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白菜价”的房子,人们会想到网红城市鹤岗。
近些年拥有同款标签的城市不止鹤岗一座。它们被认为是没有希望的城市,因为“没有希望,房价才会走低”。然而有一群年轻人,选择在这样的城市购买希望。ta们带着摆脱过去的想法,来追寻“可以选择不要”的自由,像动物一样蛰伏下来。
写作者李颖迪,最早在“隐居吧”论坛关注到了这个群体。她先后去了河南鹤壁、山东乳山、安徽淮南等城市,想要探访ta们的生活,却因为外来者的身份壁垒无法深入。直到她去了鹤岗,真正住下来生活,才开始接近那些喧嚣的水面下模糊的面目。
“出走后,人们真的能得到期许中的自由吗?”这是李颖迪一开始的疑惑。慢慢的,问题的答案不再重要。她发现,“鹤岗”不只是一个逃离的目的地,也不只是一种年轻人的精神状态。“鹤岗”是真实的生活。
她把这段重新理解“鹤岗”的经历集结成书,命名为《逃走的人》。以下是我们的对话。
01.
当鹤岗出现了女性
看理想:这几年鹤岗是新闻中的常客,变成“白菜房价”的代名词。当初触发你去鹤岗的原因有什么不同?
李颖迪:我在小红书上看到了一个分享自己改造房子的女生。她是我印象中,在有关鹤岗隐居的新闻里第一个出现的女性。
之前我接触“隐居吧”论坛,成员大多是男性,除了鹤岗,还有很多可以两三万买一套房的城市,比如河南鹤壁、山东乳山、安徽淮南。他们的生活状态很像有房子的“三和大神”,会打几天工然后回来躺着消磨时间,比如打游戏、看剧、玩拼图,但他们不会很用心地装修自己的房子。
所以那个女生的房子给我很强烈的反差感,没想到她能装修得这么好。在一座别人看来凋敝的城市打造出理想的家,特别打动我。
《逃走的女人》
看理想:你在《逃走的人》里提到,来鹤岗买房的女性已经超过了总人数的一半。怎么看待女性与自己的房子之间的关系?
李颖迪:我之前没想到鹤岗的女生这么多。对她们来说,是先有了经济基础,才有离开原来轨道的资本,才会过来买房。但好像男性不这样,有些人是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时候过来的。
这里的很多女性从事游戏、动漫等数字行业,收入都不错。过去十年互联网发展得很好,有大量的缝隙提供线上的工作,她们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抓住了这些缝隙。
她们的房子很多都装修得很好,像自我的延伸。你能从一个人的装修中,看出来这个人对生活的掌控欲,还有这个人的性格。
大家的经济位置不太一样。不过共性是大家的个性很强,很有自我意识,鹤岗的房子对她们的重要性是很高的。
比如书里的林雯,她原本跟父母一起生活,不用付房租,工作虽然折损人但包三餐。她的生活成本不高,如果不是父母催她完成结婚生子的使命,她是可以忍受下去的。她不想走入交易一样的婚姻,因为她眼前的例子就是她的妈妈——嫁给相亲认识的男人,婚姻里没有沟通,就像两个陌生人。
逃离家庭是林雯来鹤岗买房的一个很强烈的动机,很多其他女孩也是,会讲到想逃离相亲。她们在原来的家庭里面,都没有自己的位置。
林雯明确地思考过自己的处境,然后做出了深思熟虑的决定。一个是买房,一个是工作。她在鹤岗开了一家炸串店,以前她也有过开店的想法,因为成本太高放弃了,但鹤岗就很合适。她跟我讲了很多遍,鹤岗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逃走的女人》
看理想:你觉得房子意味着什么?
李颖迪:不知道为什么,讲到房子,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乌龟和蜗牛这种形象。你可以装到一个壳里面,它让你感觉是安全的,不会被驱逐,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
很多隐居者的家庭关系都比较复杂,我很理解ta们想要逃离家庭,这是理解ta们过往人生不可切割的部分,甚至我觉得有时候家庭因素比社会化还要前置。
所以房子可能就是一个象征,房产中介说,很多人在鹤岗买房,但不过去住,就在那儿空着。很多人看都不看,直接在线上把房子买了。
看理想:与其他房价便宜的城市相比,为什么这几年在鹤岗买房的女性这么多?
