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发条橙》
痛苦传染者
文/长腿柯基
听
到病房的叫喊声,林桐连忙喊来两个护士,三人奔跑在医院走廊上。
就在刚刚,25床的老太太忽然发病,不配合吃药,她的主治医生加三个护士都按不住,只好把她绑在床上,然而,医生的针尖还没碰触到老太太的皮肤,旁边的26床患者忽然跳了起来,指着几个医护人员大喊大叫:“你们是传染者!你们要把痛苦传染给她,这样你们就获得快乐了,你们这群魔鬼!”
26床陈敏芝的主治医生是林桐的导师,此时导师不在,林桐对他所负责的病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林桐和两个护士一起,控制住了发狂的陈敏芝。当林桐拿起针筒的时候,陈敏芝以一种束手就擒的姿态,满目哀求,“请不要给我打针,不要把痛苦传染给我。”
林桐毕竟刚入行,对着这个三十多岁消瘦苍白的女人,犹豫片刻,心软了。
“那你保证得安安静静的,25床的阿姨睡了,你不要吵她。”林桐用哄孩子的语气对陈敏芝说。
陈敏芝很乖巧的点点头,安静了下来。
25床的主治医生李宁和林桐一同走出病房,他对林桐说,“精神病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雷声大,雨点小;有的时候呢,雷声大,雨点也大。这个26床是转院后第一次发病吧?之前是在地方医院?”
林桐点点头,“是啊,病人家属说原来在地方医院治疗没什么效果,这才慕名而来的。”
李宁面露自豪,“毕竟咱们院在同类专科医院里是领头羊嘛。对了,小林,你是今年毕业吧,打算留院里吗?张主任很看重你,要把握机会啊。”
林桐扯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嗯,那,师兄,我回办公室去写病历了。”
对着电脑敲了好一会儿,林桐才想起今天的手机似乎过于安静了。他摸了一下口袋,心口一揪,脑袋嗡的一声。糟了,手机不在,肯定是刚才掉在病房了。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在走廊狂奔。刚跑到在病房门口,就听见了那令他头皮发麻的铃声。
陈敏芝正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握着铃声大作的手机,不安的扭动着身体,一脸的不知所措。林桐的脚步还没刹住,就连忙夺过手机,接听。“喂,张老师。嗯,好的,好的,张老师再……”
“见”的音节还没从林桐嘴里发出,那边已经挂了电话了。
陈敏芝惊恐的看着满头大汗的林桐,嗫嚅道:“电话响了五次,每一次都超过了三声。”
林桐没有理会她,径直出门去。他此刻内心烦躁,体内像是有一团邪火席卷了五脏六腑。而这时背后传来陈敏芝神经质的絮絮叨叨,“电话响三声必须接,电话响三声必须接,电话响三声必须接……”
林桐顿了一下,折返回去。自身的情绪不该带给病患,这是林桐一直笃行的职业操守。他用安抚的声音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超过三声了,不礼貌。”陈敏芝对上林桐的眼睛,刚才空洞的目光渐渐聚焦起来,“接你导师的电话,不要超过三声,这不礼貌。”
林桐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导师的电话?”
陈敏芝用下巴指了指林桐的手机,眨着眼睛,“来电显示。张文韬嘛,我的主治医师,你的研究生导师。”
【精神病人有时表现出的正常与清醒,具有很大的迷惑性。】
林桐想起了书本上的这句话。
“对了,你刚才说,传染痛苦,是什么意思?”林桐从旁边拉过椅子坐下,他感觉陈敏芝现在比较清醒冷静,可以趁机了解一下她的病情。
陈敏芝的眼睛亮了一下,“你相信我说的?”
林桐诚恳的点点头。
陈敏芝开心的挪了挪屁股,让自己跟林桐的距离更近了些,“人活着,就是来这个世界上受苦的。你认同这个说法吗?”
