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什么时候听说父亲有日记,什么时候打开它们的?”
“父亲有日记,他生前我只是隐约感觉。他过后,我打开经常上锁的书桌抽屉,这才发现。”
“12本日记本都长什么样?”因读到,1938年的日记本与蒋介石日记所用同款,是国民政府下发的办公用品,装帧精美,但不耐写。
“日记本子变化很大,有专用的日记本,也有普通的笔记本。书写有用钢笔,也有用毛笔。我以后可以拍照给你看。”
“整理、出版这些日记,令尊生前可有留话?”
“他生前从来没有提过写日记,当然更不会谈到出版。”
2010年,陈方正告诉老友余英时,他在整理父亲日记。余先生兴奋且从旁鼓励“赶快完成,为中国现代史增添一种最可信的史料。”同年3月,《万象》杂志上发表了陈方正辑录父亲日记的一篇“前言”,它也包含在正式出版的繁、简体《陈克文日记》的“编者序”里,其中交待了“为什么公开出版”――
先父克文先生(1898-1986)辞世已经足足四分之一世纪。他留下了十二册日记,载1937-1952十五年间事,主要是八年抗战和国共战争期间他在国民政府的见闻,特别是国府两度撤离南京的始末。这些六十年前旧事已成沧桑,所牵涉人物绝大部分也都物故,相信现在是将日记公之于世的适当时候了。父亲在1923年加入国民党,经历北伐、农民运动、宁汉分裂等重大事件,1935年加入国民政府,历任行政院参事、立法委员,和短暂的立法院秘书长。他地位不高,但交谊甚广,又长期负责实际政务,得以从内部和中层观察政府运作以及政坛人物的言行,更与不少学界、文化界人物相熟,因此日记中对那十余年间惊心动魄事件的记载和评论,是很有历史价值和兴味的。
这价值和兴味,在我细细阅读上下两卷1495页、130万字的过程中,无数次涌现。很可能因为主人生前没想过发表,叙事之平实,景深之开阔,细节之生动,将我牢牢吸附了三个多月。其中涉及人物数百,战况、物价和日常生活,官场形状乃至所思所想;仅那些年阅读的中西书、看的电影话剧,就整理出近百条。难怪史学家马勇说它是“富矿”。
余英时对照了吴宓日记、50年代陈克文主持《自由人》半周刊期间与胡适的部分交道,也归结出日记主人人格的可信,所记之事的可信。他写道:“在长期阅读(日记类史料)的过程中,我发现日记大致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基本上可以信任的,另一类是未可尽信的;前者可以《吴宓日记》(正、续两部共二十册)、金毓黻《静晤室日记》(十册)为代表,后者则以《郑孝胥日记》(五册)和《周佛海日记》(两册)最有典型性。克文先生的日记便属于前一类,而且是其中的上乘作品。”而且,它是“国民党政权在中国大陆从“衰”到“亡”的一个相当可观的提纲。”
国民党政权的由衰而亡,史家早有著述充栋,我试着在这部日记里提取一些具体而微的末梢,来呼应神经中枢的病灶――
蒋介石其人
