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财经杂志
2024年11月,被称为欧洲电池一哥的Northvolt公司申请破产保护,以筹集最多2.45亿美元资金自救。虽然还未真正破产,但不论是极端恶化的财务状况,举步维艰的量产进度还是告吹的大额订单,都表明Northvolt已经失败了(详情可查看华夏储能此前文章:《7年烧光150亿美金,欧洲最大电池企业大溃败》)。
关于Northvolt的失败,最近的探讨主要集中在其糟糕的财务表现,根据crunchbase数据,其总计进行了14轮融资,募集资金138亿美元,但目前其公司账户里仅有3000万美元,而负债高达58.4亿美元。
宁德时代董事潘健在回应关于Northvolt正与宁德时代接触,寻求投资的传闻时表示,“投资Northvolt不是我们的优先事项”。潘健承认过去半年里两家公司讨论过采用授权许可的模式合作,但那时“我们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大的财务困难”“如果早一两年可能会容易得多,那时候Northvolt的财务状况还比较稳定”。
但真正导致Northvolt等多家欧洲电池企业失败的根本原因不是财务恶化,而是创新的全面滞后。
Northvolt的失败并非个例。2023年1月,被英国寄予厚望的Britishvolt破产清算,这家公司2019年成立,2021年9月至2022年11月间进行过5轮融资,宣布的融资额是24亿英镑,但实际到账金额不足1亿英镑,计划在诺森伯兰郡投资26亿英镑建立的工厂始终停留在效果图阶段。同为英国公司的AMTE Power也在2023年濒临破产,2023年9月获得了最后一笔融资210万英镑后就无以为继,2024年1月申请破产。这两家英国电池公司都是无产品、无客户、无收入的三无公司,两家公司先后破产让英国建立电池产业的努力化为泡影,目前英国境内在运营的电池工厂只有位于桑德兰的AESC工厂,AESC是一家由日本企业创立,后被中国企业远景收购。法国电池企业的运营情况稍好,Verkor总计获得38亿欧元融资,其中最大的一笔是2024年5月获得的13亿欧元债务融资,出资人是桑坦德银行为首的18家金融公司组成的银团。其位于敦刻尔克的工厂虽然投产时间从2023年延迟到2025年,但依然在建,而且有雷诺的订单保障未来收入。但因为其融资中债务融资占比较高,而且工厂进度也并不令人满意,如果进度再度推迟,收入不及预期,债务警报随时都会拉响。另一家主要由斯特兰蒂斯汽车集团支持的Automotive Cell Company(下称ACC),其位于法国的首家工厂已于今年成功交付首批电池,2024年全年预计可交付装配2000辆车的电池,按照单车平均60KWh电量计算,大约0.12GWh,相当于宁德时代两小时的产量。2025年,ACC预计可交付装备15万辆车的电池,按单车60KWh电量计算,交付目标9GWh,相当于当前中国电池企业一条生产线的年产能。虽然已经实现交付,但市场对ACC的信心依然不足,因为其刚刚宣布暂停意大利和德国的两个工厂项目,2024年2月以债务融资形式获得的44亿欧元,只靠一家尚未实现大规模交付的工厂,偿债压力巨大。最关键的是,Northvolt的倒下让客户高度怀疑欧洲电池企业大规模量产的能力。德国的Varta主要生产消费电子电池,其动力电池业务规模有限,目前只有少部分为保时捷Taycan提供配套的电池业务。挪威的FERYR聚焦储能电池。这两家电池企业目前运行情况尚好,但对于需求量巨大的车用动力电池市场影响有限。即便是这两家目前运营情况尚好的企业,资本市场也投出了不信任票,Varta的股价比2021年的高位下跌了98.55%,同期FERYR的股价下跌了80.04%。这些欧洲电池企业的失败都源于同一个问题——电池造不出来。此前宁德时代董事长曾毓群曾评价欧洲电池企业的设计错了、工艺错了、设备错了,所以难以实现规模制造和交付。如果回到这些欧洲电池企业刚起步的时候,情况并非如此。