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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古典学专题丨刘军:《洛布本〈地理志〉残篇55b的史源学考察》

史学史研究编辑部  · 公众号  ·  · 2024-11-11 12:41

正文

斯特拉波(Strabo)


外国史学


洛布本《地理志》残篇55b的史源学考察


刘   军

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21年第2期】


摘要

通过史源学的考察可以确定,洛布本斯特拉波《地理志》残篇55b的出处实为尤斯塔提奥斯对狄奥尼西奥斯的评注;其整理者琼斯编订新辑逸文往往径用孔策论文中的录文而不查核原书,以致于在转换出处注释体例时改正为误。实际上,由残篇编次、异文选定与出处信息等项判断,洛布本新辑逸文多袭自孔策论文,这为认识辑佚文本形成的复杂过程提供了一个案例。而琼斯采用不同于孔策的注释体例则可视为当时学术规范转变的缩影。洛布本残篇55b出处的误植也说明,希腊罗马史研究不应忽略古典著作版本学的知识。


关键词: 史源学;洛布古典丛书;斯特拉波;《地理志》;辑佚



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后人)的《地理志》(Geographica)是一部按区域记述了罗马帝国初期地理情况的希腊文著作,其中也保留着大量古代著作家所记地理知识的逸文。它不仅是区域描述地理学的开山之作,而且是认识古代希腊罗马地理知识传承最为重要的史料之一。《地理志》共计17卷,几乎全帙流传至今,仅卷七末尾部分散佚。近代以来的校勘者在整理该书时也进行了相关部分的辑佚。其中,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简作“LCL”)所收《地理志》残篇55b(fr.55b[Jones])出处有误。本文拟以史源学方法考查相关文本,找出该残篇真正史源及辑佚者致误的原因,并对其中折射出的学术史问题加以申述。


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


所谓“史源学”是陈垣先生对史学研究尤其是史料考证方法的系统总结与独特贡献。20世纪30、40年代陈先生“先后在北平师范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大学”讲授史源学课程,旨在传授史学研究尤其是历史考证的门径。按陈先生的课程说明,史源学的实践即“择近代史学名著一二种,一一追寻其史源,考证其讹误”。先生嫡孙陈智超在编注先生所作课程范文时,也据此指出史源学实习的两个步骤:其一是找出未注明出处引文的出处;其二是对史料的真确性进行分析,“如有错误,还要进一步追寻造成错误的原因”。陈先生在研治中国史中总结出的这种史料考证法措意于史料的原始性,强调使用第一手史料进行研究。这与现代西方史学中的所谓“史料分析”(Quellenanalyse)、 “来源考订”(critique de provenance)若合符节。傅斯年在与陈寅烙论宋代史料整理的信札中称“……陈援庵亦留学生也”,实际上指的就是陈先生治学方法预流现代史学的科学本质。


作为一种符合现代学术规范的科学方法,史源学固然源出中国史研究,但不必囿于这一特定研究领域。史源学着意于史料价值的鉴定,而这又是任何史学研究不得不首先面对的问题。由此来看,将史源学用于世界古代史研究考订古典史料、鉴别其价值当属题中应有之义。


01

《地理志》卷七的辑佚


今本斯特拉波《地理志》卷七的内容并不完整,佚失部分主要是卷末关于马其顿与色雷斯的内容,大致相当于该卷六分之一的篇幅。近代以来,整理《地理志》的学者在辑佚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其中又以克拉默(G.Kramer)校勘本中的辑佚影响最大。他的校勘与辑佚成果被稍后收入托伊布纳文库(Bibliotheca Teubneriana)的迈内克(A.Meineke)本所袭用而略有补充。次年在巴黎出版的缪勒(K.Müller)与迪波内尔(F.Dübner)校勘本的残篇部分也完全沿用自克拉默本。值得一提的是,克拉默本(或同一校本系统的迈内克本)素被学界视为《地理志》的标准校勘本,影响延续至今。


此后,对《地理志》辑佚工作推动最大者当属孔策(R.Kunze)。他注意到,在塞萨洛尼卡的尤斯塔提奥斯(Eustathius Thessalonicensis,约1115年-1195/6年)的几种古典评注中尚存《地理志》卷七的逸文;并且继续迈内克的工作、又从拜占庭城的斯特法努斯(Stephanus Byzantius,6世纪中叶人)的《族名略》(Ethnica)中辨识出数条逸文。不过,孔策的辑佚研究成果仅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并未形成校勘文本。


