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本位”的传统中,在人人都想当官捞钱的晚清,有几个人理解彭玉麟呢——他屡屡辞官,并非玩弄权术、以退为进。他只是秉承“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之理念,不愿居高位,甘愿做实事。
文︱关山远
本文首发于1月13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专栏“时空走廊”,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新华每日电讯”(ID:caodi_zhoukan),转载已获授权
在晚清诸多名将勋臣中,彭玉麟名气绝非最大,但绝对是一等一的人物,他一生忠廉刚直,疾恶如仇,是晚清官场中的另类。
在晚年,彭玉麟辞官回乡,老死桑梓,湖北布政使陈宝箴送上这样的挽联:“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命,是生平得力语,万古气节功名都从此。”
当官,还是要学学彭玉麟,虽然他很难学。
1
彭玉麟在后世名气远不如李鸿章。但在曾国藩心中,彭排在李前面,“若论天下英雄,当数彭玉麟、李鸿章。”
其实说起彭玉麟,曾国藩是满心感激的,他人生遇到的第一个巨大危机,就是彭玉麟替他化解的。
咸丰四年(1854年)2月25日,曾国藩发布《讨粤匪檄》,意气风发,督湘军水师、陆师共计一万七千余人,自衡州启程,开始北伐。他精心练兵,信心满满,却没料到,他出山第一战,就遭遇惨败:他中了太平军的计,结果在靖港一役,水陆俱败,曾国藩崩溃了,著名作家唐浩明在《曾国藩》一书中这么写道:
“‘活捉曾妖头’的喊叫声从后面铺天盖地夺来,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他深知自己已与太平军结下大仇,一旦被抓,结局只能有这样几种:抽筋、剥皮、点天灯、五马分尸、剜目凌迟、枭首示众。哪一种都令他心惊肉跳。他设想受刑时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受长毛的侮辱,还不如自己一死干净。’曾国藩下定自尽的决心。他两眼下垂,面色煞白,无神地望着窗外湍急北去的江水……船过白沙洲,曾国藩望准了舱边有一个漩涡。他推开舱门,紧闭双眼,纵身向漩涡跳去……众人大惊,将他救起”。
就在曾国藩羞愤投水的当天,彭玉麟与杨载福率五营湘军水师在湘潭大败太平军水营。两天后,彭玉麟、杨载福又率水师顺风纵火,将太平军船只焚烧殆尽。湘潭之战,以湘军完胜而告终。
假如没有这场胜利,曾国藩的命运还真不好说,他还是想死,连给皇帝的遗折都写好了:“谨北向九叩首,恭折阙廷,即于今日殉难……”他正考虑是投水还是上吊时,湘潭大胜的消息传来了,初出茅庐的曾国藩和湘军,挺过了生死一劫。
彭玉麟打仗确实是一个高手,湘潭之役、汉阳之役、田镇之役、湖口之役、安庆之役、芜湖之役、九州之役……湘军水师连场恶战,彭玉麟无役不从,多次遇险,却凭顽强的意志,向死而生。
他打仗是以“不怕死”著称的,当时太平军炮火猛烈,湘军水师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研制出当时有效的防弹盾牌,彭玉麟说:算了,别搞这个了,我不要任何遮蔽,冒着炮火冲锋。
结果证明:只有冒险冲锋,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杀至敌人前面,使他们的炮火失去用武之地。于是湘军水师渐渐以悍勇著称,胆小怕死的人都会遭到鄙视。后人统计,湘军水战的胜率将近七成,多亏有了彭玉麟这样智勇双全的领军人物。
那是一个乱世出英雄的年代,彭玉麟是个书生,祖籍湖南衡阳,因父亲在安徽做官,他出生于安庆,16岁时又回到衡阳,应曾国藩盛情邀请加盟湘军筹建水师之前,他是一家当铺的管账先生。
这位湘军水师创建者、中国近代海军奠基人,之前甚至没有过水战经历,被曾国藩委以组建水师之重任,是因为他家藏一部《公瑾水战法》。
2
岳飞有名言:“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彭玉麟除了“不要钱,不怕死”之外,还多了一个“不要官”。
彭玉麟刚刚参加湘军的时候,曾许下“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的“三不”誓言。从他一生经历来看,确实初心不改。
他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上文已提到,他“不要钱”,也是相当有名的——清代官场极其腐败,有句名言“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彭玉麟的官做得比知县大多了,而且是拿性命搏出来的,湘军将领普遍爱财,就是基于“这钱是用命换来的”心理,但彭玉麟不爱钱,咸丰四年(1854年)冬,彭玉麟率湘军水师配合陆师,经浴血奋战后,攻陷了田家镇,取得了一场关键胜利。
清廷奖励4000两白银,他转而用于救济家乡,在给叔父的信中说:“想家乡多苦百姓、苦亲戚,正好将此银子行些方便,亦一乐也。”还要求他叔父从中拿出一些银两在家乡办所学堂,期望为家乡“造就几个人才”。
彭玉麟曾言:“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以庇妻子。”他曾写信斥责儿子在家乡装修老屋:“何以耗费若斯,深为骇叹。”并称自己一向将“起屋买田视作仕宦之恶习,己身誓不为之。不料汝并不来信告示于我,遽兴土木;即兴土木之后,又不料汝奢靡若此也。外人不知,谓吾反常,不能实践,则将何颜见人!”
