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我是来见谁的?”
“重要的人……不想忘记的人,绝不能忘记的人……”
“是谁…?是谁?是谁?!你叫什么阿?!”
——立花泷
说起来,《你的名字》上映仿佛昨日,但其实已经是五年前的电影了。我一向警惕这样戳人泪点的作品,但却终究在前几日的飞机上将它品完,感触颇深。
其实看到后面,思绪已经是迷离了的。故事似乎是在讲述一对少男少女:立花泷与宫水三叶穿越时空互换身体的浪漫故事,但在本文中,我更愿意将两位主角看成是两段相互交织的时空——即三年后泷的东京市与三年前三叶的糸守镇——的人格化。因此泷与三叶的故事,便可以描述成东京市与糸守镇的故事,是大都市与乡村的故事,是现在与过去的故事,是记忆与忘却的故事。
用城市与空间的视角分析这样的一部轻爱情电影,其实是有一定风险的。我希望读者不会觉得这是对作品的唐突与冒犯,作为一部优秀的艺术品,多角度的可读性是它艺术性最好的佐证。
所以,倘若你仍然对我的观点抱有一丝好奇,那我便也愿意和你一同从上述视角去重新品味一下这个故事。如果能够从中引发一些新的思考和感受,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已经受够这种人生了!”
“来世请让我做东京的帅哥吧!”
——宫水三叶
如果说这部电影实则讲述的是两处时空相互交织所发生的故事,那么对于每处时空本身的描述,便应是在影片一开始就需要实现的。
因此,在电影最开始的半个小时内,导演新海诚便通过交换身体的奇妙设定,以三叶为第一人称视角,循序渐进地刻画出了乡村与城市两种相距甚远的空间差异。故我们对其的分析,便也需要按照一定的空间层级性来进行,在此我将其分为了六个部分:
1.身体
列斐伏尔认为,身体是社会空间的最小单元。而对其的视察,便也反映出了男主立花泷与女主宫水三叶不同的性格特征——泷直截了当褪去所有衣物和三叶小心翼翼地触碰之间产生了第一重对比,即空间感知方式的对比。而这也隐喻了男主双方,在随后的空间体验中的迥然态度。
2.卧室
卧室在本片中是有特殊含义的。因为卧室既能体现个人的内心世界,同时也可反映更大范围的社会环境。它是个人的空间化,是社会的个人化。故卧室的交换便是人与社会的交换。事实上这里的确是一切交换的起点,是每一段故事展开的初始空间。
简单比较可以发现,两位的卧室布局相差甚远,并或多或少地在至少两处隐喻了城市与乡村两种空间的差异:
首先是
边界性
,它以床作为媒介进行隐喻。三叶睡的榻榻米是一种无边界的空间,不同于泷所睡的单人床具有明确的边界性。故而三叶每次交换身体以后,肆无忌惮的转身总会让她摔醒在地面上。这似乎暗示着,看似繁华的都市空间,却总是充满着不可见的空气墙,是需要人们小心翼翼地生存着的。相比之下,乡村空间则更容许人们随意转身。
其次是
个体性
。泷的卧室虽然更小,但象征知识生产和客观理性的书本与书桌却在房间中占有极大的比重。除此之外,第一个完整的镜头中唯一可见的衣物是掩盖个人特征的校服,唯一可反映个人身体的小小镜子被简单置于地面上。
相比之下,三叶的卧室则更富有个人特质。她的衣物众多,各不相同。长长的落地镜使得三叶的目光更多是聚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至于书本,则只可见三三两两,与吹风机,枕头,毛绒玩具等一同随意地置于地面。
因而这里便借由卧室构成了第二重对比,即充满边界性,客观性和逻辑性的都市空间与具有延展性,偶然性和个体性的乡村空间的对比。
3.餐厅
餐厅空间脱离了个体层级,转而描述男女双方所处的家庭环境。在这里同样也是有几处有趣的对比的:
首先最大的不同是
家庭结构
。乡村中的三叶与妹妹和外婆相伴,是纯女性的三代家庭,对仗城市中泷与父亲同居的纯男性两代居——因此交换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性别比例的失衡,弥补了泷与外婆沟通的缺失。
其次是家庭内部的
沟通与联系
。
“吃饭了,快点过来!”
