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先后读过艺术评论家、艺术史学者周文翰撰写的文徵明、赵孟頫、苏东坡、王羲之诸人的传记，印象深刻，他的写法与常见的“评传”和“传记小说”都不同，独树一帜，既不像“评传”那样在书中以评论者的身份直接出场议论古人举措的对错、诗文技法的优劣、对后世的影响等，也拒绝如“传记小说”那样虚构人物、场景、对话，而是以史料研究为基础，以“景观重建”“信息环境重建”的方式还原一个个古代文化巨匠的成长之旅：从出生到死亡，一个古人在他的时空所见的景象，所闻的信息，所处的人际关系、礼俗环境等等，重在呈现生活状态而非发表议论。
新作《白居易传：诗人的七座花园》叙述闲雅，文字简约，以娓娓道来的文字呈现了白居易作为士人、诗人、造园家的生命历程，细读之后，对白居易这个人有了不少新的感知。
作者: 周文翰
出版社: 清华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4 -10
白居易一生，一以贯之有几件事：写诗、编集、痴恋、造园。
唐代宗大历七年（772）正月十二日，白居易生于新郑县城，父亲白季庚给他取名“居易”，典出《礼记·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希望他安于现状等待天命。毕竟生于官宦之家，有躺平的资本。成年后又命字“乐天”，典出《周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还是那个意思，让他保持一颗平常心。纵观白居易一生，似乎没能摆脱人之常情，也无法像他父亲希望的那样“居易俟命”“乐天知命”，而是在痴恋中酸苦，在离散中忧伤，在仕途上沉浮，在园林中寻求解脱。晚年回想一生，遗憾重重：忘不了的初恋；够不着的相位；没养大的儿子；带不走的园林。
一、写诗六十年
白家虽不算高官门第，但做县令的父亲在新郑这样的小县城也算上层人士，白居易和小他四岁的弟弟白行简都能接受很好的教育，九岁便学会了作诗的声韵，如一般士人子弟一样，在私塾学诗赋，做文章，为将来参加科考做着准备。
十一岁时，河南大乱，家人安排他到江南越中县城生活，一晃很多年过去，白居易在江南水土滋养下，出落为身行清瘦的翩翩少年，因远离亲人，在思念的情绪中写了一首《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时年十五岁）》：
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馀。
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
这应该是白居易诗歌习作的开始，少年时丰满的情绪在诗歌中流露，真挚而情伤。自此开始到七十五岁过世，白居易写了足足六十年诗，共有三千八百四十首诗，可谓“为诗歌的一生”。
白居易的仕途不算顺利，但也没那么坎坷，从贞元十六年（800）二十九岁时考中进士，三年后任正九品上秘书省校书郎算起，近四十年的仕途生涯，稳步起落，最终在会昌二年（842）七十一岁，以正三品刑部尚书致仕。
让他遗憾的是，当年同为翰林学士的李程、王涯、裴垍、李绛、崔群等五人先后当过宰相，只有他始终没能拜相。然而在他那个时代，白居易诗名满天下，也算另一个层面的安慰。他有明确的“作家意识”，也把诗歌当作自己最大的成就。并且有意识保留、出版和传抄自己的诗集，分藏寺庙和亲友处，希望有更多机会传扬下去，不至于在历史风波中散失亡佚。
二、编集七十五
早在元和十年（815）春，白居易在长安任太子左赞善大夫，这是正五品上的闲官，门庭冷落，难得有此好时光，他整理了自己八百首诗，编为十五卷。
长庆四年（824），五十三岁的白居易结束杭州刺史任期，回到洛阳闲居，又有时间整理自己的诗稿了，他把整理好的诗稿寄给老友元稹，请他代为编辑成册，很快，元稹把诗稿编辑为五十卷的《白氏长庆集》并作序，存诗两千一百九十一首。
大和九年（835），白居易想起来自己在洛阳已经闲居十年了，于是在元稹帮忙编辑的五十卷《白氏长庆集》基础上，把近些年的诗作新编了十卷，并改诗集名为《白氏文集》，共六十卷，计收两千九百六十四篇诗文。并请人抄写一份送往庐山东林寺保存，在信中叮嘱“不借外客，不出寺门”。
