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过年
鹅毛似的飞絮已歇,嵇康兀坐在窗前,透过窗棂的空隙,有似箭的寒风射进来。但他却也从那空隙里,窥视着庭院外那片辽阔的竹林。每当七月熏风吹拂时,这里是一片碧绿的海。在起伏的波涛下,有书声琴韵,有争得面红耳赤的谈辩,有醉后的呓语,偶尔也会扬起高亢激昂的呼啸,还杂加着锻铁的丁当声……现在却被厚厚的瑞雪覆盖了。一阵朔风呼啸而过,弹碎枝叶上的雪,悄悄地寂寂地跌在郁白的雪地上,在这苍凉单凋的白色里,除了檐下几声麻雀的啾啁,留下的只是亘占的沉寂。
低沉的彤云像飘扬在塞上的旗帜,被风翻卷着,竟掀起了今年最后的黄昏。夕阳的余晖映红了白色的竹林,“怎么,—年又这样过去了!”嵇康轻轻地叹喟着。然后他站起身,把挂在墙上许久没有弹的琴取下来,拂了拂附在琴上的飘尘,搁在几上,踞坐着拨弄起来。“弹什么好呢?”他想,还是弹一阕“广陵散”吧。于是他用熟练地拔刺拂滚指法,抚动着商弦和宫弦,两根琴弦同时发出宏浑低沉的共鸣。突然他的手指在琴弦上凝住了,接着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想如果有阮仲容的琴,沈嗣宗的琵琶相和,再加上刘伯伦醉后唱的那段不合节拍的“投剑”,就热闹多了,现在他们又在哪里?刚浮在他消瘦枯槁脸上的那丝笑意,像窗外那抹夕阳,顷刻间又被风吹散了。“人生真是聚散无常。”他低低地说。
他又站了起来,披上一件褐衣,下了炕穿上屐,走到厅堂里来,厅堂里寂寂,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他们嵇氏祖先的神主牌都擦亮了。看着那供在厅堂正中的神主牌,他不觉笑了起来,想想他的祖先一年难得洗几次脸,只有这个时候,家里人才想起它,大概很少人再会想到,只有他们的祖先原来住在会稽的时候,姓的是奚,后来迁离了会稽,为了不忘本,才创了这个嵇字为姓。其实姓什么都是一样,都不过是个符号罢了,有和无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严格的界限的。
他信步走到厨下,厨房里正闹哄哄地在忙过年。太太指挥着家人大小穿梭着团团转,灶里吐着熊熊的火舌,灶上的蒸笼一层层堆得很高,四周冒着团团白白的蒸气。扩散的蒸气里掺和着菜肴的香味,嵇康不觉咽了口唾沫。
“快把小绍和大妞带走,别在这里缠人碍事。”他太太忙着在案上揉面,望着慢慢踱进来的嵇康说。
嵇康转过头去,看见他的儿子嵇绍和大女儿正蹲在屋角的小案前,把桃枝和芦苇扎成小把,身旁散着许多桃枝和干枯的芦草。嵇康看着他姊弟俩聚精会神地扎捆着,脸上堆着过年的欢欣,他想,过年该是孩子们的事。是的,过年是孩子们的事,对于他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不过,还记得小时候过年,也和哥哥嵇喜蹲在小几边,把桃枝和芦草扎捆起来,然后在每扇门窗口挂一支,那是可以避百邪的。他哥哥嵇喜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叙述那同一个故事……
“弟弟,你知道吗?”嵇喜一面把桃枝和芦草挂在门上,一面对跟在后面的嵇康说:“过年的时候,鸡一鸣大家都得起来!”