这些企业集中创办于2016年—2020年的五年间,当时全球锂电池的技术潮流是三元锂占优,且制造工艺趋于成熟,叠片工艺制造软包电池,卷绕工艺制造方壳和圆柱电池。这些工艺路线均有成熟的设备供应商,其中不乏欧洲企业,比如德国Manz的叠片机,效率可达0.17秒—0.2秒/片,当时全球领先,即便放在今天,也依然是第一梯队。此外日本设备企业,如CKD、Kaido、日立都可以提供电池制造的关键设备。当时欧洲电池企业建立制造能力并无障碍。对欧洲电池企业真正的打击是中国电池企业近年的创新浪潮。从2021年至今,以刀片电池发布为起点,中国电池企业三年里密集推出了遍布电池材料、成组技术、制造工艺、制造设备的全面技术创新。以刀片电池为例,其最大的突破是采用叠片工艺制造方壳电池,显著提高了电池的空间利用率,在电芯的材料性能没有显著提升的前提下,大幅度提高成品电池的能量密度。但这种工艺对制造环节挑战巨大,过去叠片工艺只用于制造软包电池,因为一次需要叠放的片数有限,精度控制挑战不大。现在叠放的片数增加了数倍,精度控制挑战巨大。过去卷绕工艺不用频繁切片,卷好之后只切一刀,现在切片次数成倍增加,切片精度和毛边控制也是巨大挑战。比亚迪2021年发布刀片电池后相当一段时间的出货量有限,就是因为叠片工艺的良品率低,而且当时制造方壳电池的叠片机供应商只有中国企业,但国产叠片机那时的效率只有0.6秒—0.8秒/片左右,远低于进口设备0.2秒/片的效率,所以刀片电池初期的制造效率低于传统卷绕工艺。但中国电池企业和设备企业联合优化工艺流程和设备,仅用一年时间,2022年蜂巢能源率先把叠片效率提升到0.125秒/片,整体效率已经和卷绕相当。此后以先导智能为代表的电池设备企业持续发力,2024年3月,先导智能在韩国首尔电池储能展览会上展出的切叠一体机,整机效率提升至0.116秒/片,且应用多种智能化检测技术,整机良品率达到99.8%,均为全球第一。围绕叠片工艺和设备的创新改变了整个锂电池的技术格局,曾经不被看好的磷酸铁锂重回主流,而日韩企业和欧洲企业聚焦的三元锂则退居次席。而且这次铁锂技术的回归是材料、成组技术、生产工艺、制造设备的全面变革,产品在性能、成本方面全面领先。日韩企业还能依靠过去的技术和客户积累赢得部分生存空间,欧洲电池企业则全面受挫,继续坚持原有路线意味着没投产就落后,改变技术路线,意味着之前的投入全打水漂。而且就算想改,也几乎改不动。一位在中国电池企业欧洲项目工作的人士对《财经》评论说,欧洲企业有标准化执念,对电池制造这种新兴领域,仍对标成熟行业标准体系,要先完善标准再执行,而中国企业则先制定粗糙标准,在实践中逐步完善。欧洲电池企业,乃至整个欧洲的企业,几乎丧失了快速响应、快速执行的能力,在路径清晰的成熟市场,欧洲企业的高度标准化往往能带来更高的效率和收益,但是在快速发展的新兴市场,没有快速响应、快速执行的能力,几乎等于举手投降,因为竞争对手不会等你建立完善标准和规则后再跟你竞争。欧洲电池企业接连失败,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欧洲对中国电池的依赖至少要持续十年,不论是从中国进口还是中国电池企业在欧洲本土生产。欧洲电池供应过去主要依靠韩国企业,大部分供应来自波兰的LG工厂和匈牙利的三星SDI工厂,这两个工厂在2022年制造的电池满足了欧洲市场50%的需求,再加上从韩国进口的电池,2022年,韩国电池在欧洲的市占率为63%。到了2024年,宁德时代已经取代LG成为欧洲市占率第一的电池企业,2024年一季度的市占率达到34%,中国电池企业加总的市占率超过40%,到2024年底,中国企业有望超过韩国企业成为欧洲电池市场的主流。中国电池的增量主要来自两部分,一是中国新能源车对欧洲的出口增长,2022年中国出口到欧盟的纯电动车为33万辆,2024年上半年为30万辆,全年预计超50万辆;二是欧盟本土生产的电动车,其装载的中国电池也在快速增长,中国对欧洲的电池出口2022年以来一直维持在每年千亿元以上,同时宁德时代、国轩高科在德国的工厂都已批量出货。