每逢开会,蒋公多半要“训话”;每逢年节团拜或不得不离开南京,蒋公多半要谒中山陵;日记中也有1937年底戴季陶离南京时到中山陵哭别,蒋介石比他撤离得晚。
1949年元旦,新年团拜,蒋谒中山陵,精神健旺,绝无悲观颓丧的样子,陈克文评,“不失为一个造时势的英雄。”
他表抗战决心;他讲礼乐的重要,痛切处,甚严厉;他在青年团训话,焦灼至于落泪。他演说的态度坚定沉痛,诚恳坦白,至足动人。
他的《中国之命运》是一篇较长的训话,(孙)希文说,体例不甚谨纯。
他的《西安半月记》是战胜张学良后的回顾,陈克文读完,认为“对蒋先生人格之伟大,得作更深之认识”,“魅力之伟,胆量之大,眼光之远,处事之镇定精细,当世真无与匹。不作历史看,直可作处世令身之宝鉴,惜尚未能普遍传播耳。”
军政部请示该部工作人员应疏散到何处,蒋批“成仁”二字。
徐道邻任蒋经国老师,蒋称之“先生”。
1944年,蒋发现自己家每月家用五十万,管家仅以五万对,怒。
1944年8月31日,蒋至重庆征兵机关查验,见兵士困苦受虐待,执手杖痛殴兵役署长程润泽,立置之狱,责参谋总长何应钦。
整部日记里,蒋下令枪毙数十人。
1944年2月27日记:蒋宋冲突,要民主还是独裁?郎舅龃龉,屡传不鲜。
1944年4月21日记:(传蒋)与某女子发生恋爱,至与夫人龃龉,近六十老人……
参政员周炳琳批评现时政治混乱,政府应采纳反对派。蒋对王世杰说:周某的话对我太侮辱了,我要和他决斗。陈克文评:蒋总裁对于民主政治的诚意虽是无可怀疑,对民主政治的习惯和涵养还是很浅薄,很不足的。
1949年3月16日记代总统李宗仁召集的一次谈话会:谈话会进行得异常和谐,发言异常坦率,大家吸烟吃茶,也异常随便无拘无束。代总统静耳倾听,说话极为客气。做结论的时候,亦极合民主的原则,绝无专断命令的神气。使人想起从前当着蒋总统面前那种严肃拘束的空气,说话顾忌保留的场合,真是两种极不兼容的作风。
国民党的政治、腐败与民生
陈立夫带队出巡陕甘宁青四省,花费近七万元。蒋廷黻同样领队政务巡视团,同样这四省,路线相似,花费九千多元。
蒋廷黻巡查中发现:农村经济大为进步,百姓生活较以前优裕,不因战争痛苦。
青海省府人员均为主席家属,省府委员每月支薪35万元,陈评:畸形。
杨全宇囤麦三百石,被枪毙。
重庆抬滑杆的轿夫,每月收入四五十元,纳税五元;公务员每月薪金百元的,亦纳税五元。陈评:他们把肩头给人做路走,太不公道;可他们说话时很慷慨,没有不平的口气。当政府统一管理轿夫收费时,轿夫们拖着手不理客人。
陈克文观察那些从防空洞钻出来,接着嘻嘻哈哈的男女,都没有怨言,“未见得是复兴力量的不弱,听天由命,顺受罢了。”
保甲组织、壮丁训练均有名无实。新政不切实,慕虚名,上下相欺,中国政治根深蒂固之病。
赈济委员会流出内部黑幕,名誉不好。
经济部和农本局高级官员多人被捕,司长处长办理平价购销和粮食购销有舞弊,经济部长翁文灏递辞呈。
教育局长祝秀侠贪污。陈评:卑鄙贪劣,叹观止矣。
粤人集资购高射炮,每尊价八万,经手者嘱洋商列单十四万元,洋商怒而毁约。又洋商运输军火,经手人索扣头(回扣),事亦决裂。陈评:亡国之象耶!
