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图片下载 VICE 中国 客户端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中国留学生抱团的现象其实跟生了孩子以后就加入 “宝妈” 微信群的本质是一样的。
作为一个留学生,我总是试图了解西方文化。刚开学的时候,我跟着一群外国人去学校的酒吧,看着满舞池的外国人喝的醉脸春融,全部举着杯子像蛇一样扭动着,像弹簧一样跳着,投入地跟着震耳欲聋的歌一起唱一起叫,那样子就像周杰伦开演唱会时台下的粉丝一样。而我在旁边就像一个没听过周杰伦歌的人,又想跟着一起 high,又不知道所有人在 high 什么。过了一阵,到了寒风刺骨的月份,我穿着文化衫牛仔裤跑去学校的活动,赫然发现,外国女生都穿着晚装和高跟鞋,在细雨霏霏的凛冽中淡定地谈笑风生,排队进场。那时我才发现,文化融入还真不是想融就能融进去的。
在学校中心的酒吧里,唱歌和跳舞是另一种和酒精联系在一起的活动
事实是,放眼望去,学校里尽是亚洲面孔,路上、咖啡厅和图书馆里也都弥漫着各种口音的中文,甚至有些课程的外国人比例还比不上一些国内高校的国际学院。大多数中国留学生只愿意跟中国人亲近,在抱团扎堆的大背景下,“和外国人交朋友” 这事就变得比较微妙了。
抱团的中国留学生们似乎生活在鄙视链的低端,而在这个鄙视链中,混外国圈子还是中国圈子正在与交际能力和语言能力的高低划上等号。社会学家 Tony Bennett 在他的《文化与政策》一文中指出,社团或所谓的 “圈子” 中的人们共同拥有着某些品质,在相似生活中表现出认同感 —— 这也意味着他们会对与其不一样的一切予以排斥。这也就是说,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中国留学生抱团的现象其实跟加入妈妈微信群、lgbt 泡 gay 吧或者几十年后参加校友会的本质是一样的。从心理学角度讲,大家都在寻找一个舒适区,而中国人之间所共有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恰好能让彼此坠入这个舒适区以产生安全感。
我的朋友 Ariel 在伦敦读传媒硕士,班上四五十个人,中国人的大概占了一半。当我问她如果不算简单的句子,能多久不说英语,她想了想,说:“诶,那好像真的是可以很久,至少一个星期没问题。”
她的社交圈基本都是中国人,但对于跟外国人交朋友这事, Ariel 也没有那么上心 —— 反正聊得来就聊多几句,聊不来也不勉强。她身边的中国学生分两种,一种是特别不想跟外国人交流的,一种是只跟外国人玩的,而她属于“中立派”,不排斥跟外国人聊,也不觉得那些只跟外国人做朋友的人就有多厉害。
不过,作为一个豪爽的北京大妞,Ariel 仍觉得在欧洲,尤其是英国这个地方,外国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爱社交。英国人的傲慢和冷淡永远都像这里漫长又低沉的冬季一样,即使偶尔艳阳高照,却也感受不到温暖,寻着那光辉的方向抬头望,都会怀疑那是颗假太阳挂在天上。
在这个多元文化的大伦敦,Ariel 却总觉得和外国人交往的时候不能深入地聊天,语言和文化的鸿沟让自己无法和他们走得太近。她也试过跟一些能相谈甚欢的外国朋友 “走心”,但后来发现如果她主动邀请这些朋友出去喝东西 —— 这个在中国社交里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 对于外国男生而言,会自动赋予这个邀请一些额外的深意。
为此,我专门问了几个外国同学,来自德国、俄罗斯和一个加勒比岛国的同学都表示:“是的,如果你让我说,那我会觉得这是一个 date 的暗示。”
不仅如此, Ariel 住的宿舍里经常有外国人吸大麻,开窗能就闻到那股味道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经历。而行走在伦敦东区 —— 那个印巴人的聚集地,有时候会被二楼的黑人莫名其妙的破口大骂 Chinese bitch ,虽然她也毫不示弱地骂回去,气到有生之年第一次用上 nigger (黑鬼)这个词,但这对于文化融入显然只有副作用。
伦敦东区。 Photo by JY
这样的文化差异下,Ariel 的朋友圈顺其自然地筛去了外国人。圣诞假期她和中国的朋友去了北欧旅行 —— 这几乎是所有中国学生圣诞假期的行程,但在他们的朋友圈里从没有看到过外国面孔 —— Ariel 也一样,从没有想过要和外国人一起旅行:“毕竟很不方便,大家玩不到一起,外国人就是喜欢天天喝酒开 party ,但他们闹腾一晚上,第二天还能照样起来照样玩。我可不行。”