林桐想了一下,点了头,“认同。”他的回答不完全是为了顺着陈敏芝的意思,他如今确实认同这种说法。
“人只要活着,就必须痛苦,我们每个人承受着自己该有的痛苦,这很正常,也很公平。可是这世上从来不乏投机取巧者。有种说法,一个人要是感冒了,只要他把感冒传染给另一个人,他就能重新获得健康。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同样的道理,痛苦也是,有些人天生有这种能力,他们把痛苦传染给别人,自己就获得了等份的快乐,多可耻的一类人啊。人类的痛苦是源源不断的产生的,而这些可耻的人,就不停的把自己的痛苦传染给无辜的人,来获得快乐。”
她压低声音,“刚才,他们给25床的阿姨打针,目的就是为了把痛苦传给她,而他们几个人平分获得的快乐。你注意到了吗,他们给25床阿姨打完针后,每个人的表情都轻松又解脱。”
林桐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认真的做笔记。他问,“那你呢,你也觉得自己被传染上了痛苦吗?”
陈敏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曾经被传染上过,很严重。可是我后来觉醒了,我能识别这类人,所以当我看到有痛苦传染者靠近我,企图传染我的时候,我就逃跑,我最早是逃到了之前的医院,可发现那里也有痛苦传染者,我就又逃到你们这里来了,哎呀呀,谁知道你们这里也有哇。”
“你不怕我也是个痛苦传染者?”林桐问她。
陈敏芝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眼底流露出亲近,“你不是,你是好人,我说我不想打针你就没给我打。你没有把痛苦传染给我。”她再次压低声音,“而且,你是受害者,有传染者盯上你了,他不停地向你传播痛苦。”
“什么?”林桐扬眉,佯装十分感兴趣。
“你的导师呀,张文韬,你现在正在承受着他传染给你的痛苦。”
林桐的心里一颤,盯着她那张神秘莫测的脸,忽觉有些可怖,他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陈敏芝的嘴角划过一丝诡秘的微笑,“你那篇被SCI录用的论文,他一点都没参与,但他让你把他署名第一作者,而二作和三作分别是他要巴结的两个人。你的独立研究成果,到头来,只是个四作。你很痛苦吧,而他就开心了,这就是他最近传染给你的痛苦。”
林桐震惊的看着她,身体不由的往后缩,“你,你……”震惊过后,林桐很快被理智拉了回来,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手机。皱着眉问陈敏芝,“你偷看我手机?”林桐的手机没有锁屏,他猜想陈敏芝一定是看了自己的微博。他的微博里除了转发锦鲤,其余的都是在抱怨张文韬,只不过全是“仅自己可见”。
陈敏芝不理他的质问,继续说:“放心,我嘴很严的,不会说出去。不过你实力很强嘛,能独立搞出一篇SCI来。”
“你也不简单,还知道SCI。”林桐没和她计较。因为他此刻更感兴趣的是,陈敏芝可能是个高学历患者。
果然,陈敏芝自豪的仰头,“那当然,姐当初可是正经八百的985博士研究生……肄业。”这话前半句说的激情昂扬,后俩字整个就垮了。接着,她神情呆滞,目光发直,已然没了继续谈话的兴趣。
林桐看出她情绪不稳定,于是结束了此次的聊天,起身道别。陈敏芝担忧的望着林桐的后背,“林医生,抗争吧,或者逃跑。”
林桐没有回应她,脚步却不觉变得沉重起来。不论平时隐忍的多努力,可那痛处远比他想象的要敏感。林桐走出病房,拳头猛的向墙上砸去。想要借助墙壁给予的反作用力,将自己内心翻涌而出委屈压制回去。
抗争?要怎么抗争?这辈子都是他的傀儡了,只有他死的那一天,才是自己熬出头的时候。逃跑?不可能,林桐舍不得这几年的委曲求全所获得的一切。
下班后,林桐抱着快递箱,用手肘按响了张文韬家的门铃。张文韬穿了一身浴袍来开门,浴袍系得很松垮,从他那干瘪的胸,到松垮的肚腩,一览无余。
“我就知道是你。”张文韬堵在门口,没有让林桐进来的意思,嘲讽道:“今天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打了五次电话才接。怎么?我使唤你,让你有情绪了?”