李颖迪:女性的经济地位提高是基础,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叙事的影响。鹤岗叠加女性主义,形成了一种叙事。这几年女性相关的公共事件的讨论度越来越高,女性主义变成了非常大众而非精英化的话题,女性能看到离开原来环境的可能性。
叙事对人的影响是很可怕的,你可能都意识不到。就像电影《泳者之心》,它是非常俗套的励志片。但因为之前看到的励志片大部分以男性作为视角,我还是被这样一部女性视角的励志片打动了。
后来我每次游泳的时候,害怕被水伤害的时候,就会想到它,想到那个在茫茫黑夜的大西洋里往前奋进的女人。同理,那个先到鹤岗的女生作为行动者,变成了一种叙事,吸引到更多的人。
02.
“鹤岗”不是目的,开始才是
看理想:书里很多人说过鹤岗是ta们最后的退路,这里的“退路”单指房子吗?
李颖迪:主要是房子。前段时间我跟小说家彭剑斌聊天,他觉得“房子才能提供自由”的想象有可能是单一的。房子可能不是最低限度的自由,而是一种对自由的理解。
很多人来鹤岗的共性原因是逃离主流的秩序,ta们在社会上经历了太多的不顺利。对ta们来说,房子是在可选的范围内对自由唯一的想象。
看理想:我在看书的过程中会担心ta们没有获得想要的自由,有的人仍然没有脱离单一的社会评价体系,甚至认为自己是某种失败者。一般而言,隐居者中的男性会更在意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吗?
李颖迪:是的,现实就是很复杂。我遇见的有几个男孩很愤懑,情绪来自于他想要成功,想在社会上获得明确的位置,占据社会资源,但是没有得到。女性往往不一定想要得到什么,这可能跟社会对男女的不同要求有关系,女性反而在这个层面更自由一点。
《下一个素熙》
看理想:我之前看到了一篇标题为《年轻人去鹤岗的原因其实与鹤岗无关》的文章,里面说鹤岗更适合生活没有太多变动的老年人,年轻人还是有发展自我的需要。在你的书里,很多人看起来放弃掉了这种需要,还直接考虑到了后事。
李颖迪:可能确实是这样,但人们在其他的地方会有更好的发展吗?也不一定。关于鹤岗这些隐居城市的两种典型叙事,无论是对全然自由的宣扬,还是对躺平的全然批评,可能都离真实情况很远。
我觉得更核心的问题是,不能忽视ta们来鹤岗买房的前情提要。ta们之前的自我发展是被限制的,反而到了鹤岗之后才开始精神生活的可能。
人忙碌的时候不会顾及精神生活,很多工作不给人提供价值感,也不提供闲暇。但在鹤岗,ta们会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关注自我的精神需求。像林雯,她买来水母养,开始接近“美”了。
看理想:水母的名字叫“大西洋”。
李颖迪:对,那是个很遥远的美的东西。
看理想:还有蛮关键的一点,鹤岗的流动率很高,它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你在准备离开鹤岗时写“也许鹤岗只是一个更小的北京”,是在说它的流动性吗?
李颖迪:一方面是这样,鹤岗像一个中转站。这里的人群很难用社会学的定义划分,很多人来这里过渡一下,很多人发现这里不适合自己,待了半年就走了。鹤岗的买房群流行“后悔房”的说法,就是那种二次转让的房子。但其实,待得比较久的人也只有五年,毕竟鹤岗是从2019年流行起来的。
另一方面,这句话是我在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鹤岗。当时我跟编辑毛毛讲了我和别人去鹤岗的公园散步,然后在山顶看到了铺满整座城市的晚霞。毛毛说,在最开始对鹤岗的想象里,它是一个逃离的目的地,一个远方的终点。但也许它可能更像是一个开始。
人到了这个地方,仍然会有很具体的生活,会跟人一起在公园里面行走,就像在北京一样。我突然明白了,在鹤岗,仍然需要跟人重新建立关系,仍然会有愉快和不愉快。原来想要逃避的麻烦,可能还是会有。后来我离开鹤岗,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慢慢理解,它就像北京一样,需要人去面对具体的生活。
《小森林 冬春篇》
03.