开元元年（836）一天晚上，斜月当空，望着梧桐树的影子，白居易再次想起故去的亲友，一夜未眠，天快亮时写下一首《夜坐》：
斜月入前楹，迢迢夜坐情。梧桐上阶影，蟋蟀近床声。
曙傍窗间至，秋从簟上生。感时因忆事，不寝到鸡鸣。
那个“孤直”的青年的过往和现在，那些亲人、情人和友人大都已故去，只剩下一个寂寞的老人在孤夜独坐。
唯有编诗集能打发这寂寞时光，他又把近来的诗文编辑成五卷，和《白氏文集》合为六十五卷，共计三千二百五十五篇。并亲自抄写一份送给洛阳圣善寺钵塔院律库保存。
开成四年（840）初，继续迭代《白氏文集》，把近三年的诗文编成两卷，列入“后集”中，这样，《白氏文集》就是前集五十卷，后集十七卷，共六十七卷，存诗文三千四百八十七篇，请人抄了三份，分送洛阳圣善寺钵塔院律库、庐山东林寺和苏州南禅院千佛堂保存。
开成五年（841），他在洛阳香山寺住了一段时间，闲来无事时，他把自己自大和三年（829）到洛阳以来十二年间写的八百首诗歌编辑成《白氏洛中集》十卷，抄写一部留在香山寺保存。
会昌五年（845），七十四岁的白居易身体越发虚弱，自知时日无多，把自己的诗文最后编订为七十五卷，作了一篇《白氏集后记》，详细叙述自己诗文集编订和保存情况：“白氏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其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集有五本：一本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本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在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本付侄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各藏于家，传于后。其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京人家传经者，不在此记。”
三、痴恋一辈子
贞元六年（790），白居易十九岁。父亲命他回符离田庄，学习诗赋、对策，准备参加徐州的“解试”。在沉闷的备考期，最让白居易兴奋的是，认识了十五岁的邻家少女湘灵，在情窦初开的少年白居易心中，她犹如天仙、莲花般美丽，悄悄作了一首《邻女》赠给她：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湘灵虽出身低微，属贱人子弟，但也识字，懂得诗中传递的情意。也是情窦初开年纪的她，对邻家少年郎也芳心萌动。俩人你情我愿，开启了沉醉的少年恋情。正是这场懵懂的恋情，痴缠了白居易和湘灵一生。
然而，家庭背景的悬殊注定了这场恋情有始无终。白居易的母亲和族人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白居易娶湘灵，他们只好偷偷私会。尽管两家家人都看得很紧，但对于热恋中的少男少女，总会想尽一切可能黏在一起。湘灵不时深夜潜入白家，天蒙蒙亮离去，被窝中迷人的少女香气，留给白居易久久回味，《春眠》就写于湘灵离开后的回味：
枕低被暖身安稳，日照房门帐未开。
还有少年春气味，时时暂到梦中来。
这种偷偷摸摸的恋情紧张而刺激，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想要长相厮守几乎比登天还难。转眼五六年过去了，湘灵都二十出头了，面临越来越大的出嫁压力。白居易也不得不面临父亲去世后，自己的未来规划，他没能通过徐州的“解试”，决定去河南府试试。
他当然割舍不下湘灵，但也意识到如果自己不离开，会耽误湘灵，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对婚嫁而言已经晚了。然而，在路上，白居易疯狂地想湘灵，只能借助诗歌表达对湘灵的爱恋和思念。在潥水备考之余，备受相思之苦，夜夜辗转难眠，写了一首《长相思》，记录这段持续了八年的恋情：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夜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贞元十六年（800），二十九岁的白居易终于考中进士，这一榜共录取十七人，白居易居第四，而且是这年岁数最小的进士。中了进士就会有很多官宦人家上门提亲，而白居易的心，还牵挂着远在符离的湘灵，他最想和湘灵分享他的喜悦。