林桐低眉顺眼地说:“不是的,张老师,我今天控制病人的时候,手机掉在病房了,一直没注意。请您原谅,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
张文韬斜了他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转身进屋。“进来。”
林桐弯腰把快递箱放下,刚直起身。张文韬的声音飘了过来,“箱子打开,别人送的水蜜桃,你拿走两个吧。”
林桐照做了,他没有解释自己对桃子过敏,因为他清楚,张文韬不喜欢自己拒绝他给的东西。林桐把两个桃子拿在手里,走到张文韬身边,毕恭毕敬道,“张老师,您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等等。”
这两个字如同地狱传来的魔音,钻进林桐的脑袋。
“你师母带着孩子回他外婆家了。今晚,你留下。”
“张老师,我今天不太舒服……”
“你看厨房那是什么?”张文韬打断他,“你家里前天托人给我送来的两只山鸡和一串茶树菇干,你们家对你的寄予厚望啊,孩子。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让家人失望。”他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幽幽的看着林桐。
林桐的家在贫困山区,能把他供出来十分不易。家里人一直以来对张文韬感恩戴德,把他当做林桐的授业恩师,十分尊重,可哪里知道他对林桐所做的禽兽行径。
林桐弯腰把桃子放在茶几上,抬起沉重的双腿,缓缓的坐到了张文韬的身边。张文韬把手放在林桐的腿上,一脸的陶醉,“还是有文化的孩子好,外面的那些小子,气质不行,扫兴。你后面两届的师弟呢,又长得歪瓜裂枣,我都懒得见他们。今年招生,你得替老师瞧着点,最好能有一个像你这样听话帅气的小子。”张文韬把手放在林桐的肩膀上,翘起食指扫过林桐的脸,“转眼你就快毕业了,我还真舍不得。时间过得真快啊。”
林桐一脸乖顺,心里却在用最恶毒诅咒问候张文韬。痛苦被他死死的压制在内心,却还是一不留神,从咬紧的下颌流露出来。
清晨,林桐从那张不属于自己的床上爬了起来,瞥了一眼身旁被子里隆起的身形,不可抑制的干呕了几下。他穿好衣服,匆匆离开。
时间还很早,林桐拿着两个水蜜桃,走在住院部的走廊上。现在离查房还有段时间,他想去看看陈敏芝。
林桐热爱这份工作,对于医治每一个病患,他都愿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
病房的门推开一条缝,林桐看到陈敏芝已经醒了,在床上盘腿坐着,望向窗外。而25床的老太太呼声大作,还在睡。
林桐轻手轻脚的进门,陈敏芝一眼就看见了他手里的水蜜桃,眼睛放着光,像个孩子一样雀跃,“给我的吗?”
林桐点点头,把水蜜桃递过去,“但是不可以跟别人说,尤其不能和张文韬说,知道吗?不然,他会把痛苦传染给你的。”林桐哄骗她。
“放心,”陈敏芝很郑重的点头,脸上又流露出亲近,“我们同病相怜,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说完,把一个水蜜桃藏进抽屉,另一个直接吃了起来。
林桐见得她情绪不错,于是试探着问:“当年,你怎么没拿到博士学位?”