“咱们哪次过年夜里睡过?”嵇康说。
“我们不睡,是为了等鸡啼。人家说在桃都山里,有棵大桃树,很大,很大,从根到枝有三千多里。树顶上蹲着一只金鸡,太阳一冒红,它就啼个不停。树下有两个神,一个叫郁,—个叫垒。手里拿着芦苇拧成的绳子,专在那里等待过路的恶鬼。恶鬼来了,就把它用芦索捆起来杀掉。你知道吗?”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不是听那个老苍头说的。”嵇康不耐烦地说。
“是呀!那天他还说,要为我们用桃木雕两个人,一个叫郁,一个叫垒。头上再插上雄鸡毛,站在大门两旁,那才好玩呢。”嵇喜说。
“爹说他下乡收租去了,现在都还没回来,哪有工夫为我们雕。”
“等明年一定让他为我们雕两个,现在只有挂这些了。挂这些也是一样,一样可以避邪的。”
“总没有两个桃木人好玩。”
想着想着,嵇康抖落了一身的萧索,也感染了过年的欢乐。于是,他说:
“大妞,快到外面给我屋里炕添点火。儿子,把那支木棒拿来,到我屋里去,我蘸着苇炭,给你们画个大老虎,贴在门上可以避各种厉鬼。”
“你还会画虎?”他太太笑着说。“我看画虎不成反类犬吧。”
“不管像什么,只要我心里认为它是虎就成了,走,儿子。”嵇康说着就往外走。
“你爹三个,等会别忘了喝桃汤,那倒是真的可以避各种邪气,抵制百鬼的。”
“知道了。”
“还有,还有……”她没说完,嵇康已经走远了。
嵇康把虎画好,叫儿子把那只瘦得像病猫似的虎,贴在堂屋的大门上,然后走到灶下,捉了只公鸡,提着菜刀,站在在堂屋门前,“儿子,大妞,站远点,我要磔鸡了。”他对站在身后的一对儿女说。话还没有说完,一刀就把鸡头剁下来,随即将挣扎的鸡向上一举,鸡血溅在门上那张虎画上,然后将鸡向阶下一抛,鸡还在颤动着,最后两条腿一挺,静静地躺在雪地上,殷红的血点点滴滴洒在雪地上凝固了。然后又对他的孩子说:
“明天初一是鸡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羊日,初四是猪日,初五是牛日,初六是马日。这一天就不能杀这种牲畜,还得把灰和着粟豆撒在屋里,招它们进屋过年。初七就是人日,这一天照理是不能处决囚犯的。”
“爹,那鸡好可怜。”大妞望着鸡说。
“别说了,快把鸡提给你妈,”嵇康说:“别忘了向你妈要些芝麻、赤豆、干姜撒到井里,过了年喝井水,可以防百病。”
嵇康回到屋里,嵇绍拿了一串钱跑进来,喘着说:
“爹,妈说把这串钱系在床脚上,许个好愿。”
“有什么愿好许?”嵇康一面说着,一面把钱系列床脚上。
“真是妇人之见。”他说到“妇人之见”时,不觉笑了起来。今年夏天刘伯伦到竹林来,说他去年过年时,怕暴饮坏了身子,他太太逼他戒酒。刘伯伦就说戒酒可以,必须备些酒菜在神前起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于是他太太高高兴兴准备了酒菜,刘伯伦便跪在神前起誓说: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起罢誓,就把酒肉喝光吃光。嵇康想着想着忍不住大笑起来,站在身边的嵇绍呆呆地看他,等他笑罢才说:
“妈说,要您准备降神,祭祖呢。”
嵇康换了件衣裳走出屋,看堂屋里香烛已经点燃,家里大小都在等着他。他就率领着家小向神和祖先叩首。然后又和他太太坐下,接受家人大小的拜叩。行过礼,就开始吃年夜饭了。嵇康先酌了椒花酒,端起来闻了一下说:
“今年的椒花酒泡得不错。”
“椒花是去年过年时采的,柏子是今年七月收的,泡了这么久,哪能不香。”他太太说。
“柏子的味道的确香,麝就是吃柏实长大的,所以才生麝香。泡得不多,留些给刘伯伦喝。”
“还有好几石呢,够那个以房屋为衣裤的刘伶,醉好多天的。你先喝点尝尝。”
“今天不行,今天是过年,照规矩得小绍先喝,他年纪最小,先喝一杯,贺他得岁,然后你们一个一个依次喝。我最后喝,因为我年纪最老,我喝是悲我又失去一岁的光阴。”嵇康把酒杯搁下,望着嵇绍皱着眉头喝下第一杯椒花酒,然后叶舌头吹气说:“好辣!”
吃罢年夜饭,嵇康的太太,吩咐下人把吃剩的菜肴,都倒在大门外的大路上去。这样就算除旧迎新了。嵇绍拉着已有七分醉意的父亲嚷着:
“爹,开始庭燎吧!”
“不!”嵇康醉眼惺忪地望着他儿子说:“我得先问问你,为啥要庭燎?”
“爹不是说过,”嵇绍急促地说:“东方朔的《神异经》里所讲的,西方深山里有一种叫山臊的恶鬼,虽然只有尺把长,如果人被它侵扰了,就会生忽冷忽热的病。只是它最怕爆竹的响声,爆竹一响就把它吓跑了。除了山臊还有其它的鬼,所以,还得把枯草堆起来,在庭院燃烧,等熊熊的火光燎起,所有的鬼都吓跑了。”
“对,对。”嵇康扶着嵇绍的肩膀,踉跄地朝外走。
庭院的燎火已经点燃了,红色的火舌在北风煽动下,向四处奔窜延展,映得四周的雪地似酒后的酡红一片。嵇康凝视着跃动的火烛,一股原始的冲动突然在他心里燎原燃起,他想高声啸叫,就像那次他入山采药,在汲郡英北山悬岩百仞的郁郁丛林里,遇见在那里隐居的孙登,嵇康就留下来和他一块生活,两个人共同生活了沉默的三年后,嵇康要走了,忍不住开口对孙登说:
“我要走了,难道您一句临别赠言都没有?”
