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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刘猛:两个良心|王世杰的政治人格

法学学术前沿  · 公众号  · 法律  · 2017-03-21 10:11

正文

两个良心:王世杰的政治人格

作者:刘猛,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助理研究员,法学博士。

来源:《社会科学论坛》2017年第2期。

责编: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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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3月5日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在香港病逝,中研院作为全国最高学术研究机关,立成群龙无首之态,尽快选出下一任院长成为迫不及待之事。按照相关法规,院长由国立中央研究院评议会选出院长候补人三名,呈请国民政府就其中一人任命。选举院长候补人成了3月22日召开的评议会第五次年会的主题。对于继任人选,众人比较瞩目的是胡适、翁文灏、朱家骅、王世杰,其中以胡适为最,但因其在驻美大使任上,负有更重要的国家使命,不可能回国就任。


3月16日,陈布雷在给翁文灏的信函中说蒋中正盼望能选出顾孟馀来做院长,这个建议可能是王世杰提出来的。选举前王世杰约傅斯年等去商量,并未得到其他人赞同,王氏也觉得“此事无法运动。这一般学者,实在没法运动,如取运动法,必为所笑,于是无补”。可是开会前两天,蒋中正下条子,要求把顾孟馀举出来,此一做法招致了评议员们的逆反心理,纷纷不投顾孟馀的票。“顾之一说,若是翁、朱、王三位大卖气力,作为自动的自让,再有充分的时间,也许可以做到,但条子一下,即无法挽回。”最终,评议会选出翁文灏、朱家骅、胡适三人为院长候补人。至此,选举风波尘埃落定。


其实,顾孟馀亦是学者出身,他早年留学德国,回国后在北大教授经济学,还做过北大的教务长、国立广东大学校长。其后以学者身份从政,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教育部长、铁道部部长、交通部部长等职,只是侯门一入与学界再无瓜葛。后来追随汪精卫,汪氏叛国后他拒绝附逆,蒋中正想留他在重庆“藉以影响外间对汪之观感”,企图以安置他做中研院院长作为政治上的回报。按照傅斯年的说法,“孟馀清风亮节,有可佩之处,其办教育,有欧洲大陆之理想,不能说比朱、王差”,评议员们对他不甚了解固然是一个不选他的原因,蒋中正的条子则是关键原因,他们实则是以忤旨来昭示“学界之正气、理想、不屈等义”,拒绝政治对学术的直接干涉。


在评议员的心中,王世杰在这件事中扮演了负面的角色,以至于他的得票比较少,但傅斯年解释说此事王世杰“亦是为研究院”。3月17日,翁文灏在日记中记载:

 

下午,在中研院与傅、任、李、汪及王雪艇又谈选举院长事。王言,彼有二个Consciences。

 

雪公宦海一生,辗转于学术和政治之间,在走马灯似的民国政治洪流中之所以大节不亏,依凭的就是这“二个Consciences”。他一方面要忠诚于自身的学术科学化和国家现代化的理想,一方面又要尽到为官之道为事情的实行可能性考虑、为当政者的脸面着想。个中两难,如人饮水,冷暖惟有自知。


王世杰(1891~1981),巴黎大学博士,回国后在北京大学任教,讲授宪法、行政法等课程,并携手北大同仁编辑《国立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传授最前沿的西方法政理论,用学理的、理性的观念分析社会问题。六年后南下武汉参加国民政府工作,其后出任国民政府法制局局长、国立武汉大学首任校长、教育部长、军事委员会参事室主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国民参政会秘书长、外交部长等等职务,抗战时期身兼数个机关的首长职务。处身于像他自己所说的这样“一个无数旧势力应消灭而未消灭,无数新势力求生而不得生的时期”,那一辈学人都想把平生所学贡献于国家。他们“从道不从君”,没有选择北京政府,选择了国民政府。恰如胡适所说,他本来反对武力革命同一党专政,但是革命既已爆发,便只有助其早日完成,才能减少战争,从事建设。目前中国所急需的是一个现代化的政府,国民党总比北洋军阀有现代知识,只要他们能够好好把中国统一起来,能够真正实现三民主义,便可有利于国家,我们虽不入党,也应该在党外以全力支持它。王世杰党派色彩远较胡适浓重,但在此事上他的态度与胡适应该相去不远。