回洛阳跟母亲报喜后，白居易到符离田庄住了一段时间，此时湘灵已经嫁人。离开符离时，湘灵终于寻得机会到南浦给他送行，在船上，遥遥望着码头上人影越来越小，他心潮起伏，写了一首《生离别》，向湘灵诉说衷肠，感叹为这段感情饱经忧伤：
…… ……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贞元二十年（804），白居易又一次回符离处理田庄事宜，临走时又偷偷和湘灵见了一面，离别后，心绪起复，写了一首《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两人都把这次离别作为最后一面。这段漫长又无奈的恋情，深深影响了白居易的情感世界，甚至影响了他那种幽婉多情的诗歌风格。
元和三年（808），白居易已经三十七岁了，身为翰林学士，始终没有成家，自知该考虑婚姻的时候了。友人杨虞卿介绍了二十四岁的从妹杨氏给他。他最真挚的爱永远留在了符离，此时结婚，就是履行作为儿子和士人，应该完成的传宗接代使命。
往后的日子，白居易还不时想念湘灵，不时为她写深情的诗。晚年的时候，白居易和湘灵曾在路途偶遇，时过境迁，他也只能以一首《逢旧》表达对往事的回首：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白居易一生，历经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七位皇帝，尽管没能拜相，也做到了从二品的太子少傅、分司东都这样的高官，虽没有显赫的政绩，但他是那个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人称“诗仙”。说他是成功人士，人生赢家，应该合情合理。
他一生长住过十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他自己的造园实验，可以说，他痴迷于造园，享受园林带给他的安全感和诗意，有时候也是一种政治逃避和情感安慰。
他是一个亲历亲为的造园者，亲自设计和改造的园林有七座，一处是租住的常乐坊“竹园”，一处是新昌坊“松树庭院”，这两处因为是租住，只做稍微改造。其他五处则是私宅，是他真正的造园理想国。分别是：长安远郊区的渭村旧居，江州的庐山草堂，长安新昌坊私宅，轩平坊私宅，以及晚年在洛阳履道里的大宅。
贞元十九年（803），进士三年后，白居易终于被任命为从九品上的秘书省校书郎，负责校订典籍，每月有一万六千钱俸禄。父亲去世后，白家过了十几年紧日子，现在终于授官了，他的薪俸比在浮梁县当主簿的兄长高，从此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他租了长安常乐坊一处小宅院，这是六年前故去的宰相关播的园林“东亭”的一部分，关宰相故去后，家人无力维护这么大的园林，便把园林拆分成若干小园林，租给年轻的官员和士人。
小院里有几十根竹子，因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爱好园林的白居易便和仆人一起清理杂草，平整土壤，这一丛青葱的竹子让小院有了灵气，常在竹林下与友人饮酒、闲话。白居易还在竹林亭子的壁上题写《养竹记》，讲述自己从养竹中想到的道理，寄托的情思。
贞元二十年（804），为了和母亲、弟弟团聚，白居易拿出剩余的俸禄，在距离长安百里之遥的金氏村买下一处田庄，有几百亩地，白居易称之为渭村旧居，这是他的第一处私宅。因为他校书郎的工作是个闲职，每月去两三回就行，一般就在田庄住着。田庄里有“新屋五六间，古槐八九树”，不过他觉得田庄没什么风光，于是在东侧修建一个观景亭“东亭”，在周围种下柳树、桃树、青槐等，并写诗《新构亭台示诸弟侄》向亲人汇报自己构建的园林景观。
