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0日，应母校地理学院刘敏院长之邀回到华东师大参加学院2017届毕业生毕业典礼并趁机做了一个《地理职业生涯：史地交融、知行合一》的演讲。这个演讲题目恰如其分地反应了我个人事业、学问的发展历程，而这个历程与我攻读硕士研究生时期的历史地理学系统训练紧密相关。而我的历史地理学训练当然与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系教授褚绍唐先生的培养之恩，息息相关。
——吴必虎
在回忆自己的就学、从教、创业过程以准备上面那个演讲时，恰逢今年又是褚先生诞辰105周年，在与褚先生在沪的几个弟子（包括褚先生弟子的弟子）交谈过程中，大家一致同意编辑一本褚先生的纪念文集，分别从地理教育和历史地理两个方向呈现褚先生的学术成就和人才培养成果，并号召众弟子根据各自与先生接触、交流的亲身经历撰写纪念文章。在会上议论时觉得有很多话想讲，但真要动笔写起来，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于是利用筹备纪念文集的机会回家翻找老照片。在我读研的时代（1984-1987）数码相机还没出现，我当时又是一个穷学生买不起照相机，逢到出差野外考察或者毕业答辩这样的重大事件，只有从地理系的仪器室借用公家的相机来拍摄，但彩色胶卷还是需要自己花钱或者找到课题经费报销来支持，因此留下来的照片其实并不多。
在为数不多的老照片中，有三张照片勾起了我的无限回忆。下面我就从这三张老照片说起吧。
一、我跟先生研学《徐霞客游记》及其对我旅游研究的深远影响
第一张照片是1985年5月跟随先生去桂林参加全国地学史学术研讨会的合影（图1）。桂林不仅是中国也是全世界喀斯特地貌（岩溶地貌）发育得最美的地区，各种喀斯特地貌形态，特别是峰林、峰丛和溶洞地貌特别突出。褚先生作为国内《徐霞客游记》研究的知名专家，当时正在进行《徐霞客旅行路线考察图集》的研制工作。那次研讨会上，在褚先生的指导下，我也提交了一篇论文到会议上宣读交流，论文的题目叫做《综合的科学与全面的素质：初步分析〈徐霞客游记〉的结构和徐霞客的科学素养》。当然这是一篇很幼稚的研究生一年级的习作，还算不上有多深刻，但这却是一个重要的学术道路的里程碑。
褚先生带我参加地学史学术研讨会前后，正在为国家自然基金课题《徐霞客旅行路线考察图集》（褚绍唐，1991）进行积极的准备和认真的研制工作。为了前往现场考察、校对、复原徐霞客在明代末年所探访过的路线及涉及的地理景观和历史地名，我们在褚先生的组织、指挥下分成若干小组对广西、贵州等地的重点区域进行考察，收集资料、编制古今对照地图。我当时被派往贵州参与调研考察，沿着《徐霞客游记·黔游日记》记载的当年的路线，分别考察了独山至都匀、贵阳青崖、黄果树瀑布、遵义等地。这次徐霞客旅行路线考察活动，是我从学和科研道路上，第一次长时间野外作业训练，对我今后的旅游规划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当时没有计算机网络信息检索的便利，在出外考察前就在老师指导下在华东师大图书馆、地理系地图资料室等处查找室内资料，做好相应的室内案头准备工作。当时的大比例地形图的借用有非常严格的保密审查和审批程序要求。野外考察也没有轻便的手机可以查看百度地图、高德地图或翻墙使用谷歌地图，没有手机导航，也不可能使用手机拍照。野外资料收集主要靠手工记录在纸质笔记本上。如果会地形素描是最好的辅助方法，但是我没有美术训练，只有靠一支钢笔进行文字记录。照相机在那时也还没有普及，系里的仪器室借来的相机因为胶卷太贵而必须谨慎地按下一次快门。回到上海再拿到专门的冲洗店洗印照片，在照相和冲洗过程中还要防止一不小心胶卷在填装或退出过程中曝光而导致前功尽弃。
图1 和导师褚绍唐先生合影于桂林岩溶所,1985
自桂林会议之后，我跟随老师学习研究《徐霞客游记》并陆续发表了一系列的论文或大会主旨报告，并参与了部分《徐霞客旅行路线考察图集》的路线底图及地形的描绘工作（褚绍唐，1991）。其中包括发表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上的《徐霞客的生命路径（Life path）及其区域景观多样性背景》（吴必虎，1998a）；2000年5月，中国徐霞客研究会和徐霞客的故居所在地江苏江阴的市政府在北京召开“弘扬徐霞客精神关怀青少年健康成长研讨会”，我在那次会议上受邀作了题为《旅游、徐霞客精神与户外教育》的主旨演讲（吴必虎，2000）。2006年5月国家旅游局和江苏省人民政府在徐霞客的老家无锡共同主办中国徐霞客国际旅游节论坛，主办方还因此邀请我前去做了一个《2020中国作为第一旅游目的地国的机遇与挑战》的主旨演讲（吴必虎、党宁，2006）。其中徐霞客生命路径那篇论文还被当年的人民大学复印资料《中国地理》选用转载（吴必虎，1998b），也被《徐霞客研究（第3辑）》再次录用（吴必虎，1998c）。