学者从政,往往都有自己的先前规划,他们不是为了做官去的,他们是为了实现自身抱负去的。从政之后的王世杰,有了把自身所学施诸实践的机会。教育部长任内,他着手各种改革,因部中无健全的学术审议机构,怕审核权落入司长、科长等行政官僚之手,不同意教授、副教授、讲师的聘任权由大学转入教育部。(1942年4月8日日记)他“以为中国教育之病,在尚未能彻底现代化”,(1937年9月3日日记)因此严厉遏制种种与现代化相背的趋势,如中小学读经、设置中医学校等,竭力提倡西医学,增设医学院及医学专科学校,在教育部成立医学教育委员会以为全国医教设计及监察机关;并严守信教自由原则,禁止任何学校以宗教为必修科目或强迫学生参加礼拜等仪式。抗战初期,他以敏锐的国际眼光坚请蒋中正勿轻言和,因为“实则目前言和,必须变更政府一切立场,自行撕碎九国公约与中苏不侵犯条约。和议成后,政府内受国人之攻击,外受日方之继续压迫,不出一、二月,政府必不能维持。”(1937年12月31日日记)他求学任教时以比较法的视野研治各国宪制,考察出英美的法律制度较德、法、日更加注重对自由和个人权利的保障;他觉得英美式的民主、自由会是世界潮流,先进战胜落后、民主自由战胜独裁专制将是大势所趋。所以,抗战时期他坚持原则主张联合英美,不因一时的国际形势强劣变化而变更,并多次在高层会议上据理力争,影响当局决策,与政府内联合德国的主张有异。在做中宣部长期间,王世杰主张划分党管和政府管的界限范围,任期三年秉持言论自由的原则,未尝停一报或封一报,因此不获见谅于党部和军事方面的很多人。还建议蒋中正对于图书及不以记载政治新闻为目的的杂志,废止强制送审办法。(1944年4月22日日记)而对于国民政府,他谋求制度上的若干重要改革。担任国民参政会秘书长的他,认为“参政会能否有贡献,要看我们是否真心扶植民治。”(1941年12月12日日记)他不无天真的认为政治的发展会迫使中共接受民主政治。对于国共问题,他主张用政治手段来解决,而不是以战争争胜。在中苏谈判收尾时他“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出任外交部长,其中亦不乏主动,他以“回狂澜于既倒”的心态,希望用自身学识做出点成绩。诚如顾维钧所言,“王一直想当中国外交部长,以便以他自己的方式执行外交政策。”虽然历史给机会的这个时刻不太美好,王世杰还是接受了,他岂不知其中风险,他只是“为国为党,均一本至诚”,不计个人得失罢了。后世月旦,颇多责难,但蒙古岂是一个外长就能卖掉的!迁台后,他献言献策,“维护十年来辛辛苦苦所奠定之法治微弱规模”。(1959年8月31日日记)1960年代并“以民主必须从实行中求进步为理由,力主即时实行地方自治”。(1963年5月8日日记)在立法委员攻击史语所诸人编纂上古史时,书面答复“任何政府机关无权干涉私人著述史书之权”,(1964年5月1日日记)坚决的捍卫学术自由。


在国民政府里,除了蒋中正,他基本上不买其他党国大佬的帐,他的固执性格加上处事原则强的作风,得罪了很多人。在教育部长任内,他因费力遏止欲假学校扶植个人政治势力者和提倡复古者、取缔不合格的大专院校,树敌甚众,国民政府五院院长中对他不满者即有四人。到了一九四八年行宪时,孙科敦促王世杰出任行政院长,他因为“党中意见不齐一,且多反对我的人”,没有接受。长期的科层制作业,使其难免官僚化的作风,但是他很尊重读书人,向不打学者专家的官腔。曾做过下属的李亦园说:“我个人非常敬佩王院长对学术立场的坚持,尤其在一些关键时刻,更可以看出他的坚持,他两次拒绝国民党成立三民主义研究所就是很明显的例子。三民所成立后,有一次我到王院长家中探望他,对于三民所的成立,王院长直摇头,认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他心中,学术的价值还是高于一切。”据他的学生说,“雪公晚年闲谈时最乐于道及的,不是从政的回忆,而是关于北大、武大、故宫博物院和中研院的事情。当他谈到这四个文教学术机构事事物物的时候,一番深挚的亲切感,徐徐流露于他那怡怡如也的神态中。”应该说,知识人出身的政治家往往都对学术怀有恋恋不舍的情感,因为学术文化教育里存有他们的梦想和精神寄托。另一方面,从王世杰对于学术文教经历的眷恋,也可看出他在官场的不如意。他的性格,极不适合官场,“官场习气,多的是巧言令色之辈,而他要言不烦,不苟言笑;官场习气,多的是酒肉征逐的应酬,而他生活谨饬,几乎全无世俗的嗜好。单单这两款,就足以使他独来独往,无朋党奥援。”从政不久后,他就想返回北大任教,,可是“侯门一入深似海”,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而且,他自身对于国家和时代的使命感也不允许他打退堂鼓。


