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过,3月29日从巴黎飞威尼斯,上了盛世公主号(Majestic Princess)邮轮。
早前,是位许久不见的老友邀我坐船。起初,我嫌麻烦没想答应,老友又发来张图片,说:“这船是专门为中国人订制的,又是意大利血统,是个美人。公子还是过来看一下吧。”
——有些船是豪迈型的,有些船是美人儿。这艘就是如此。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船厂看船——以前都是在码头,这次是在蒙法尔科内。
见到这船的时候,不得不叹一声,“果真是个美人儿。”
31日上船后,见到了迈阿密热的老板米奇-阿里森,还跟他问了话,这个两周前提过了。
那天晚上,我见了另一个传说。
像蔡澜先生这样,我从小读他的文章长大的人,真见了面,反而有些讷讷不能言,许多话问不出来,只好傻笑了。
蔡澜先生拄着拐杖,走起来步履颇大;若有大袖,大概就能走出大袖飘飘的架势。
进邮轮厨房时要洗手,我躬身替他拿了拐杖,就势看了看:好一个红玫瑰拐杖。
外面涛声起。我低声跟他老人家念了句苏轼词,“倚杖听江声。”他嘿嘿乐了一会儿。
大家都在夸他领带艳丽,衬衫腋下还有个手机袋,他颇得意,说:“You should make fun of everything.”
按我在他身旁所听下来的感觉,他对话的流畅度依次是:粤语、英语、普通话。
当夜是邮轮上的“星光主厨”之夜。我坐在蔡先生左首,我再左边是嘉年华集团的市场副总监何先生,第二代美籍华人,住在洛杉矶。
何先生直言不讳,说自己没太读过蔡先生的书——也因为洛杉矶买不到英译本,他读中文又不太行。我说,蔡先生关于饮食大概出过二百余本书吧。何先生问我,蔡先生的特殊性何在?我想了想说,大概是直率吧。
我试图解释给何先生听:
中国写饮食的人很多,自明清到现代,大家辈出。有些人见闻广,有些人文笔好。但大多有个小问题,即,有些文人气。比如袁枚不喜欢火锅,赵翼不喜欢葱蒜,李渔只认笋和蟹。周作人先生认为日本茶食风雅,胜过中国很多;唐鲁孙先生则是贵胄之气。大概能吃过见过,又不至于摆文人架子的,汪曾祺先生、蔡澜先生。
而蔡先生又最直率。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饮宴过程中,蔡先生很直率,好坏都不吝批评。给他提供的一种酒,“这个酒我昨天喝过了,我不喝这个酒”。吃到某样核桃泥调味的酥皮点心,对我道,“今天最好的就是这一道!”
我左手的何先生问蔡先生,船上饮食如何。蔡先生用英文滔滔不绝:
——中国人吃东西,是要comfortable food的。你们要一点面汤啊,要一点小笼汤包啊。中国人出来旅行久了,就要吃这个。
(何先生后来问我小笼汤包是什么,我稍微解释了下;何先生诧异了:那个好吃吗?我:一来确实好吃,二来,对江浙沪老百姓而言,这类似于美国南方人所谓soul food。)
——全世界海鲜最好的地方是哪里?那肯定是香港啊!香港海鲜有用蒸的!
(何先生就插口说,接下来他们会用更多香港的法子来调理海鲜,蔡先生听了似乎满意了些。)
——吃东西嘛,也不是做考题,不要搞得太紧张。中国人吃东西,其实也希望comfortable的。
跟蔡先生问起香港。他说,鹿鸣春倒还好;他说,香港做海鲜的视野很广,确实世界第一,他最近有一次,吃到猪手、大地鱼干和生牡蛎,哇,好奇怪,但是惊喜。
他说,要找他容易得很,去九龙城菜市场三楼熟食档,他时不时会去。
我问,像您这样吃遍天下,是不是偶或也会有,比如以前觉得某样不好吃,过了很多年又觉得好吃了,觉今是而昨非呢?他说:那自然会有啦!一直都有!
我问,许多大食家,都会感叹吃这个东西,今不如昔;您自己觉得,作为食家最巅峰的时候是何时?蔡先生想了想,说,1960到70年代吧。那会儿店铺小啊,反而可以做得精致。
我说,大陆的作家陆文夫先生说,以前店铺小,炒虾仁都是小锅一盘盘炒;后来客人多了,大锅就炒不出火候了?蔡先生说,是,就是这个意思。
我问,一个私人八卦。我发现金庸先生写吃的,若非浙江家乡菜(陈家洛吃的糯米糖藕之类),许多都是书里写的(黄蓉点的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之类)。他自己吃东西时……蔡先生一振脖子,道:嗨!他才不爱吃东西呢!!!!