Ariel 强调说, “现在中国留学生不再像以前,一定要和外国人交朋友才觉得这个学留得值了,而是按照兴趣和三观交朋友。其实不用划分中国人外国人,像我和我身边的中国朋友非常享受在伦敦的生活,丰富而多样。有没有或者有多少外国朋友并不作为衡量我们生活品质的标准。”
相比之下, Astoria 就显得非常 “宅” 了。我跟她坐在学校附近方圆两公里内唯一能下咽的餐馆吃鸡腿,这个天天叫中餐外卖的姑娘显得很开心。来英国之前, Astoria 还是希望能找到知己一样的外国朋友,可是开始上课的时候才发现,班上27个学生,20个都是中国人。而交一个外国朋友比交一个中国朋友的机会成本高多了,至少得不停地厚脸皮去尝试,被拒绝,然后鼓起勇气再去尝试。
在她的社交圈里,其实连中国人都很少。她觉得那些跟外国人勾肩搭背的中国人很厉害,因为她自己做不到,但平时也并不会带着功利心或者任务表去交朋友。
“能找张你的照片给我配在文章里吗?”“欧洲的旅游照行吗?”“有平时生活的照片吗?”“只有自拍。”“那还是旅游照吧。” Photo by Kitty
Astoria 就是这样一个慢热又被动的人 —— 其实说白了就是懒,在我们相约互相监督每天运动的一周后,吃着辣条的我和抱着薯片的她交换了两人都没有运动过一次的信息之后,继续煲剧。她最爱的就是宅在家抱着薯片看日本动漫,还珍藏了一份所有动漫每周更新的时间表,严格按照时间表第一时间观看新番,像进行宗教仪式一般虔诚。
Astoria最爱的薯片配动漫,这天她看的是《人渣的本愿》。 Photo by Astoria
交外国朋友这件事于是就被她搁置了。除了日本动漫所掠走的精力之外,语言也是个大问题。有时候跟外国同学讲话,讲两句就干掉了,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接一句话,就是始终不知道说什么。“尤其是现在感觉到了瓶颈期,只会用固有的那么多词汇表达,没有吸收的过程。” Astoria 摆摆手。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不看日本动漫,吃着鸡腿的我俩完全没有这种尴尬,光是吐槽英国的食品就已经够我们开心一下午了。
同样忍受不了英国食物的 Lily 是跟我住在同一层楼的女生。刚开学的时候,我震惊于她一个弱女子居然搬了三个大箱子来,里面差不多涵盖了整个中国超市的货物品类。她连炒菜不要穿白色衣服这种事情都不懂,更不要说在我指导后还是把鸡蛋炒糊了。但在吃过学校各个餐厅的食物之后,她潜心研究,每天变着花样,整个楼道都飘着或红烧或糖醋的香味。
Lily 就读于商学院,刚来的时候,就励志毕业后在英国留下来。于是我总能在各种求职活动里见到她的身影,邮箱里也总能见到她订的工作信息和经济学人杂志。这个积极上进的山东小女孩却在第二个学期一开始跟我说她放弃在英国找工作了,打算课程结束就回国找实习。“实在受不了这里的吃的!” —— 这个理由让我笑了好一会。
回过神,她认真地跟我说,觉得如果要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那一定要觉得那个地方的人际关系很温暖,精神世界是充实的,能找到归属感和依靠感 —— 但这些在英国却一点也没有。即便是伦敦那个地方,就像一个放大了的香港,仍然太小、太挤、节奏太快,确实挺发达挺牛逼,但就是喜欢不起来。再说,小组讨论的经历让她觉得,虽然有时候思想和文化的碰撞是件有意思的事,但玩一把可以,可要跟外国人长久生活下去实在是太痛苦了。
Lily(左一)和她的小组成员。 Photo by 无名外国小哥
去年9月开始的研究生课程,让 Lily 感觉所有的事都脱离了掌控。先是一周四天的课,每次课三个小时,每节课都有四五十页的课前阅读,不仅读不完,还会发现即便读了也没什么用,或是读了很多,却不知道重点在哪里。那段时间是她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刚从国内大学毕业,来到这里朋友也不多,还发现没有国内那样的饭堂,自己不会做饭,感觉生活都不能自理了。
最可怕的是小组讨论,做的案例多是英国本土的, Lily 本身就不熟悉,加上组里的外国人语速很快,听不懂,有时候又很强势,她的参与度就显得很低。“那段时间特别抵触外国人,一点都不想开口说英语。”
一个学期过去, Lily 的心态明显调整了很多, 但在交朋友这件事上她仍然没有特别大的进展。她深沉地跟我说:“也不是针对外国人,就是人到了一定岁数之后,交朋友的需求就真的会下滑。” 我问这个也开始染上了孤独症的患者,怎么看那些只跟外国人交朋友的中国学生,她眼睛一亮,翻了个白眼说,“切,装什么呀!”