政治不是总与理想重合。从政后的王世杰,处身国民党诸多派系之中,不得不变得圆融,不断挤压自己的梦想,或许这是一切为官者的不得不然之举;因为他们不仅要考虑事体的正当性,还要顾及实施的可能性。除了忠于自身理念的良心,他还有一个忠于最高当政者的良心,这也是为官者的应有品质,特别是在派系纷呈的民国年代。他“从未以代表任何派系自居,且极不愿自己之主张与行动,偏袒任何一派一系或某一学校,而不顾公道与公益”,(1938年1月21日日记)他中立于国民党纷繁复杂的派系,他只是忠于最高当政者。顾维钧曾经评论抗战时期的王世杰说:“他深切了解委员长对所有外交政策问题的看法,每当出现争论时,他都能提出建议,而且总是迎合着委员长的意图。”顾氏这前后两句话真是王雪艇“两个良心”夫子自道的最好注解。长期在政治最高领导人身边做事的王世杰,做事不得不变通,以便用自己的看法去影响领导人的看法和决策。故他一方面要考虑领导人的想法,“迎合委员长的意图”;另一方面还要顾及自身的抱负,“以他自己的方式”做事情。所以才有两个“良心”,既要做事,又须委曲求全,这种心情令人叹息。一九五三年蒋中正以两航案为借口罢免了他总统府秘书长的职位,此事他本无过错,可是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却选择了保持缄默,他觉得在那时的环境下“任何辩护都是有损国家的”。他为了顾及蒋中正的面子做了“替死羊”。


虽然王世杰仕途一生颇受指责,可他并非没有原则之人,也并非为了实现政治抱负一味的迁就领导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妥协,但却不会执行与梦想完全背反的领导人决定。在中研院院长选举中,顾孟馀和他早年是北大同事,也是学者出身,办过教育当过大学校长,并非玩弄权术之人,所以王世杰才把他举出。当政者介入后,他曾说过,“要把孟馀选出,适之也必须选出,给他们看看。”这就是他的两个良心在同时起作用了,适之无疑是最适合的人,这是他的“学术良心”,孟馀是为当政者考虑提出的并不违反学术自由却非最适合的人选,这是他的“政治良心”。撤迁台湾之后,当时知识人处在白色恐怖氛围下喘息不得,他和张群、陈雪屏几个人结成一条战线,尽量保护自由主义者。在被免职总统府秘书长之后,去见蒋中正,因这桩葫芦案的无理摔门而出,从此淡出政界。可见,他“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和彼时很多从政学人一样,他们从政的目的在做事而不在为官。若是无法做事了,官位又有何用!


中国近百年的发展为一大事因缘,即“再造文明”;其具体表征,在学术方面是科学化,在政治方面是国家现代化。近代中西交冲以后,随着留学生回国带来那种叫做“赛先生”“德先生”的火种,学术科学化“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是“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还是“让科学在中国生根”,都是此学术科学化的口号和内容。国家现代化也成了几代人不懈奋斗的目标,富强、民主是近代知识人念兹在兹的主题。王世杰在治学、从政期间所做一切,其宏观的指导理念无不是推进学术科学化、政治现代化。


从理论上说,知识人负有批判社会和政府的职责,他们是以在野的、中立的姿态用其专业对抗政治的。但是那较适合常态国家,非常态国家更需要一种建设性的意见来推动国家的发展。且中国知识传统中世间与超世间不即不离的“内向超越”特色决定了与西方不同的知识人的基本性格,他们几千年来“不忘情于政治”,将己身学识与人间治道勾连,将政治秩序的重建作为最终目的。所以民国知识人大量从政与这一传统观念关系很大,且那时的政局和国民党招揽知识人为他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政治不过是建立和维护一种政治秩序,以划定群己界限,保障私权和公益。如何实现政治,如何打理政治,蕴含了人类的最高智慧。从古到今的知识人,作为秩序中的一份子,都为良善政治秩序的建立苦心焦思,为建构一套良善的人世规则、一种惬意的人间秩序敝精劳神。政治秩序的建立者,也大都依循“马上得之下马治之”的道理,他们不得不借助知识人实现精英之治,于是知识人参与乃至主导政治就成为了历史的常态。在春秋战国时代,纷繁呈现的各个学派“皆务为治者也”,都可说是政治学派;其后政治也都需要文官治理,赵宋一代更是达到极致。这一格局在近代稍有改变,科举制废除后,新式的知识人所学的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分科的科学知识。因为专业化的社会分工,绝大多数的知识人不再具有进入政治所需要的知识、视野和格局。但是,其中习法政、历史的知识人却最具有参与政治的优势。前者缘于自身的专业寄托就是国家或政府这一实体,如王宠惠、王世杰、钱端升等;事实上,清末之际留学生多入法政科就和这一专业和政治、仕途最为接近有关。后者则因其具备“从史实中求史识”的专业思考,如蒋廷黻等。无论专业知识有何差异,意见观点有何不同,他们的目标是同一的,那就是推动中国的国家现代化。


