在《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中,列斐伏尔指认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的 “我们必须揭去实体性生活的面纱”(Il faut déchirer le voile de la vie substantielle),是全部马克思经济学批判话语的“纲领”(programme)。
[60]
在这里,这一批判性的纲领则转换为揭开日常生活的面纱。列斐伏尔说,马克思恰恰“描绘和分析了社会的日常生活,指出了可以改造社会生活的方式”。这种说法有些牵强,马克思那个时代,他和恩格斯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集中于对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制度的关注上。在列斐伏尔看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也就基于对劳动者日常生活悲惨境地的分析,这是要将马克思硬往日常生活中拉扯了。他说,“真实的劳动者的日常生活是一种用生命、活动和肌肉,以及一种他的主人们共同寻求让他减至最低限度或转到与世无争境地的意识——以不幸福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商品生活”。其实,倒是恩格斯比较早地关注到工人阶级在生产过程之外的悲惨日常生活状况。列斐伏尔断言,“作为一个整体(ensemble),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批判的知识(connaiss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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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是列斐伏尔新的理论断言。
在列斐伏尔这里,这种日常生活批判的知识有这样一些内容:一是对资产阶级社会生成的特定个体性的批判(Critique de l’individualité),这种个体性是一种与社会分离的极端个人主义。二是对资产阶级世界出现的神秘化的批判(Critique des mystifications),这也是他前面在分析“神秘的意识”时已经做过的事情。三是资产阶级社会定在中金钱的批判(Critique de l’argent),这也是马克思的拜物教和经济异化批判理论的现代分析。四是对资产阶级虚假需要的批判(Critique des besoins),这也是对资本主义社会道德和心理异化的分析。这一点,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将构序为一种全新的人本主义需要本体论。五是对资产阶级统治中劳动的批判(Critique du travail),这就是关于劳动者的异化和人的异化分析。六是对资产阶级社会中所谓自由的批判(Critique de la liberté),这是列斐伏尔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独特思考。在这六大批判中,列斐伏尔重新提出了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对占有关系和取用关系的区分,并将其逐渐延伸到人与自然的一般关系中来,他认为,在资产阶级世界中,“存在与占有是一致的”,一个人只能通过占有财富来实现自己的存在,但并不知道财富是人本身的异化存在,并且,这种“异化表现在日常生活中,无产者的生活中,甚至小资产阶级的资本家的生活中(不同的是,资本家同时拥有异化的去人性化的力量)”。
[62]
而总体性的人则应该跳出资产阶级的占有逻辑,非占有式地面对世界,真正获得人人的解放。
在日常生活批判的全新构境中,列斐伏尔提出关键性的原则就是要把人的解放可能与资产阶级异化了的“生活世界”的没落区分开来,“这种区分本身就是日常生活批判的基本目标,这种区分意味着重建日常生活(réhabilitation de la vie quotidienne)”。这种马克思主义就是要基于对资产阶级日常生活异化的批判,提出“怎样生活(Comment on vit)”的口号。他明确提出,必须对人的日常生活进行细致的考察,进行不同生活方式的比较研究,最终使马克思所说的改变世界的目标落实在改造生活之中,要“从日常生活的最小方面,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之处,改造生活”。“改造生活”这个兰波的口号,现在经过列斐伏尔的革命性转换,恰恰是针对了资产阶级日常生活的小事情异化。然而,如何改造日常生活呢?列斐伏尔认为,这就是要让“生活成为艺术”,按照总体人的全面发展要求,人的生活成为目的本身,“作为一个整体的生活,日常生活,应该成为一种艺术作品,一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艺术作品”。显然,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因为,在资本主义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所有异化,决不会由于个人快乐和生活的艺术化得到改变。在此书的第五章中,列斐伏尔以“一个周日在法国乡村写下的笔记”为题,回溯了法国乡村原初的节日狂欢与日常生活中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当人与自然处于同一个层面上时,人也与自己,他的思想,美的形式、智慧、疯狂、狂热和宁静,处在同一个层面上。在他的现实中,他运用和实现了他的全部潜能”
[63]
隐喻了这种让“生活成为艺术”的“可能性”(possibles,第六章)参照。这是典型的人本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性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