以孔策的研究为基础,洛布本《地理志》编订者琼斯(H.L.Jones)在雷伯特(H.F.Rebert)与普里查德(J.P.Pritchard)协助下,率先将由《族名略》以及尤斯塔提奥斯三部古典著作评注中新辑出的逸文编入印本中,形成当时最具规模的《地理志》残篇文本。因此,此后某些通行校本中的残篇难免保留了洛布本辑佚工作的印记。这无疑赋予以洛布本残篇为研究对象某种学理上的正当性。同时,洛布丛书不仅是英文学界习见的通行本,也是国内研究者最易获得的古典著作集成。虽然个别译文的准确性问题已受到关注,但总体而言,因其易得便用,该丛书在国内古典学与古代史研究中颇受推崇。因此,本文讨论洛布本《地理志》所收一则残篇也就不乏实际意义。


《地理志》(Geographica)


02

残篇55b出处正讹


本文所讨论的洛布本《地理志》残篇55b,根据琼斯的辑佚说明,属于他本人新辑入的28则之一,出自拜占庭城的斯特法努斯《族名略》。洛布本的原文作:


55b. Σηστὸς μέν, Λεσβίων ἄποικος, καθὰ καὶ ἡ Μάδυτος, ὡς ὁ Γεωγράφος φησί, Χερρονησία πόλις, Ἀβύδου διέχουσα σταδίους λ´, ἐκ λιμένος εἰς λιμένα. (Stephanus Byzantinus, s.v. Σηστός.)


塞斯托斯,莱斯博斯人的一处殖民地,一如马都托斯,据地理著作家所言,是一座位于凯尔索斯半岛的城市,距阿拜多斯30希腊里,由港口至港口。


可见文中标注的出处与琼斯的辑佚说明相同,均指明该残篇出自《族名略》Σηστός条。


《族名略》


然而,若核对《族名略》则会发现,这一残篇并不见于Σηστός条。尽管在洛布本《地理志》中琼斯并未提及辑佚时所据《族名略》的版本;但他时任康奈尔大学教授,根据该校图书馆收藏《族名略》的情况判断,他所利用的很可能是19世纪上半叶的三种校勘本。当然,此处的推断是以琼斯借阅大学藏书进行辑佚为前提的,但他利用私人藏书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不过,从学界使用古典著作的一般情况来看,迈内克本《族名略》在《拜占庭历史资料集成》(Corpus Fontium Historiae Byzantinae)本出现之前一直为学界习用的标准本。因此,琼斯遵循学界规范使用迈内克本的可能性最高,本文姑且核对该本中相应词条内容如次:


Σηστός, πόλις πρὸς τῇ Προποντίδι. λέγεται δὲ ἀρσενικῶς παρ᾽ Ἐφόρῳ. οἱδ᾽ Ἀθηναῖ οι „ἐν τῇ Σηστῷ‟ φασιν. ὁ πολίτης Σήστιος‧ ἔστι δὲ ὡς Φαῖστος Φαίστιος.


塞斯托斯,一座地近普罗傍提斯海的城市。据埃弗罗斯所记它被称为阳性。但雅典人却说ἐν τ ῇ Σηστ ῷ。其公民为塞斯托斯人;就像法伊斯托斯公民是法伊斯托斯人。


可见两者描述塞斯托斯城地理位置的方式不同,内容各有侧重,并不相互关涉。因此可以断定,洛布本标记的残篇55b出处显然有误。


尽管洛布本中两处标记的逸文来源并不正确,但残篇55b的出处仍然有迹可循。琼斯的辑佚说明即已指出新残篇的出处:1、《地理志》的其他卷章;2、《族名略》;3、尤斯塔提奥斯的荷马评注;4、《狄奥尼西奥斯评注》。这也就为查找逸文出处划定了工作范围。


该残篇行文中提及“据地理著作家所言”,显然是征引其他著作家的语气,不会出于斯特拉波自己的手笔,据此可以排除其出自《地理志》其他卷章的可能性。除“塞斯托斯”外,这一残篇中还出现了“莱斯博斯人”、“马都托斯”、“凯尔索斯半岛”、“阿拜多斯”4个与族群、地理相关的词汇。查迈内克本《族名略》,不见“莱斯博斯”条,Μάδυτός、Χερρόνησος、Ἄβυδοι τρεῖς πόλεις三个词条的内容也与残篇55b不合。可知该残篇也不出于《族名略》其他词条。况且,这一残篇以“Σηστός”起首,显然是以此地为论述对象,不见于其他词条也在情理之内。


既然该残篇的结构具有词条的特征,甚至被辑佚者误认为出于辞书《族名略》,若其见于尤斯塔提奥斯对古代诗文的评注,也必然是对“塞斯托斯”一词的释文。循此思路,可以查知该词在尤斯塔提奥斯的评注对象中凡两见。