电梯里什么都没有
看理想:你离开鹤岗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对人际关系的需求。书里的很多隐居者都呈现出一种自我封闭的生活状态,这与ta们选择鹤岗而不是其他城市有关吗?
李颖迪:我在走访了几个隐居城市发现,鹤岗人多是有道理的。鹤岗的城市感更强,基础设施完善,生活更便利。封闭的生活很重要的条件就是有外卖、快递、互联网。很多人可以好几天不出门,外卖员上楼送外卖,ta们会花5块钱让外卖员把垃圾丢下去。
当然ta们也会一起当饭搭子改善伙食,或者聚会玩剧本杀,但频率可能两三星期一次。人与人保持着界限,不聊真实姓名和过去的经历,只在几个安全话题打转。大家逃离主流的心愿一样,对人际交往的疏离也一样。
所以ta们不去大理做社群、不去景德镇做陶瓷、不去阳朔攀岩,只想有个地方自己一个人待着。
看理想:ta们在鹤岗生活的支撑感来自哪里?
李颖迪:人需要闲暇,但是很快会发现人也不能完全被闲暇充满,这个是很可怕的。手上有点事儿做,不管这个事儿是什么,还蛮重要的。所以ta们多多少少都会打游戏,或者刷短视频,获得一点精神上的抚慰。
看理想:这些事情用来消遣的情况好像更多一点,书里对ta们生活的描述给我一种时而自由、时而在失控边缘的感觉。
李颖迪:之前和朋友也有聊,这可能和人到了某个地方,能不能过一种更有创造性的生活有关。我们的社会和教育似乎不鼓励人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去发现自我。
不过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人原来在大城市生活,也不太跟人交往,工作、情感交流全都用互联网完成,跟ta在鹤岗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样的人一般很宅,有自己的节奏,在网络上可能有很多朋友、很多爱好,这可能就是ta生活的支点。
看理想:书里有个女生在墙上的便利贴写“把坑(→自己)填满”,有种空心感。
李颖迪:“空心”可能是我们这代人共同体现的东西,不只鹤岗的人这样。现在甚至可以用消费购买一个关系,比如虚拟偶像、委托cos恋爱。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很丰富,但总有什么东西填不满。
就像萨利·鲁尼的《正常人》,她的流行也许和她准确把握到现在年轻人的精神状态有关。书里面形容女主角的性格,“就好像你在等电梯,结果门打开时里面空荡荡,只有漆黑的电梯通道,永无尽头。”我也反复地想,人的处境为什么是这样的,但是我觉得很难在当下给出回答。
《燃烧》
看理想:很多人会和植物、猫、虚拟世界建立关系,依然没有被填满。你觉得人际关系可以吗?
李颖迪:以前读韩炳哲的《爱欲之死》,好像对现代人来说,整个世界只是“自我”的一个倒影,人们在到处都是“自我”的深渊中漂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代人把自己的自我放到无限大,才很难去容纳别人。
建立人际关系越来越难了,这些选择过隐居生活的人可能更突出一些。人们之所以选择离开,很大一个原因是原来的环境里没有能够支撑ta的关系。可能在人际关系上经历过不顺,或者受过伤。到了鹤岗之后,重新建立人际关系会更难。我理解ta们的状态,因为我对人际关系也没有很信任。
我在鹤岗的时候有做心理咨询,我的咨询师跟我说,心理咨询本身就是在建立一种关系,用这种关系来理解自己很多曾经的关系。他认为解药在关系里,但是我就会觉得很难。爱可能是解药,但是获得爱是很难的,好的关系需要运气。
这几年我才意识到,可以把关系只视作构成自我的一个部分,而不是根基。人的自我慢慢地成型了,对自我的理解更清楚了,承受的痛苦可能就会小一些。比如说,有关系很好,没有关系也可以。
04.