“你知道火烧起来会发光吗?”倚靠着山岩箕坐的孙登睁开了微闭的眼睛,注视嵇康好一会,才没头没尾地说:“火不用还是照样亮,人的才情也是一样。不过,火的光靠柴薪保持,人的才情就在于有识无识了。你呀,你是才多识寡!”接着孙登就由箕而蹲,高声啸叫起来,那啸声绵绵不绝从他丹田吐出来,越过丛林,扩散到整个山谷,山谷里激荡他啸叫的回声;那回声感染了嵇康,嵇康也随着啸叫起来。那啸声突然解开了嵇康心里的死结,刹那间超越了名利和物情,抓住了永恒的生命。于是啸声戛然而止,连一声“后会”也没说,离开沉默生活了三年的岩穴,扬长而去。
几声爆裂的薪柴和枯竹声,撕碎了他的沉思。他抬起头来,看到浓浊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庭院。烟雾外是竹林蒙蒙的影子,他仿佛着到堆着满脸笑容的山涛向他走来。想到山涛,他心里多少有点歉意,今年夏天,山涛兴冲冲来到竹林,告诉大家他又要迁升了,并且说要推荐嵇康出任他遗下的选曹郎。嵇康正和阮籍在那株树下打铁,听到山涛的话,心里很不高兴,就停下工作,扭转头来对山涛说:
“官家的事,我是干不了的。”
“怎么干不了,我看你倒满适合的。”山涛笑着说。
嵇康弯下身子,在旁边小池子里掬了一把水向脸上一抹,抹去了满脸的汗珠,走过来,找了老树的丫枝坐下,对山涛说:
“当然,我干不了第一,我欢喜睡懒觉,有晚起的习惯。我睡着了任谁也喊不醒,我没法定时上班。第二、我欢喜抱着我那把破琴,四处走动吟唱,又欢喜去杂草丛生的河边钓鱼。当了官,走到哪里都有个随从跟在后面,破坏了我的情趣,我没法忍受。第三,当官得穿朝服,穿上朝服麻烦就多了,得正襟危坐,不能摇不能晃,坐久了屁股就发麻。再说我身上向来虱子多,裹上朝服,我就失去挤虱子的乐趣,还得向上官作揖礼拜,我受不了。第四,我向来不欢喜提笔写字,当了官闲事多,就得提笔批阅堆得满案的公文,再说人家来了八行书,就得复,如果不酬答,就会被指责犯教伤义。勉强自己做官,做了一会就烦了。”
“还有没有?”山涛仰着脸问。
“还多得很,第五,我不喜欢吊丧,但大家却偏偏注意这种俗套,当了官就免不了这种俗套,如果不去,就被人怨恨成恶意中伤。虽然我也常常自责,但生性如此,改不了,没办法。第六,我向来不欢喜俗人,既然当了官,就免不了和那些俗人共事,满座的宾客,聒耳不休的谈话,眼前又是低俗歌舞,这也是我无法忍受的。第七,当了官,鸡毛蒜皮的事都管,我遇到这些事就不耐烦……”
“这些都是你个人的琐事,都是小事。”山涛说。
“琐琐小事,还有大事呢,我常常欢喜批评汤武,菲薄孔周,这是礼教万万难容的。我的脾气又特别刚直,嫉恶如仇,欢喜轻率直言,遇到事一触就爆,这是别人无法忍受的。”
“这些都好商量的,只要你答应干,什么事都可以解决的。”
“我看,你还是饶了我吧,我希望做一介草民,居于陋巷之中,浊酒一杯,弹琴一曲,能和亲旧敘敘家常,和朋友说说平生,就心满意足了。”嵇康顺手端起身边几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山公,不要再逼我,再逼我,就算你沒有我这个朋友。”
“真有那么严重吗?”
嵇康点点头沒有回答,又回去和等在那里的阮籍丁当丁当地捶起铁来。后来山涛走了,不久又来信催他,嵇康写了封信,把在竹林里说的话,更具体重说了一遍,就和山涛绝交了。
嵇康对自己这样任性而失去了一个老朋友,心里想起来就有点不舒服。他想,现在山涛大概正跪在殿前的阶上,贺皇帝的万岁正旦吧?
“你妈呢?”嵇康向站在他身旁的女儿说。
“妈为我们准备明天一大早吃的生鸡蛋、胶花糖、五辛果去了。”
“过年就是吃,想尽了方法吃,我看总有人会把肚子吃坏的。”嵇康自言自语地说。一阵北风迎面扑来,吹醒了他几分酒意,他想他该去弹弹琴,那阕“广陵散”,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弹完,虽然知音都在关山外,他还是要弹给他们听的。
——选自逯耀东《寒夜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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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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