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3 月,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特拉维夫的办公室。 (AP Photo/Oded Balilty)
回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才能让我们更好的理解世界运行的逻辑规律,从而探寻未来的多种可能性。在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简史系列作品中,他融合了多学科的知识,打通时间线,在一个更大的时间尺度里,审视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而在他刚刚出版的新书
《智人之上》
中,他讲述了信息网络如何重构我们的世界。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对信息网络的认知将决定我们能够走多远。
9月10日,中信出版集团邀请华东师范大学的刘擎和
许纪霖
两位教授,结合尤瓦尔•赫拉利这本新书《智人之上》进行精彩对话,并特邀首都师范大学讲师黄竞欧主持。
黄竞欧:
谈到尤瓦尔•赫拉利,我们经常会想到的就是他的
“人类简史”
三部曲,包括《人类简史》《未来简史》和《
今日简史
》。其实距离这三本书陆续引进已经有10年时间了,但是简史系列作品还是会经常被谈起,而且很多读者还是很愿意去阅读。
请两位老师先谈谈为什么“人类简史”三部曲在今天还依然值得被阅读和讨论?
刘擎:
那我先来抛砖引玉。其实简史系列第一部是《人类简史》,原著是希伯来文版本,在2011年出版的。中译本是2014年出版的,到现在已经有10年了。现在回头来看这本《人类简史》在当时出版的时候是相当震撼的。
尤瓦尔•赫拉利是1976年出生的,那个时候他36岁,毕业于牛津大学,还是专门研究军事史的。而他作为
犹太人,
对于希伯来教、基督教都有很多研究。因此他的《人类简史》里有很多故事都特别好看。
他有一个所谓大历史的视角,可以从远古谈到今天。最重要的是,他提供了一个大的问题:人类经过历史的变迁发展到今天,这一切由于文明演进带来的变化,对于我们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赫拉利还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史观,用专业术语来讲是某种“建构主义”的史观。
一般来说,人类可以按照物质的文明来划分,比如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也可以按照制度来划分。但是他提出了我们人类最重要的特点:“讲故事”。
晚期智人与尼安德特人的区别主要不在于生物性,而在于有较高级的语言能力。由于语言,我们人类就建构了共同的故事,就有了复杂的精神世界。人类的故事既不是客观自然的现实,也不是个体主观的产物,而是主体间的建构,或者说集体共享的叙事。故事使人类得以展开大规模的合作。
所以赫拉利的历史观不是唯物主义的,而是建构主义的,认为人类共同建构了某种共同的故事或者共同信念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最早的故事是神话,然后从宗教到后来的货币、公司以及国家,到现代科学和人文主义,都是人类的理念建构。那么在今天我们面临的一个重要的新问题,就是技术革命带来的冲击,这可能瓦解目前主流的共同故事。赫拉利在近十多年特别关注技术的挑战,并从人类的“共同故事的转变”入手,彰显了新颖而重大的问题意识。
这样一种大历史写作,让我们能从比较宏大和新颖的角度来看待今天所面临的问题,这是赫拉利特别有启发性的原因,也是他的著作值得我们反复阅读的一个理由。
许纪霖:
谈到尤瓦尔•赫拉利,我想大家都很熟悉。我发现他的作品对中国读者来说更是这样。这是为什么?当然赫拉利的作品写得很好看,其中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但是事实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说故事。在今天有很多作品,包括一些西方的作家、中国的历史作家都很会讲故事。但是赫拉利的作品就特别畅销。
我很同意刚才刘擎老师的说法,他的作品不是讲完故事就完了,而是背后有一套大的历史建构。这套历史观的野心很大。
在今天我们读了很多的作品,可能是从某个角度去切入,而赫拉利的野心就很大,描绘一个大的文明史,首先是它讨论的空间很宽,第二是很少有像他这也从非洲直立人开始讨论到今天上下几万年的。这种空间上的宽度和时间上的驰骋感,我想差不多可以说是书本上的成吉思汗,算是一种帝国式的写作。
我上次读到这种帝国式的写作,可能就是历史学家汤因比的作品。当然汤因比的作品也是从整个文明出发,野心也很大,但是因为汤因比的作品是一个学者写的作品,所以框架很强,学术味道也更浓,但是它相对比较难畅销,是因为它其中没有故事。
刘擎:
汤因比的作品其实是有故事的,但是他是专业历史写作的方式。而尤瓦尔•赫拉利是一个历史学家出身,他的历史写作完全是跨学科的,所以他底层解释的逻辑是同时用生物演化和文化演化来讨论。因为人既是生物的存在,又是文化的存在。他的历史叙事不是单一维度的历史,比如物质文明史或者制度史,或者是经济史,而是采用全方位的视角,但并不散乱,而是围绕着人类群体的共享理念建构这一理论核心展开。
赫拉利的建构主义历史叙事同时调用了多个学科的知识,包括考古学、生物学、脑神经学科、人类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文化演讲和传播理论等,调动了很多学术资源。但他能够融会贯通,避免了本来生涩的学术概念,用最简洁有效的概念构成了大历史的框架,将既精彩又具有解释力的故事和例子纳入其中,驱动读者的阅读兴趣,能跟随他讲解的文明演化逻辑思路,走完跨越万年的大历史的智识旅程。