陈敏芝僵住了,水蜜桃的汁水从嘴角淌出,林桐赶紧拿纸给她擦了一下。
“博二的时候退学了,最后就只有硕士学位。”陈敏芝低落的一笑,“就是那个时候,一个邪恶的痛苦传染者缠上了我。我很害怕,所以精神不好了,读不下去了。”
25床的老太太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一声,像是要醒来。
林桐担心吵醒她会很麻烦,于是小声对陈敏芝说:“我先走了,另一个水蜜桃藏好,没人了再吃。”
陈敏芝点点头,“加油啊,林医生,要早日摆脱他。”
林桐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一个小时后,林桐和其他几个实习医生跟着张文韬查房。来到陈敏芝的病床前,张文韬例行问了一些问题,耐心的跟身边几个实习生讲解。
装模作样!林桐在心里暗骂。
张文韬在众人前总是一副好大夫,好导师,好领导的模样,所以在医院里口碑很好。但林桐每每见到他这幅面孔,却感觉比他那另一副肮脏的面孔,还要令人作呕。
张文韬一脸的慈眉善目,微笑着对陈敏芝说:“一会儿让护士给你打针哈。”
陈敏芝惊恐的看着他,“不用了,我今天很好的,不用打针。”
“要听话才能赶紧出院噢。”张文韬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林桐了解陈敏芝对打针的恐惧,对张文韬说:“张老师,病人排斥打针,我觉得可以换一种方法……”
张文韬转头看他,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如利刃射出。
林桐连忙闭了嘴,低下头。
“好了,咱们去另一间病房。”张文韬领着众人离开。
午间休息,张文韬把林桐叫道自己的办公室。
“陈敏芝是怎么回事?”张文韬坐在沙发上,抬起眼皮看着站在面前的林桐。
林桐的额头冒了一层汗,“她有些排斥打针,所以我认为……”
张文韬打断他:“每个病人都排斥打针。说吧,你和她怎么回事?你不会看上她了吧?一个比你大十岁的精神病患者?不是吧,你什么时候变直人了?哈哈哈。”他肆意的大笑起来。
林桐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沉默着。
忽然,张文韬起身扑了过来,抓住林桐的肩膀,目露凶光,“你当我瞎?我们进门后,她对着你笑的那叫一个甜。床边的垃圾桶里有水蜜桃的核,你很可以啊,你把老师送你的东西送给别人,老师很伤心啊!怎么?觉得自己要毕业了,可以不听话了?想延期吗?还是想让你家人知道他们的乖儿子是同性恋?”
一直任由张文韬抓着,无动于衷的林桐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战栗起来,嘴唇翕动,“对不起,张老师,张主任,我错了我错了,我听话,我会一直听话。”
林桐瘫软的滑坐在地上,抱着张文韬的腿,哭的一脸鼻涕眼泪。张文韬满意的低头看着他,露出了轻蔑的笑。
林桐平复好情绪,整理好仪表,从张文韬的办公室走了出来。经过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时,忽然有个人钻了出来,拉扯着他。
“陈敏芝?你拉我进女厕干什么?”林桐挣扎着。
“嘘!”陈敏芝伸手捂他的嘴,“这里没人,我跟你说点事儿。”她神情严肃,不由分说地把林桐拽进女厕后,反锁上门,定定的看着他,“他又欺负你了!”
“没有,你不要管这些。”林桐甩开陈敏芝,伸手去开卫生间的门。
陈敏芝的声音在他身后不疾不徐的响起,“我当年也被他欺负,他像个寄生虫找到寄主一样,把所有痛苦都传染给我。我受不了了,所以,我找了一个更厉害的痛苦传染者,去传染他。你知道吗?我成功了,那两个人同归于尽了。”
林桐的手在门把上停住,他转身看着陈敏芝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你在说什么?”
陈敏芝直勾勾地看着他,“我当年的博导欺负我,所以,我想到了个办法,要了他的命。你知道怎么对付痛苦传染者这种人渣吗?以毒攻毒啊。”
“你,你说明白一些。”林桐皱眉,他直觉这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臆想。
陈敏芝的表情变得扭曲,声音激昂,“我在读博士期间,我的导师向齐,把我当做佣人一样使唤。他给我打电话,响铃三声必须接;每逢酒局都强制我参加,为了给那些和他谈项目的生意人助兴;他不让我做我的课题,因为他要我给他公司的项目做实验,出报告。我不做研究,拿什么毕业?还有……”她扭曲的脸变得狰狞,“他侵犯我!可我不敢说,我害怕。更过分的是,她还让我给他介绍师妹,越清纯越好。我操他麻痹!”陈敏芝忽然激动,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