其中一处出现在荷马史诗《伊利昂纪》卷二(B.836),检当时通行的莱比锡排印罗马本尤斯塔提奥斯评注,相关注文中可见:


νῦν δὲ ἀρχεῖ εἰπεῖν ὅτι κατὰ τὸν γεωγράφον διέχουσιν ἀλλήλων Σηστὸς καὶ Ἄβυδος τριάκοντά που σταδίους ἀπὸ λιμένος εἰς λιμένα…


此处首先要说的是,据地理著作家言,塞斯托斯与阿拜多斯相对而立,从港口到港口大约30希腊里。


虽然这段文字与残篇55b都是转述“地理著作家”亦即斯特拉波的记述,内容也有重合之处,但两者的差异一目了然。除用词有别外,最为重要差异是,前者并未提及建立塞斯托斯与马都托斯的母邦。


在尤斯塔提奥斯注释的古典著作中,“塞斯托斯”一词还见于狄奥尼西奥斯(Dionysios Periegetes,2世纪人[存疑])的诗作,原句作Σηστὸς ὅπη καὶ Ἄβυδος ἐναντίον ὅρμον ἔθεντο(意即:在此处塞斯托斯与阿比多斯矗立于相对的位置)。尤斯塔提奥斯恰好对此处有一段长注,其开端部分如次:


Ὁ δὲ Διονύσιος λέγει καὶ ὅτι Σηστὸς ἐκεῖ καὶ Ἄβυδος ἐνατίον ὅρμον ἔθεντο· Σηστὸς μὲν, Λεσβίων ἄποικος, καθὰ καὶ ἡ Μάδυτος, ὡς ὁ Γεωγράφος φησὶ, Χερρονησία πόλις, Ἀβύδου διέχουσα σταδίους λ´ ἐκ λιμένος εἰς λιμένα. Ἔνθα καὶ ἡ λεγομένη Ἀποβάθρα, ὅπου ἡ Ξερξικὴ σχεδία ἐπήγνυτο. Περὶ Εὐρώπην δε ἐστιν ἡ ῥηθεῖσα πόλις, λεγομένη Ἀττικῶς μὲν ἡ Σηστὸς, παρὰ δ᾽ Ἐφόρῳ ὁ Σηστός…


而狄奥尼西奥斯还说,“在此处塞斯托斯与阿比多斯矗立于相对的位置”;塞斯托斯,莱斯博斯人的一处殖民地,一如马都托斯,据地理著作家所言,是一座位于凯尔索斯半岛的城市,距阿拜多斯30希腊里,由港口至港口。那里亦即所谓的阿拍巴特刺(笔者案:意为“跳板”),薛西斯的浮桥就被建于此地。而在欧罗巴一侧被提到那座城市,在阿提卡方言中被称为“ἡ Σηστὸς”,据埃弗罗斯则为“ὁ Σηστός”(笔者案:两处词形相同,但前者为阴性,后者作阳性)……


此处引文第一句实际上只是转引所注狄奥尼西奥斯的原句;最后一句显然与前引《族名略》Σηστός条颇有渊源,而“阿拍巴特刺”句恐怕出自希罗多德的记述,两者均无关题旨、无需赘言。需要注意的是,原句后的注文在用词与词序上与残篇55b完全相同,可见,该逸文的真正出处应为尤斯塔提奥斯《狄奥尼西奥斯评注》(Eust.,comm.ad D.P. 516)。其实,这一残篇的内容措意于塞斯托斯城的方位及其与附近城市的里程,出自地理著作亦在情理之中。


03

洛布本的致误原因


分析洛布本致误的原因,显然离不开对其编者辑佚方式的考察。前文已经提及,琼斯的辑佚工作获得了雷伯特与普里查德的协助。具体说来,雷伯特编制了所谓ὁ γεωγράφος(地理著作家)出现在尤斯塔提奥斯对两部荷马评注中的索引;普里查德则证实了所谓“地理著作家”就是斯特拉波。后者特别指出,在尤斯塔提奥斯的三部评注中,“地理著作家”出现409次,其中392处可以确定出自今本《地理志》,又有一处并非援引具体内容,此外的16处中3处出处不详、13处为涉及卷七散佚部分者。有趣的是,洛布本《地理志》新增的残篇中有15处出自尤斯塔提奥斯,还有一处实际上早已见于迈内克本,也被琼斯采用(fr. 23a,出自《伊利昂纪评注》Παρεκβολαί on Iliad),两者共计16处,恰好与普里查德所说无法确定出处及卷七逸文的总数相合。无论如何,必须承认,由洛布本的说明来看,琼斯辑佚的工作基础颇为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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