有传:孔祥熙以一切公文交未满十六岁之女儿处理;孔令文买飞机。
外交部长王亮畴乘公车,每日严稽来往途程及用油量,不许夫人随便乘坐。
路遇五六十个工人扛抬大汽锅,寸步不行,没有一个指挥的人。
壮丁、征兵、维持治安,三者机关不统一,命令分歧,时时冲突。
女权运动家有时候很令人讨厌。武汉模范区明庐,妇女运动大本营,麻雀牌声无日无夜不听见。
中国政治全是人治的气味。国民党宣传能力薄弱,原因似在组织之不健全,无策划无计划,而党内各派互相猜疑,亦足以自削能力。政治上分层负责的精神是没有的,有责的人无权,权责不分明,养成“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的风气。
孔(祥熙)院长说:共产党那种宣传方法,不必与其竞争。
老于公事的人,他们总有一套周密苛细的想法使到一件事不能办,或者完全改变了原来的用意。虽不是有心捣乱,是思想作风和环境使然。这也是官僚主义产生的原因之一。
两起民诉政府案,均涉随意没收财产。陈评:离法治的政治不知多远。
到(武)汉以来,报上载征婚、征女友、结婚、订婚之启事,目不睱接。一似国难姻缘,更比平时来得蓬勃。战时姻缘、恋爱、纳妾、迷妓,不误。
某小姐与某先生解除婚约,得偿金一千五百元。郁达夫言:变乱时期,男女离合,本无所谓。
行政院某秘书为某人谋一职,某人以稚龄女(儿)为酬品,与某秘书同居。
罗隆基昆明当街调戏妇女,被人打耳光。
罗隆基太太(王右家),众称“总司令”,送别时鬓上束小红带,加两指于鬓作军礼。招摇。
有一阵,男女传闻少了,因见面不易。
(1938年6月间)马路上伸手索钱之妇稚难民,日见增加,五步一遇,攀车追随,哀声呼号,惨不忍闻。
1945年5月5日-21日,国民党第六届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已十年未开),共历十七日,公私耗费20万万元以上。选举其实是假民主之名,行集权之实。
(1948年12月间)新行政院长孙哲生的新居,传二十万美金造,吴铁城(新立法院长)的古林寺新居,不相上下。陈评:党国人要这样的享受,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到底做了甚么工作,值得这样的报酬?
1949年4月23日,周六:昨夜十一时以后,炮声大起,行政院来电,立刻到故宫机场。上午9:30离开南京,10:30到上海。国民党政府竟这样的垮台!
我也试着就日记部分对陈方正做了一次书面采访――
问:
父亲对国民党左派做过梳理,在《邹海滨与知用中学》一篇里,提到早期国民党左派的精神风骨――受传统文化熏陶,读书人气味重;亦有“薰莸不同器”之断。让我想起早期的共产党员,如孙冶方那一代人中的几位。您与老共产党员打过交道么?对国共两党里的最优秀的那一小部分人,有没有一些观察?
答:
我说不上认识“国共两党里最优秀的那一部分人”,更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或者对他们有深入观察。要勉强回答这问题,我只能够想起新华社的许家屯、科委的于光远、上海的汪道涵,也许还有社科院的李慎之,他们显然都是意志坚定(对许而言,这自然只是到某个程度,下同)、头脑灵活、也很有理想的优秀中国知识分子。但他们在知识底蕴上颇为不足,还停留在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缺失了50-80年代那一大段,因而眼光和心态上也不可避免地囿于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共产党。至于国民党方面,我听闻的多,直接接触则一片空白了。
问:
下册1260页,1952年四月十六日篇,有“此处删去78个字”,哪78个字?
答:
“惟毛又郑重告彼等说,若印度尼西亚发生社会革命,在新的革命政府之下,君等之生命财产中华人民政府概不能加以保护。梁语苏云,余闻毛此一番话,对新中国甚为失望,仅以告君,幸勿宣扬云。”因没有其他证据,毛的话不能够直接征引。
问:
陟岩女士是谁?(注:日记主人颇有好感的一位报人,有大略家世背景:东三省首屈一指大地主的女儿,“九·一八”前家有武器库。)
答:
这是个谜。其他人也有此问,我们多方研究都找不到答案。
问:
令尊所记的汪、蒋、毛,各路豪杰,我都分类一一记号,叠加在一起,人物形象便渐渐清晰起来。其余史料,您一定读得比我多,综合起来,对这三位,有哪些您是认同父亲的,哪些,又不那么同意?
答:
我对1937-1949年间的史料其实并没有下过什么功夫,粗略印象很大部分就是从父亲日记中得来,所以说不上什么独立见解。但可以提议你留心两点:(A)日记中对蒋和汪的看法是有很复杂的转变过程的,基本上都是从正到负,最后是极负面。(B)父亲和毛接触,是在写日记(包括日记附录)之前十多年而非当时,而且是被“分共”这个traumatic(创伤性的)的鸿沟隔开了的,所以他对毛以及当年的武汉经验当有很复杂的心情,这些在日记中恐怕都没有显示出来。
问:
始于1949年的XXXX可是“第三势力”?1949.8.7日记中有:“现在许多人对国民党失望,对共产党反对,希望有民主自由的组织出来做领导……”第三条路没走成,是天时地利人和不配套的缘故,还是有更深层的障碍?