散席后,何先生多问了我几句,说他还是没明白蔡先生所谓comfortable food的意思。
我说,是这样。对美国人而言,饮食可能和住宿、娱乐一样是生活的一环。对中国人而言,吃是一种生活方式。许多人中国人出门旅游,见识世界,怎么算见识到世界了呢?吃到新奇的东西了;怎么才算让他们有回家的感觉呢?吃到家乡菜了。邮轮上提供了米其林级的菜品,够新奇,但也得让他们有回家的感觉——中国人是很容易出门两天就想家的。
何先生认真地点头,说,我懂了。我们会想法子让中国顾客满意的。
话虽如此,船上吃到的东西,还是挺好的。
只是上船的几位多是挑刺去的,难免会啧啧:
——这个鱼的调味很有马赛鱼汤的感觉,但鱼肉口感似乎不像波尔多的那么丰润?
——这个野蘑菇腌得很入味呢,配鱼肉的奶油汁味道很有深度。
——这个牛排挺棒的,在我欧洲范围吃过的牛排里,大概仅次于佛罗伦萨那个T骨牛排吧?就是12盎司分量大了点。
——这个巧克力摆盘很漂亮,但太美国范儿了。
——金枪鱼粒调味后配各色蘸酱的前菜很好,难得地保持了金枪鱼本身的口感和香味,就是为了保持新鲜,稍微腥了一点点?
——鱼肉糕很糯很好吃,就是不太耐嚼?
——这个巧克力很惊喜:下层里加了薄荷,加上柠檬冻,于是有爽脆明快的口感。
——卤味不错,很好。
——牛腩也不错,可以。
最后三道是位米其林的中国师傅做的。他说邮轮上器械还没完全趁手,但也在努力了。我说底汤很好,见功底,他很高兴:中国人做菜嘛不就靠底汤见真功夫……
底汤好是真的。16层甲板露天游泳池旁边有面吧,有云吞面,有担担面。我都要了尝尝;被追着要意见时,我说都挺好,尤其是云吞面汤底,只是淡了点。掌柜的那位说,是寻思盐多了不健康,宁可淡一点;我说那也对,只是中国人思维跟美国人不同:我们吃面喝面汤时一般不会顾虑到健康不健康,好吃就行了。
大体而言,这艘邮轮上,处处见得到“我们想为中国游客订制点什么”的努力。我以前坐过的邮轮,大多在意的是海景、露天、泳池、购物、娱乐,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么段时间在海上,吃喝玩乐晒太阳齐全了。欧洲人惯例喜好的邮轮,是拍卖场(我在这艘邮轮上买了几幅画),是船顶日光浴(18层甲板顶还有篮球场),是泳池酒吧,是叠叠乐。这艘船有以上的一切,还有:赌场、麻将桌、茶馆、卡拉OK。
以及,孜孜不倦地,将不断增加的中国式细节。
船过科托尔,要过墨西那海峡时,许多美国乘客到船舷,想看看西西里岛。常追着我要意见的一位问我:
“外国人那么喜欢西西里岛?”
“主要是岛本身有名吧,然后大概是,海洋文化的关系。”
“中国人不喜欢坐船吗?”
“也不是。我爸就做航运的,他懂船。但中国人历史上对远洋之类,没欧洲人甚至日本人那么推崇。大多数人还觉得坐船和坐飞机是交通,是赶路的过程,而不是玩。”
“所以这个想法是不可扭转的吗?”
“也不一定啊。这不是,美国人都在想办法适应中国人的想法吗?虽然到时候,有许多上船的是老人家,有许多也许是上船结识人的,打麻将的,但总归会慢慢地,会有人觉得坐船很好玩。十几年前,谁能知道巴黎最大的消费源是中国阿姨们呢?”
“什么时候呢?”
“等大家都愿意……舒服下来吧。”
说最后这句话,说到舒服这个词时,我又想到了蔡先生。
“You should make fun of everything.”
“中国人吃东西,是要comfortable food的。”
“不要搞得太紧张。中国人其实也是希望comfortable的。”
如果有兴趣,也可以直接关注公主邮轮,注视着盛世从西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