其实,他儿子修葺后的老屋,也不过是三间土墙瓦屋而已,仅仅花费2000串铜钱。当今一些官员落马后,屡被曝出在老家大兴土木、兴建豪宅,又有何颜见人?
他最令人称道的,是六次辞去高官之位:
1850年,彭玉麟在绿营军中效力,扑灭李沅发起义,初显军事才能。清廷赏给他蓝翎顶戴,并任命他为训导,彭玉麟一概谢绝,回到衡阳渣江老家,奉养老母。
1861年,清廷任命彭玉麟为安徽巡抚,相当于今天的正部级,并命他迅速带兵北上,消灭苗沛霖反叛势力。彭玉麟以不擅长陆战为由,加以拒绝。
1865年,清廷又任命彭玉麟代理漕运总督。漕运总督在当时是人人垂涎三尺的肥缺,无不打破脑袋去争,但油水再多,彭玉麟依旧选择辞去。
1872年,彭玉麟入京参加同治帝大婚典礼。在此期间,清廷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彭玉麟无意留京,再次选择辞去官职。
1881年,清廷任命彭玉麟代理两江总督并兼南洋通商大臣。两江总督在疆臣中的地位,仅次于直隶总督,极其显要,然而彭玉麟依旧不感兴趣,最终选择辞去。
1883年,清廷任命彭玉麟为兵部尚书,即今天的国防部长,彭玉麟还是准备再次辞去。
但这一次,他辞官未能成功,因为法国加强侵略越南,西南边境告急。清廷命彭玉麟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帮办两广军务,他毅然受命,这一年,他已经67岁了。在边境,他率另一员老将冯子材抗击法军,大获全胜。
他最后一次辞官,是在中法战争结束后,他接连四次请求辞去兵部尚书,清廷不允,后来看到他确实身体不行了,才在他73岁的时候,予以批准。彭玉麟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回到家乡,2年后病逝,离开人世前,他将为官几十年的官俸、养廉、经费等等加起来上百万两的收入,全部捐出来做了军费。
3
彭玉麟也是晚清高官中少见的痴情男子,不好女色,不纳姬妾。唐浩明在《曾国藩》一书中,重点写了彭玉麟的爱情故事,亦是这部巨著中少见的温柔之笔。
书中写道,彭玉麟少年时代在芜湖读书时,曾在路上救起一个父母双亡、饿晕在地的女孩,他把女孩救回家。女孩姓梅,叫小姑,外婆很喜欢,留下了这个女孩,收作养女。彭玉麟叫她“梅姨”,她不允,因为她只比他大两岁,于是他叫她“小姑”。
两人青梅竹马,又是情窦初开,于是有了深厚感情,他一次重病,她甚至仿效古书上“割臂疗夫”的故事,割下手腕一片肉煮汤喂他……书上写道:“玉麟哪里能喝下。从这碗汤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颗水晶般的心。”
梅小姑很美丽,史载彭玉麟年轻时“辞气清雅,风采秀隽”,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年轻情侣。遗憾的是,美好的爱情总是以悲剧收场。16岁时,祖母去世,彭玉麟随父亲回湖南衡阳老家奔丧,不得不与梅小姑分别,启程前两人私订终身,回到老家后,又遭遇一系列变故,等他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七年之后了。
他决心把她带到湖南,一路上耳鬓厮磨,形影不离,但是,小姑因七年思念,心力交瘁,染上重病,离开情郎,溘然长逝,彭玉麟余生沉浸于对梅小姑的思念之中,终生未娶。
当然,这是小说家言。史载,彭玉麟在从军前就结了婚,其妻邹氏,但彭玉麟的夫妻生活,极不如意,“邹夫人以朴拙失姑爱,终身无房室之欢”,也就是说,邹氏与婆婆的关系极糟糕,而彭玉麟又是一个大孝子,母亲去世后,他再也不见妻子的面。