Lily 的英语其实还不错,但套用她朋友的话说,外国人跟我们的差距已经不是一个物种之间的差距了 —— 说真的,每次裹得熊一样的我看着外国人在妖风肆虐的0度天气淡定地穿着短袖或者短裤款款走过,我也觉得我们不是一个物种。
让 Lily 印象深刻的是班上的外国人吃早餐喝酒、下午上课仍然掏一瓶酒出来喝,晚上还经常出去喝,而从早喝到晚也并没有耽误学习。除了不喝酒,说英语时的词不达意也让 Lily 与外国人的交往成了大问题,说的都是直白的词,交往起来不带劲。最近看达沃斯论坛,看到 “一棍子打死” 被翻译成 “hit out together”, Lily 感觉到似乎跟中文的博大精深相比,英文词汇还是挺匮乏的。她说,所以啊,有时候跟外国人聊,纯粹就是 “硬撩”。大部分的时候就仅限于见面打个招呼,很难深入聊下去,也没有什么火花。
“其实说中国人抱团扎堆,也是因为中国人实在太多了,你看其实外国人也抱团也扎堆呀,只是像中东的也能和欧洲的玩到一起。” Lily 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无奈。
第二天,我又在厨房碰见 Lily ,她正开心地煮着叫来的手工水饺外卖。几个外国人舍友进来,但因为厌烦他们昨晚又在宿舍喝酒开 party ,音乐震天响到凌晨两三点,喝醉的还一直在楼道里闹,我和 Lily 眼皮也没抬,继续看着沸腾的水饺,说着他们听不懂的中文畅快地聊着天。
当我碰到法国小哥 Walid 的时候,这个不抽烟,不酗酒,不碰大麻的外国人皱着眉头澄清道:“并不是所有外国人都是那样的好吗?我们宿舍的外国人开 party 也让我很厌烦的。”
Walid 是我在英国留学遇到的第一个外国朋友,他在日本交换过一年,对亚洲文化非常狂热,以至于一开始抓着我问这问那和普通话、广东话如何发音的时候的时候,我总有种 “他跟我交朋友是为了学中文” 的幻象。
Walid 在学校的二手书活动里淘到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认真学习中。 Photo by 朱梦楚
最近见到他的时候,他兴奋地告诉我他遇见了一个韩国女生,非常漂亮,他迷上她了。我看着他眨巴着长长的睫毛,绽放着异常光芒的棕灰色眼睛,心里感慨道,前一阵还在迷中国妹子呢,这么快就转方向啦!
我疑惑为什么外国人都喜欢找韩国女朋友 —— 身边已经有好几对这样的,但没几个人愿意找中国女生呢? Walid 故作神秘的说,“你知道为什么吗?韩国女生大多很 open-minded (思想开放),相比之下中国女生大多都太传统了,太愿意呆在自己狭小的世界和圈子里,不愿意尝试新事物,非常 judgemental (妄下定论),也很 boring (无趣)。” Walid 还举了一个例子,说中国学生不 critical (具批判性) —— 在他的国际关系课程中,每个国家的学生都会批判自己的政府,比如美国人会说 Trump 很傻逼,他自己会说法国的领导人弱爆了,但中国人绝对不会说自己的领导人怎样不好。我一听他直白地表述,有点大惊失色,他揶揄我说,“你看!是不是?!!”
其实 Walid 平时的朋友圈大多都是中国人,他加入了中国社团,平时和中国学生一起学做中餐,还在学习广东话。在融入中国圈子的初期,他并不像现在一样老练。当全部人都在说中文的时候,没有人理他,没有人顾虑他的感受,他于是就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大家说笑,耐心等待结束的一刻。而现在的 Walid 学了很多中国词汇,于是在一群人说中文的饭桌上,他可以用一句 “XXX是什么鬼?” 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或者直接用英语跟大家搭讪,参与度非常火速攀升。
农历新年,Walid和中国学生一起用毛笔写春联。 Photo by Queena Chen
在 Walid 看来,中国学生抱团扎堆的现象可以理解,但无法赞同。他觉得,只有不停地说英语,才会有提高,不停地去尝试新事物,跟不同的人聊天,才会扩展视野,了解不同的文化。“如果来英国却只跟中国人在一起,那跟在中国有什么区别?” 他解释说,其实大部分的外国人并不会因为你英语差而笑话你,也会很有耐心等你慢慢表达清楚,甚至想办法帮你提高。很多事情不用那么急着下定论,比如喝酒,泡吧,和某个外国人聊天,你可以试过之后,说我喜欢或者不喜欢,但遗憾的是,很多中国学生连尝试都没有,就直接拒绝了。
我有时候会教 Walid (或者他主动要求)一些诸如 “傻逼”“痴线” 或者更加进阶的词,我俩义正严辞地觉得粗口是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而通常旁边的中国人听到也会义正严辞地阻止我们,并告诉他这个词不好,不应该说。这给 Walid 留下一点小小的阴影,因为在跟中国人交朋友的时候,他还需要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言。
这种恶趣味大概是我和 Walid 特别好聊的主要原因。就像我俩刚吃着咖喱饭,不知道为什么就聊到了pee pee(小便)和poo poo(大便)。在校园里晃了一会儿, Walid 说他要去 poo poo 了,我对他大喊“ Enjoy your poo poo ”(大便愉快)。旁边路过的英国同学不可思议地看过来, 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 。 寒风中,我们两个异乡人吐吐舌头,分道扬镳。
异视异色 (VICE CHINA) 版权所有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以及以任何形式使用
此刻,VICE TV 正在播放的是
点击图片追药师
点击阅读原文回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