还有一个重要增量来自储能市场,预计到2024年末,欧洲工商业储能装机将达到5GWh,2023年为2GWh;2024年大电量储能装机量预计将达8-10GWh,2023年为2GWh。这些规模较大的储能设施都倾向铁锂电池。从2023年9月至今,仅德国有公开报道的储能电池火灾事故就达9起,其中多起事故都涉及三元锂电池,这进一步加剧了用户对三元锂安全性的担忧,而铁锂电池的安全优势对用户越来越有吸引力,2024年上半年,比亚迪在欧洲储能市场的市占率已经超过30%。不论是电动车还是储能,欧洲对电池的需求是真实存在且增长迅速的,哪家电池企业拥有更强的交付能力,就能在未来的竞争中占得先机。而不论是技术、成本、交付能力,中国电池企业目前都优势明显,特别是铁锂电池,中国企业更是拥有垄断优势。而且这些优势建立在材料技术、工程技术、生产工艺、制造设备等多领域的全面领先之上,不要说已经失败的欧洲电池企业,就算韩国企业,想在短期内追上中国企业也绝非易事。固态电池、液流电池等前沿技术,中国电池企业也都处在第一梯队,而且因为中国市场庞大且研发成本较低,中国企业敢于同时下注多条技术路线,齐头并进,不论最后哪条技术路线成功,中国企业即便无法做到率先突破,也足以保证不会落后。所以至少十年内,中国电池是满足欧洲电池需求的第一选择,欧洲能够努力的就是尽量让更多中国电池企业在欧洲本土生产,而不是以进口方式进入欧洲市场。除了中国电池企业,韩国企业也将从欧洲电池企业的失败中获益。在中美欧三大电池市场中,韩国企业在中国市场的存在感已经微乎其微,根据中国汽车动力电池产业创新联盟公布的最新数据,2024年1月—10月中国市场的动力电池装车排名中,不论是总榜还是三元锂分榜,韩国企业都已经跌出15名以外。美国市场则是韩国电池企业的优势市场,由于《通胀削减法案》中对“受关注外国实体(FEOC)”的规定,车企只要使用中国企业的电池,就算是本地制造的电池也无法获得补贴,所以中国电池除了在少部分超出补贴标准的高价车型上有所应用,已经被排除在美国主流电动车市场之外。所以韩国和日本企业就成了美国电池市场仅有的选择,而日本企业由于产品较为单一,集中在圆柱和软包电池,无法满足多样化的市场需求,所以韩国电池企业在美国市场优势显著。欧洲市场此前是竞争局面最复杂的市场,韩国企业暂时领先,欧洲企业雄心勃勃,中国企业竞争力强悍。而从竞争关系上看,欧洲企业和韩国企业的竞争更为直接,因为双方都聚焦三元锂电池,韩国在制造上领先,欧洲企业则凭借绿色电池概念拿下了诸多订单。欧洲电池企业倒下后,中国企业虽然是可靠的供应商,但出于供应链安全的考虑,欧洲车企会把这些订单转给韩国电池企业。某韩国电池企业的中国供应商员工向《财经》表示,韩国客户已经在询问加大欧洲供货量的可行性。但不论是中国企业还是韩国企业,欧洲电池企业失败带来的现实利益都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此前欧洲电池企业几乎没有出货量,本来就没切走现在的蛋糕,退出之后,中国企业和韩国企业的收益主要是少了一个分新蛋糕的对手。欧洲电池企业失败还有一个对行业预期的影响,电池制造产能严重过剩的预期将有所调整。根据最新发布的Global Battery Factory Database全球电池工厂数据库,截至2024年10月18日,位于欧洲境内的电池工厂设计总产能约2TWh,其中由欧洲电池企业建设的约1TWh,随着欧洲电池企业的失败和部分中韩电池企业放缓甚至取消欧洲工厂的建设,2TWh设计产能中至少一半已经无法兑现。纸面产能的缩水将有助于扭转市场对产能严重过剩的预期,特别是欧洲开始接纳铁锂电池,而中国是铁锂产能的唯一选择,对中国铁锂电池产能过剩的预期扭转将更为明显。虽然纸面产能依然明显高于市场需求,但欧洲电池企业的失败,让纸面产能的可信度进一步下降,对产能的考察将更加注重实际出货能力和企业的库存水平,超高纸面产能造成的过剩预期将逐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