因为这种关系,后人多次考证:是否真有梅小姑其人。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彭玉麟确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梅姑,感情极深,但因为辈分问题,未能结合,后来,在彭母的主持下,梅姑另嫁他人,四年后死于难产,彭玉麟闻讯身心俱裂,哭吟“一生知己是梅花”,并发誓要用余生画十万梅花以纪念两人之情。他每画成一幅,必盖一章曰“伤心人别有怀抱”“一生知己是梅花”。
彭玉麟一生中确实画了无数梅花,不管是南征北战,还是辞官赋闲,一有空,他就画梅花,也渐成画梅大家,被世人誉为“兵家梅花”。后人评价:彭氏画梅,干如铁,枝如钢,花如泪,诗言情。
“伤心人别有怀抱”,纵然英雄如彭玉麟者,久经战场杀戮,置生死于度外,内心依然有柔软处。
儿女心肠,英雄肝胆。
4
民国历史作家高拜石在《古春风楼琐记》中,有一篇写彭玉麟,题曰《小姑吟罢英雄老——彭玉麟暮年的萧瑟与孤愤》,“萧瑟”与“孤愤”,对彭玉麟是很贴切的概括:他挚爱的人早已走了,而他挚爱的大好河山,却因为清廷的腐败无能,饱受屈辱,支离破碎。
年过七旬,彭玉麟被任命为兵部尚书,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坚持辞官,因为他要抗击法国侵略者。他在南方战场,不住钦差大臣行辕,自己搭起帐篷,采大芭蕉叶铺在上面,以挡雨蔽日,和士卒同甘苦。
他的部下冯子材在镇南关、谅山一战,痛击法军,消息传至巴黎,导致茹费理内阁倒台。但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明明掌握了主动权,清廷却屈辱求和。
彭玉麟怒了,多次上疏主战,反对和议,疏中有“五可战,五不可和”之语。当时帝师翁同龢在日记中曾记:“彭电请勿撤兵,先向法索兵费一千万。”但和议仍然完成了,否定了中国对越南的宗主权,改由法国全权管理越南,中国军队撤出越南,从此越南脱离中国,成为法国属地。
这一结果,对彭玉麟的精神造成了重创,他本来已经年老力衰,这一次,他的身体彻底垮了。高拜石认为:“(彭)在草棚里,受到暑湿寒雨的蒸郁,对法和议成后,回到长江,幽忧积愤,更煎迫于胸臆,病渐沉重。”
彭玉麟又开始上疏要求辞官,清廷不允,彭玉麟只能拼着老命,继续出巡,到安庆时,安徽巡抚陈六舟前往迎接,他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次一看就傻了眼:名震中外的彭公,竟是步履蹒跚,声微语涩,饮食起居全靠跟着他的四名护士扶持。
即便病成这样,彭玉麟还是坚决拒绝到城里休息,坚持住在船上。他以前训练水师时,一直住在船上,当年曾向皇帝自陈:“身受重伤,积劳多疾,未尝请一日之假回籍调治。终年风涛矢石之中,虽其病,未尝一日移居岸上。”
陈六舟特别难过,他给朝廷上奏,说彭玉麟确实病得很重,还是让他回乡养病吧。清廷这才相信:彭玉麟屡次要求辞官回乡,确实不是出于负气,果然是老了病了……待下一次彭的辞官要求报上来时,清廷批准了。他拖着老病之躯,满怀孤愤之情,终于回到老家,回到那个四周栽满梅花的“退省庵”。
在“官本位”的传统中,在人人都想当官捞钱的晚清,有几个人理解彭玉麟呢——他屡屡辞官,并非玩弄权术、以退为进。他只是秉承“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之理念,不愿居高位,甘愿做实事。
光绪十六年,1890年4月24日,彭玉麟病逝于衡阳退省庵,至此,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与他,“中兴四大名臣”,全部永别了历史舞台。5年前,中法合约签订之后,左宗棠愤懑病逝,如今,又一位坚定抵御外侮、正气昂扬的湖南男人永远走了,他被历史学家称为“大清帝国最后一抹斜阳”,消逝于历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