答:
应该就是“第三势力”。现在看来,它的不成功是必然的,道理在于这个想法既没有“势”更谈不到“力”,等于是空中楼阁,说穿了是美国人所玩的小把戏而已。
问:
由同人之迈,令尊对美国式修养颇有微词。您负笈哈佛好多年,对美式修养可有体察?对一个民族文化的“继承和叛逆”,您有没有什么主张?
答:
文化对于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不知不觉的。而取舍之间也只纯出于感觉好恶,存乎一心。
问:
令尊与钱穆先生相识,听说您上中学时去过钱先生家里。在老先生那里可有收获?
答:
父亲的确和钱穆相熟,但好像没有带我上过他家,记忆中没有。中学时对钱先生印象最深的是爸爸邀他来我们学校演讲,让我做记录,这在《当时只道是寻常》第三辑里面“人间积毁能销骨:钱穆离开新亚之谜”那篇文章的开头提过,就不细说了。倒是钱先生来我家的事情印象深刻。那应该是1978年金耀基兄刚刚出任新亚书院院长,创办“钱宾四学术文化讲座”,把钱先生从台湾请回来,主持第一届讲座的时候,我也刚刚搬到中文大学的宿舍去住。某天下午下班之后,我换了运动装带上球拍正出门去打羽毛球,却在家门口碰到穿了长衫,彬彬儒雅的钱夫子上门拜访父亲,好不尴尬!他来过大概不止一趟,因为另一趟我在场,他问起父亲搜集罗旭和爵士(那是圣保罗中学校长罗怡基的尊大人)的资料、准备为他编传的事情,频频说这很重要,值得仔细做。
钱先生的《国史大纲》和《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是我们几个爱好文史的同学在高中时爱读的书,受影响很大;他的演讲生动有魄力,感情充沛,只要能够克服语音(无锡口音)之困难,没有不被打动的。同样,他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和好些其他文集我也仍然经常翻阅,感到回味无穷。但不必讳言,钱夫子是我们上一代人,他的学问、为人都深深浸淫在传统意识、观念之中,和今日史学以及史学家的风格、理念、追求可谓大相径庭。想起来,真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
问:
1937年7月7日,1949年10月1日,等等,日记中都没有找到预想中的记述,可见历史发生“当时”与事后命名之间的巨大缝隙。还有,读了令尊笔下的罗隆基,我特意去重温章怡和女士的《往事并不如烟》,不禁一笑。林林总总,不知您对“历史与写历史”可有话要讲?
答:
你讲到的这个关于罗隆基的反差我也注意到了,很有趣。其实诸如此类的还有很不少,例如父亲对梅兰芳毫不欣赏,他对邹鲁的看法也前后截然相反。但是往往,历史会被写历史的人定于一尊,也难免会被文学化。
问:
读到那些写“小孩子”、“阿恩”、“正儿”的段落,您心里?
答:
父亲过世我才打开那些日记。里面提到自己的部分,对我而言自然是极其珍贵的。
问:
1949年以后,令尊再不愿回大陆;而您,几乎山川行遍。隔与不隔,因在哪里?
答:
父亲坚决不愿意回去,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从书信得知,家乡里面许多亲人在“文革”中遭遇极惨,而我对此既不知情,和那些人更从未见面。此外,年纪和其他经历、记忆的差距也是决定性的。
问:
香港统战部门的负责人对您知根知底,这些人的面目和作为,模糊又迷人,可否稍作展开?
答:
我接触到的只是一个人,即罗承勋,也就是罗孚。他是中共在香港的头号统战人员和情报高手,为人、修养和经历都十分传奇,是很有名的,你去查找一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