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杰(1891~1981),巴黎大学博士,回国后在北京大学任教,讲授宪法、行政法等课程,并携手北大同仁编辑《国立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季刊》,传授最前沿的西方法政理论,用学理的、理性的观念分析社会问题。六年后南下武汉参加国民政府工作,其后出任国民政府法制局局长、国立武汉大学首任校长、教育部长、军事委员会参事室主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国民参政会秘书长、外交部长等等职务,抗战时期身兼数个机关的首长职务。处身于像他自己所说的这样“一个无数旧势力应消灭而未消灭,无数新势力求生而不得生的时期”,那一辈学人都想把平生所学贡献于国家。他们“从道不从君”,没有选择北京政府,选择了国民政府。恰如胡适所说,他本来反对武力革命同一党专政,但是革命既已爆发,便只有助其早日完成,才能减少战争,从事建设。目前中国所急需的是一个现代化的政府,国民党总比北洋军阀有现代知识,只要他们能够好好把中国统一起来,能够真正实现三民主义,便可有利于国家,我们虽不入党,也应该在党外以全力支持它。王世杰党派色彩远较胡适浓重,但在此事上他的态度与胡适应该相去不远。
学者从政,往往都有自己的先前规划,他们不是为了做官去的,他们是为了实现自身抱负去的。从政之后的王世杰,有了把自身所学施诸实践的机会。教育部长任内,他着手各种改革,因部中无健全的学术审议机构,怕审核权落入司长、科长等行政官僚之手,不同意教授、副教授、讲师的聘任权由大学转入教育部。(1942年4月8日日记)他“以为中国教育之病,在尚未能彻底现代化”,(1937年9月3日日记)因此严厉遏制种种与现代化相背的趋势,如中小学读经、设置中医学校等,竭力提倡西医学,增设医学院及医学专科学校,在教育部成立医学教育委员会以为全国医教设计及监察机关;并严守信教自由原则,禁止任何学校以宗教为必修科目或强迫学生参加礼拜等仪式。抗战初期,他以敏锐的国际眼光坚请蒋中正勿轻言和,因为“实则目前言和,必须变更政府一切立场,自行撕碎九国公约与中苏不侵犯条约。和议成后,政府内受国人之攻击,外受日方之继续压迫,不出一、二月,政府必不能维持。”(1937年12月31日日记)他求学任教时以比较法的视野研治各国宪制,考察出英美的法律制度较德、法、日更加注重对自由和个人权利的保障;他觉得英美式的民主、自由会是世界潮流,先进战胜落后、民主自由战胜独裁专制将是大势所趋。所以,抗战时期他坚持原则主张联合英美,不因一时的国际形势强劣变化而变更,并多次在高层会议上据理力争,影响当局决策,与政府内联合德国的主张有异。在做中宣部长期间,王世杰主张划分党管和政府管的界限范围,任期三年秉持言论自由的原则,未尝停一报或封一报,因此不获见谅于党部和军事方面的很多人。还建议蒋中正对于图书及不以记载政治新闻为目的的杂志,废止强制送审办法。(1944年4月22日日记)而对于国民政府,他谋求制度上的若干重要改革。担任国民参政会秘书长的他,认为“参政会能否有贡献,要看我们是否真心扶植民治。”(1941年12月12日日记)他不无天真的认为政治的发展会迫使中共接受民主政治。对于国共问题,他主张用政治手段来解决,而不是以战争争胜。在中苏谈判收尾时他“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出任外交部长,其中亦不乏主动,他以“回狂澜于既倒”的心态,希望用自身学识做出点成绩。诚如顾维钧所言,“王一直想当中国外交部长,以便以他自己的方式执行外交政策。”虽然历史给机会的这个时刻不太美好,王世杰还是接受了,他岂不知其中风险,他只是“为国为党,均一本至诚”,不计个人得失罢了。后世月旦,颇多责难,但蒙古岂是一个外长就能卖掉的!迁台后,他献言献策,“维护十年来辛辛苦苦所奠定之法治微弱规模”。(1959年8月31日日记)1960年代并“以民主必须从实行中求进步为理由,力主即时实行地方自治”。(1963年5月8日日记)在立法委员攻击史语所诸人编纂上古史时,书面答复“任何政府机关无权干涉私人著述史书之权”,(1964年5月1日日记)坚决的捍卫学术自由。