王世杰在北大任教时,面对北洋政府治下的混乱秩序,作为一个法学家深深体会侵犯私人权利的法令、侵犯言论自由的法令层出不穷,保障个体自由的法律严重缺少。彼时相对而言,法学学术的发展并非当务之急,国家尚无确定的成文法体系,实在法的阙如使其提升不得其道。彼时中国所亟需的是先进法制的尽快落地,将私权和自由予以制度化的保障,用先进的制度建构起一个现代法制民主国家。王世杰的所学恰好因应了时代需要,所以他弃学从政,参与政治。后人常菲薄其学术人生,岂知哪里是一个“做官去了”所能打发解释的。从政后,从王世杰的政治作为看,他所秉持的理念决定了其不断推进民主和宪政的政治努力。王氏甚推崇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曾发愿撰文表扬其反对君主制与主张法治之学说。(1940年5月31日日记)这亦可以表征其推动民权法治限制最高权力的知识构成。


然而,知识人作为政治的主体,却永远不是最终决策者,他们不得不像古代的士大夫一样期待“得君行道”和“同治天下”,以建立起一个民主、宪政的现代中国。可是那个非常态的时代不可能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就像丁文江所说,他们这批人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王世杰们虽然尽心辅佐蒋中正,却不能换来完全的信任,处处掣肘不能放手去做事,因为他们和他在基本理念上是冲突的。虽然,聚拢现代知识人的国民政府,在很多方面知识人从政后的所为超出了当政者的预想设计,在意想不到的层面上推进了中国的现代化。但是,近代的知识人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梦想打造一个现代化的民族国家,他们只能且行且观望,在时代的夹缝中挪步前移。可是时代使命感又让其欲罢不能,他们只能尽人事的在妥协中部分实现“同治天下”的设想。


王世杰百年之后,他的学生如是总结:


近代西方的民主宪政,是雪公政治思想的核心;中国古儒臣“致君于尧舜”的传统,是雪公政治实践的轨范。 


可以说,这正好契合了雪公的“两个良心”之说,点明了他从政的理念支撑和实践作为,构成其宦海一生的主线。


据王世杰的女公子王秋华所述,他向往陈继儒《风中柳词》中所述模样的生活:


 燕燕于飞,补茸旧巢堪宿,草堂宽,何须华屋。水儿一曲,山儿一幅,翠微中须眉皆绿。  柱杖敲门,有客来看修竹。但家怀,园蔬溪籁,菊花酒足,松花饭熟,日三竿图些清福。

 

雪公的一生,由学术转向政治,重心在做事而不在于为官。可是,处在历史三峡惊涛骇浪中的转型中国,国家建设尚未完成,他“居安不苟一笑,临危不辞三命”,既不能舍弃时代赋予的使命,哪里有机会去寻得这样一个田园式的图景生活呢!这可能是那个时代很多知识人面对的两难,有一次,考古学家李济和历史学家、外交家蒋廷黻闲聊,

 

我问他:“廷黻,照你看是写历史给你精神上的满足多,还是创造历史给你精神上的满足多?”他对这个问题,没有给我一个直接的答覆。他却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济之,现代的人是知道司马迁的人多,还是知道张骞的人多?”

 

很明显,那一代的知识人都期待做司马迁,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青山青史泽被后世。但事实是他们都做了张骞,这与时代有很大的关系。古往今来,修身齐家的简单愿想都需要稳定的环境,在世事不稳之际知识人都想进入政治一展身手,按自己的设想塑造一种秩序。可是,这个过程成败难测,李济所问无解的问题道尽了那一辈知识人的彷徨。他们的尝试,无法复选,只能随时代的风一起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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