元和三年（808），白居易为了迎娶夫人，在长安城新昌坊租了一处小宅院，因为房租较低，这处院落并不如意，白居易在《题新昌所居》中形容：“院窄难栽竹，墙高不见山”，但好歹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自己的书斋，他命小书斋为“松斋”，里面摆着喜欢弹的琴和喜欢读的书。
元和十年（815）八月，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当天离京。在经历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和孤寂后，白居易慢慢适应了谪居生活，远离朝堂纷争，有了更多时间读书、写诗、游览、修禅。一日，登庐山香炉峰，见北麓山脚遗爱寺西侧一处空地，适合建别业，便买下此处，开始筹谋自己的“草堂”别业。
经过几个月的营建，草堂建成，因位于庐山脚下遗爱寺，他称其为“庐山草堂”或“遗爱草堂”。此后，妻子和一大家人住在官舍，自己带着几个仆从独居草堂，两地往返。他在《重题》一诗中记述了自己的草堂生活：
长松树下小溪头，班鹿胎巾白布裘。
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鹤是交游。
云生涧户衣裳润，岚隐山厨火烛幽。
最爱一泉新引得，清泠屈曲绕阶流。
这处别业是他全程购地并设计、修建的，是他独立实现的第一个园林实验。
元和二十年（820），重回长安，出任从六品上刑部司门员外郎，此时他已是名满天下的“白才子”。为了安顿一家二十多口人，他在新昌坊买了一处两进的院落，以前在新昌坊租住过，对这一代比较习惯，妻子父母兄弟也住这边，便于妻子回娘家。从贞元十五年进京赶考算起，努力了二十二年终于在长安城有了自己的私宅。
再次回京，白居易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刚直了，对朝中人事多了自己的判断，在刚柔之间独善其身，对朝堂之争也觉得索然无味，干脆把精力投入到改造新昌坊庭院之中。他喜欢用白沙铺在庭院中，白沙造景，成为白居易最典型的造园美学。他在《新居早春二月》中表达了自己在改造后的庭院中漫步的快慰：
静巷无来客，深居不出门。
铺沙盖苔面，扫雪拥松根。
渐暖宜闲步，初晴爱小园。
觅花都未有，唯觉树枝繁。
大和三年（829），白居易被任命为正三品的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也就是名誉性的养老闲官，但薪俸丰厚，每月七八万钱。对断断续续住了十二年的长安，白居易心情复杂。而到了晚年，白居易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给自己起名字的深意，人只有自己走到这儿，才能理解前人的寄寓。他带着家人和一千斛粟、一车书，离开长安缓缓走向洛阳，接下来的十几年，他闲居在洛阳，饮酒、作诗、会友、神伤。
洛阳履道里的大宅，是他晚景生活的主要寄托。他多次改造、修整，觉得心满意足，这处大宅院足以容身、安心、养性。
园林中有他从太湖带来的赏石，苏州带回来的白莲，杭州带回来的天竺石等等，这些东西让他想起在杭州、苏州当刺史时的江南风光，那是他最惬意的为官生涯。他也保持着在江南形成的生活习惯，爱吃米饭、水葵、鱼虾等，园林中，有着构建的江南风情和对江南的无尽相思。
白居易在洛阳的躺平生活可谓精彩，和高官们唱和吟诗，饮酒悠游，欣赏别家的园林，改造自家的园林，朝堂纷争，自己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编自己的诗集，抄写分藏各处。为自己写了《醉吟先生墓志铭》，总结自己的一生：
“先生姓白，名居易，字乐天……语讫命笔，自铭其墓云：
乐天乐天，生天地中，X有X年。其生也，浮云然；其死也，委蜕然；来何因，去何缘。吾性不动，吾行屡迁。已焉已焉，吾安往而不可，又何足厌恋乎其间？”
会昌六年（846）八月十四日，白居易闭上了眼睛，享年七十五岁。当世第一诗人去世的消息，在长安、洛阳传扬了好一阵。新登基的宣宗皇帝李忱听闻，赋诗一首吊“诗仙”仙逝：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2024年11月29日 中关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