TA们出现在我的存在中
看理想:我觉得有时候我的精神状态还停留在疫情期间,可能很多人都这样。人际关系确实填满不了我,应该还是我自己有什么问题。
李颖迪:我在鹤岗的时候爆发了焦虑,因为疫情,大环境、工作、写作,什么都不确定。当时我的后脑勺长了一块疮,本来只是一小块地方,结果扩得越来越大,就是因为我一焦虑就喜欢挠这个地方。
后面慢慢好转,写作对我的帮助比心理咨询大很多,虽然能表达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运气了。和书写对象打交道也有帮助,我在理解别人怎么生活的时候,也会想自己的生活要怎么过,试图去缓解自己的焦虑。
这也可能是现在大家想读非虚构很重要的原因。我第一次在长沙书店做活动的时候,台下有个读者说,她觉得大家现在不需要美,更需要的是解药,想迫切地知道怎么解决自己现实层面的问题。大家更需要真,所以会想去看非虚构。当真没有的时候,再谈美可能有点奢侈。
所以我理解这些“逃走的人”,ta们的行动本身可能就是给自己的一个解药。人们有没有可能获得更开阔的精神空间、对自由的理解是否能更丰富,这些问题都是后面的问题,它先提供的是一种对此前人生境况的回应。
《下一个素熙》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会觉得做出行动本身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慰藉。做出行动就是要面对未知和风险,面对很多没有办法把握的事情。
看理想:你在书的后记里写,这次写作经历让你重新理解了作者与书写对象的关系。
李颖迪:我之前的身份是媒体记者,这几年慢慢理解到媒体的侵入性和它的有限性。你似乎在用采访对象完成自己的表述,有时候它可能是粗暴的。
写这本书时我不再抱着记者的身份,而是先是在这里生活,和人相处,然后再去理解自己的这段经历。视角的转变,是很大的转变。
非虚构会有伦理负担,尤其是你处理ta人生命经验的时候。后来我的处理方式是,在写作中加入“我”的存在,从我的存在出发,写作负担会没有那么大。
前几个月读安妮·埃尔诺的书,她写自己的一段婚外情。那个男人明确地跟她说:不要让我出现在你的写作中。后来安妮·埃尔诺还是写了,但她的处理是只写自己的激情的表现方式。她每次要描述这个男人稍微细节的地方时,就不再继续了。
她说,这个男人没有选择出现在我的写作中,而是选择出现在我的存在中。
当我带着表达的热情和冲动时,要怎么去理解写作的意义?有的边界是不能跨过的,不能暴露太多的东西。有时候我可能就会隐去冲击公众神经的要素,不去概括,不去提炼成大众传播的语言,只把某种生命状态还原出来。
《我的解放日志》
看理想:那你所相信的写作的价值是什么?那些最后呈现出来的部分的价值。
李颖迪:我还是想呈现隐藏在官方叙事之下的真问题。但它真的有多少价值,我确实不确定。有的作者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价值感特别笃定,但我不是那样的,我可能做是做了,但还是很怀疑它。
我感觉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很有限的,写下来,可能会有意义,可能也没有。可能以后会以虚构的方式,呈现一些不太适合出现在非虚构中的事情。
看理想:你希望在虚构或者小说中,呈现哪种真实?
李颖迪:写非虚构的时候,那些不好把握的人性的“恶”,可以用虚构解决掉。每个人身上一定有多多少少的阴暗面,但在非虚构写作中,你肯定会伤害你的受访者,没有人经得起这样细致的审视。
我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好的文学作品里,会写很多人的阴暗面。很多文艺复兴的作品,就是会直视那些破碎的、不堪的东西。但我们的主流好像不愿意承认这些。
我和编辑对这本书上市后的表现,其实有预期。它不是完全符合大众想象的东西,没有歌颂逃离,没有说逃离一定会通向自由,没有提供关于逃离的惬意的想象。
看理想:但我觉得,它填补了一些叙事的空隙。在简单的答案之外,去理解人的选择,接近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