他的作品引人入胜,让人读得津津有味,同时也能不断给予读者许多新知和思想的启迪,这是他作品的价值所在,也是特别畅销的原因。他的读者非常广泛,阅读有一定的门槛,但不用受过专门历史训练或专业学术训练,只要有一定教育程度的读者,都能读懂而且会有收获,特别是对人类文明获得一种宏观的理解。
许纪霖:
我想说它的畅销和你刚才说的写作特点是有关系的。一般来说,历史书的写法有很多是时间脉络性的叙述,是没有框架的。但赫拉利几乎在每一本书里都给大家提供一个框架。这个框架是单层次的。
一个复杂的框架,它会有原层次,第二、第三层次。这是因为学术写作通常要论证,所以有这样一个框架上的结构。但是赫拉利很清楚,对一般的读者来说,不要太复杂去理解。所以他提供一个非常扁平化的框架逻辑,这个逻辑是适合你,你可以接受,甚至于记得住。
他非常懂得一般读者的需求,也就是认知这个世界,认知文明上下几万年,是可以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框架。然后在这个框架里面填充各种各样、非常生动有趣的故事。可以看得出,他平时非常注意这些故事,可以把故事放在适当的位置上,最终支撑起这么大一个骨架,让他变得有血有肉。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三部曲大家看的津津有味,当然我个人觉得还是《人类简史》最好,确实代表了他的写作特点。
刚才我们谈到故事,赫拉利非常懂得如何讲故事,故事也成为了他对文明的理解。我最近突然迷上了考古学,当然我最关心的是中国的史前文明。我们说甲骨文出现以前,中国的史前文明资料主要是神话、化石这些,没有文字资料。我过去讲中国文明的突破,通常是从轴心文明讲起,也就是说孔子、老子就是哲学的突破。也就是说它可以和犹太教、基督教,还有古希腊罗马、印度教、佛教的文明相媲美。但是我发现,实际上,文明突破在哲学突破之前还有更早的是国家的出现和制度的建立。
如果我们用赫拉利的话来讲,那就是人类善于讲故事。人类有一种虚构的能力,而故事就带有某种虚构性。但是文明就是虚构出来的,不是自然演化的,是人自身所想象制造的。文明是人为的,所以自然和文明形成了一个对立。
我们所说的文明就是从赫拉利所说的学会讲故事开始,其实图腾也是一个故事,神话也是,宗教也是,然后一步步到了高级宗教,到了哲学。所以一步步的发展里都是一种故事,文明和故事分不开。
刘擎:
我想特别指出一点,大部分在学院外的读者,以及许多读理工科的学者,都比较崇信物质主义的历史观,相信对人性的生物还原论解释。认为人类的故事、神话和宗教等等理念性的存在都是虚的,不是实实在在的现实。赫拉利写作及其作品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许多人的观点。
他在这本书里引用过凯恩斯的一句话,大意是说,那些以为自己只相信现实的物质主义者,以为自己根本不依赖任何理念,实际上却活在老的经济学家的概念框架里。
无论如何,人不仅是生物的存在,还是个理念的存在。如果你认为理念不重要,这本身就是一种理念。
物质主义史观本身就是一种历史观念,是一种理念。在这个意义上,赫拉利作为历史学家的一个主要成就,就在于改造了如此多人的历史观和对文明演化的理解,这在当代的写作者中可以说首屈一指。
许纪霖:
但我读赫拉利的书,我收获的是你说的另外一面。我们都是做思想史的,比较注重精神文明史,以前对物质文明史这一块,至少在我的视野里面,甚至是我历史的盲区。如果我来读那些高深的专业的学术著作,我说实话没这么多时间,但是赫拉利就用非常易懂的方式,既友好又亲切,还带有用户粘性的表达,突然我觉得生态的文明史、生物的文明史也很重要,让我明白了我们对文明的理解,在过去更多的是在精神意义上,但赫拉利的作品就是一个全息式的。
刘擎:
他的作品特别关注物质层面和理念的互动。特别是技术文明的改变,在物质层面和文化层面,它的双向维度的互动。
许纪霖:
生态、生物、技术、精神,这种脉络线索都是有不同的,要么是科学史家,要么是非学科的,要么是非常细分学科的,在他的作品里浑然一体,给读者提供了360度的视角。
刘擎:
这让我们想起来以前一位老师说的,我们原本想探索一个大问题:历史是什么,我们是怎么走到来现在的。为了透彻地研究问题,我们就分成了一个个细致的学科,然后沉浸在各自研究领域里,然后忘掉了最初要探索的那个大问题。赫拉利是从那些细分的学科牢笼里跳出来的一个人,重返最初的关切和问题意识。
黄竞欧:
听了两位老师讲的内容我特别受启发。因为我刚开始看到赫拉利的书时,就像刘擎老师说的,他建构了一个所谓的大历史观。于是我产生了一个疑问,这是不是历史决定论?是不是波普尔所批判的那些人?而刚才刘擎老师说,他从唯物跟理念之间的变证关系在这样一种互动当中,是不是正好就打破了所谓的单纯的一个历史决定论的视角?
刘擎:
历史决定论有一个特点,就是某一要素或范畴在历史过程中具有根本性的决定作用。在黑格尔那里是精神,在马克思那里可能是生产力,这个单一要素是推动历史的决定性的原因,并以很强的因果逻辑确定了历史发展的某种规律,这可以被称为某种决定论。当然许多黑格尔或马克思的专业研究者都认为他们的理论并不是决定论,但是有很多对他们理论的通俗化解释都有很强的历史决定论的特色。
赫拉利的历史论述并不是决定论式的,他的作品往往有一个主要线索或变量,比如在《人类简史》中,主变量人类的共同故事,在这本新书《智人之上》中则是信息或信息网络。但这个主变量并不具有决定性的因果逻辑去推动历史发展,并导致必然的结果。
恰恰相反,他认为历史演化的进程和结果受到许多偶然事件的影响,也取决于人对自身及其环境的认知。正因如此,
人是不是能自觉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对它有没有反思性的认知,是否愿意发挥能动性去介入,这种努力是否有效,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