谈到先生研究《徐霞客游记》的影响力之大，直到最近还有一个插曲。2015年开始，国家旅游局李金早局长主持了一项工程浩大的“世界著名游记丛书”的编辑出版工作，并促成了商务印书馆与中国旅游出版社的合作。我非常荣幸地被编委会推举为技术负责人。丛书第一辑的主题是“一带一路游记名著”，在讨论选题时，《大唐西域记》、《鉴真和尚东征传》、《西游录》、《真腊风土记》、《马可·波罗游记》和《瀛涯胜览》都是沿着陆上或海上丝绸之路展开的人类旅行的历史结晶，《徐霞客游记》是否符合一带一路的入选条件？因为年轻时跟随导师学习钻研过《徐霞客游记》，我很清楚徐霞客对中国云南等地的广泛的旅行考察活动，这些考察活动与南方丝绸之路息息相关。因此我郑重向编委会提出了吸收《徐霞客游记》进入一带一路世界游记名著系列，并骄傲地推荐了自己导师的校注本给商务印书馆，使得这套丛书能以现在的完整面貌呈现在全世界的读者面前。
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什么会在本科生学习以自然地理课程为主的地理学训练基础上，研究生跟随褚绍唐先生学习历史地理，毕业后留在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系任教，参与创建华东师范大学旅游系，并逐步转向旅游地理与旅游规划研究，与褚先生作为中国研究《徐霞客游记》和徐霞客地理学史的执牛耳者对我的严格训练和中国旅行旅游史的入门教育密不可分的。徐霞客在其著作中的地理考察热情和地理研究态度，现存《徐霞客游记》开游之作《游天台山日记》的日期（5月19日），已经成为中国政府公布的中国旅游日的日期（2011年3月30日，国务院常务会议通过决议，将《徐霞客游记》开篇日5月19日定为“中国旅游日”）。由此可以看到，徐霞客这位地理学家、旅行家、游记作家，《徐霞客游记》这本书，《徐霞客游记》研究这门学问，褚绍唐先生作为《徐霞客游记》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对于现代中国旅游发展，对于中国旅游研究的学术进步，特别是对于我人生职业发展道路的选择和变化，产生了多么重要的影响。
二、上世纪80年代中国历史地理学兴盛一时及其后的削弱
第二张照片拍摄于1987年6月我的硕士论文答辩会（图2）。我的几位硕士研究生导师、受邀前来参加我学位论文答辩的专家委员，都围绕着会议室的桌几而聚精会神地听取我的毕业论文《历史时期苏北平原地理系统研究》的汇报（吴必虎，1990；吴必虎，1996）。照片中答辩委员会成员从左到右分别是：华东师范大学能源地理和文化地理专家钱今昔教授（1918-2012）、杭州大学（现并入浙江大学）地理系教授兼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陈桥驿教授（1923-2015）、我的第一硕士导师褚绍唐教授（1912-2004）、第二导师张天麟副教授（1910-2009）、指导委员会成员洪建新讲师（1928-2008）。
记得当时中国的历史地理研究还是比较兴旺的，上海以谭其骧院士为首的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之外，华东师范大学以我导师褚绍唐、副导师张天麟副教授为首的研究小组也很有特色，尤其在《徐霞客游记》研究和上海城市历史地理研究方面取得了自己的学术地位。上海之外，北京有以北京大学侯仁之院士领衔的历史地理研究中心（首都城市发展历史地图集和沙漠历史地理为特色），陕西师范大学有以史念海教授为核心的黄土高原历史地理研究队伍，杭州大学陈桥驿教授则以《水经注》的研究为特色，中山大学则有司徒尚纪教授面向南岭文化的历史地理研究，可谓百花齐放。也许是现在人们太讲究实用主义的缘故，很多大学的历史地理研究不说是销声匿迹，也可称得上是渐趋没落了。
图2 我的硕士论文答辩委员会成员，1987
一片萧瑟之中，只有复旦大学的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至今仍然搞得有声有色，也算是上海这座现代化大都市强调人文精神的可爱可敬之处了。值得一提的是，现任复旦史地所所长张晓虹教授，就是我的师妹、褚绍唐教授培养的三个历史地理硕士研究生之一。她后来考取了复旦大学著名文化历史地理专家周振鹤教授的博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复旦大学史地所。作为当年师从褚先生的三个研究生之一，我和另一个先生的弟子、华侨大学旅游学院的黄建军副教授都没有坚持历史地理研究，而改为从事旅游规划和景观设计教学科研工作，心中感到有点愧对恩师呢。
第三张照片摄于毕业论文答辩的同一天（图3）。这张老照片的价值在于褚先生门下仅有的三名历史地理研究生都在场。从左到右分别是研一学生黄建军（1986-1989在读硕士研究生）、研三学生吴必虎（1984-1987在读硕士研究生）、导师褚绍唐先生、指导小组成员洪建新老师、研一学生张晓虹（1986-1989在读硕士研究生）。接着讲述上面的话题，褚先生培养的三名历史地理研究生，虽然仅有晓虹师妹硕果仅存，但其实我和建军师弟都从当年接受的历史地理训练、特别是中国传统地理典籍的深度阅读和一定程度上的文化典籍的修养，真的帮上了我们日后进行各地旅游城市、旅游景区的研究：在中国这样一个历史发展悠久、文化景观丰富多样、地理环境复杂多变的国度，曾经的历史地理教育，对于我们对一个城市性格的理解、地方特征的把握、旅游发展战略的提炼、目的地营销的对策，都产生了莫大的帮助。如果说我们能够在旅游地发展研究领域取得今天的一些成就，都与当年褚先生及其团队对我们的悉心栽培密不可分。
图3 褚绍唐先生（中）和他的三个硕士研究生，198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