在国民政府里,除了蒋中正,他基本上不买其他党国大佬的帐,他的固执性格加上处事原则强的作风,得罪了很多人。在教育部长任内,他因费力遏止欲假学校扶植个人政治势力者和提倡复古者、取缔不合格的大专院校,树敌甚众,国民政府五院院长中对他不满者即有四人。到了一九四八年行宪时,孙科敦促王世杰出任行政院长,他因为“党中意见不齐一,且多反对我的人”,没有接受。长期的科层制作业,使其难免官僚化的作风,但是他很尊重读书人,向不打学者专家的官腔。曾做过下属的李亦园说:“我个人非常敬佩王院长对学术立场的坚持,尤其在一些关键时刻,更可以看出他的坚持,他两次拒绝国民党成立三民主义研究所就是很明显的例子。三民所成立后,有一次我到王院长家中探望他,对于三民所的成立,王院长直摇头,认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他心中,学术的价值还是高于一切。”据他的学生说,“雪公晚年闲谈时最乐于道及的,不是从政的回忆,而是关于北大、武大、故宫博物院和中研院的事情。当他谈到这四个文教学术机构事事物物的时候,一番深挚的亲切感,徐徐流露于他那怡怡如也的神态中。”应该说,知识人出身的政治家往往都对学术怀有恋恋不舍的情感,因为学术文化教育里存有他们的梦想和精神寄托。另一方面,从王世杰对于学术文教经历的眷恋,也可看出他在官场的不如意。他的性格,极不适合官场,“官场习气,多的是巧言令色之辈,而他要言不烦,不苟言笑;官场习气,多的是酒肉征逐的应酬,而他生活谨饬,几乎全无世俗的嗜好。单单这两款,就足以使他独来独往,无朋党奥援。”从政不久后,他就想返回北大任教,,可是“侯门一入深似海”,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而且,他自身对于国家和时代的使命感也不允许他打退堂鼓。
政治不是总与理想重合。从政后的王世杰,处身国民党诸多派系之中,不得不变得圆融,不断挤压自己的梦想,或许这是一切为官者的不得不然之举;因为他们不仅要考虑事体的正当性,还要顾及实施的可能性。除了忠于自身理念的良心,他还有一个忠于最高当政者的良心,这也是为官者的应有品质,特别是在派系纷呈的民国年代。他“从未以代表任何派系自居,且极不愿自己之主张与行动,偏袒任何一派一系或某一学校,而不顾公道与公益”,(1938年1月21日日记)他中立于国民党纷繁复杂的派系,他只是忠于最高当政者。顾维钧曾经评论抗战时期的王世杰说:“他深切了解委员长对所有外交政策问题的看法,每当出现争论时,他都能提出建议,而且总是迎合着委员长的意图。”顾氏这前后两句话真是王雪艇“两个良心”夫子自道的最好注解。长期在政治最高领导人身边做事的王世杰,做事不得不变通,以便用自己的看法去影响领导人的看法和决策。故他一方面要考虑领导人的想法,“迎合委员长的意图”;另一方面还要顾及自身的抱负,“以他自己的方式”做事情。所以才有两个“良心”,既要做事,又须委曲求全,这种心情令人叹息。一九五三年蒋中正以两航案为借口罢免了他总统府秘书长的职位,此事他本无过错,可是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却选择了保持缄默,他觉得在那时的环境下“任何辩护都是有损国家的”。他为了顾及蒋中正的面子做了“替死羊”。
虽然王世杰仕途一生颇受指责,可他并非没有原则之人,也并非为了实现政治抱负一味的迁就领导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妥协,但却不会执行与梦想完全背反的领导人决定。在中研院院长选举中,顾孟馀和他早年是北大同事,也是学者出身,办过教育当过大学校长,并非玩弄权术之人,所以王世杰才把他举出。当政者介入后,他曾说过,“要把孟馀选出,适之也必须选出,给他们看看。”这就是他的两个良心在同时起作用了,适之无疑是最适合的人,这是他的“学术良心”,孟馀是为当政者考虑提出的并不违反学术自由却非最适合的人选,这是他的“政治良心”。撤迁台湾之后,当时知识人处在白色恐怖氛围下喘息不得,他和张群、陈雪屏几个人结成一条战线,尽量保护自由主义者。在被免职总统府秘书长之后,去见蒋中正,因这桩葫芦案的无理摔门而出,从此淡出政界。可见,他“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和彼时很多从政学人一样,他们从政的目的在做事而不在为官。若是无法做事了,官位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