几乎每天早上,妹妹四叶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去叫三叶吃饭。而泷的父亲却很明显并不在意泷何时起床,也不与他共进早餐,只以一句
“我先出门了,你把味噌汤全部喝了吧”
来表示一种含蓄的关心。未洗过的碗筷和衣物被给了一个特写,再次映衬井井有条的宫水家。
似乎,久居城市的人们多少会将一些细腻的情绪隐藏起来。我们想起在影片后面,面对傲慢的三叶父亲,泷一瞬间失去理智,愤怒的喊道:
“你当我是白痴吗?!”
这是否就从侧面反映出了泷心中的某种不甘呢?故这里反映的便是作为家庭空间的第三重对比。
4.街道
街道是联系不同空间单元的沟通空间。在糸守镇,道路联系着建筑与自然,同时也联系着上学路上的人与人,并作为一天之中最早的社交场合而出现。
“早上好,早耶香,敕使。”
三叶两位重要的伙伴因在这一层空间中被介绍出场,早耶香与敕使的感情线也在条路上作了第一次铺垫。
反观车水马龙的东京市,道路则完全退化为单纯的交通之用。压缩于车行道两旁的人群熙熙攘攘却反而缺乏社交与对话。事实上,不同于早耶香等人的出场方式,司作为泷最好的朋友之一,首次出现采取的便是一种虚拟的方式——短信。
城市中巨大的招牌与电子荧幕,也与路边三叶父亲的选票演讲产生巨大反差。因而第四重对比便是交流与传播空间的对比,一种真实交流与虚拟传播的对比。
5.咖啡厅
“这个小镇,真是什么都没有阿……便利店九点就关门了;既没有书店,也没有牙医……然而小酒馆却有两家……”
三叶和早耶香的抱怨,第一次较为完整的对糸守镇的消费空间进行了描述。因而当观众发现敕使所答应的“咖啡厅”原来只是自动售卖机+座椅,便也只会会心一笑。敕使脚下的大狗没有项圈,在傍晚的余晖中略显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相比较而言,东京的咖啡店,则是实打实的咖啡店:大厅座无虚席,打扮漂亮的泰迪狗眼神好奇,小小的松饼售价不菲,导演更是索性借用泷的好友真太和司夸其吊顶做工精致。
很明显,在这里,新海诚强调的是作为消费空间的第五重对比,而这也显然构成了当今人们意识中对城市空间感知的最大差异。
6. 神社/餐厅
夜色降临,似乎,除了作为普通高中生以外,三叶与泷都各自有着其他身份。
三叶的宫水家肩负神职,因而我们可以看到三叶和四叶在编织绳结。事实上,糸守镇的“糸”字正是绳结的象形字。
“即使文字消失了,传统也不能消失。”
一叶外婆一言,几乎便道尽了“糸守”一词的含义。火光中,三叶与四叶跳起了绝美的祭祀舞蹈,配合着口嚼酒的制作,更进一步地对外婆口中“传统”一词作了解释。
从这里开始,新海诚将糸守镇,宫水家族的空间属性进行了一次重要升华——他通过口述,舞蹈,制酒等方式,巧妙地将历史性,传统性和地方性编织进对糸守镇空间的描述中,从而为我们展现出了一种纵向的,具有时间性的空间意向。是对空间描述的最后一块拼图。
与此对比的是泷在东京市所兼职的意大利餐厅,它与咖啡店类似,是曼纽尔·卡斯特所说的全球性的流动空间,并给予身处其中的人以连结世界的虚幻满足,是一种无时间性的空间。
此处的隐喻十分精彩:面对流氓无赖的刁难,新海诚借三叶之口发问道:
“意大利餐厅怎么会有牙签呢?”
但我明白,新海诚想发问的其实是:“日本又是怎么会有意大利餐厅的呢?”
对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城市全然成为了一种无地方性的空间拼贴?究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视这一切为常态,轻易地交出了我们的默许和应允呢?
故此处的第六重对比在我看来,便是空间的历史性和地方性对比——而这也成为了整部影片中,隐藏在男女主角爱情外衣背后,含蓄但却最为重要的主题。
7.空间的联系——轻轨
其实除了上述六重两两相对的空间以外,新海诚还着重了描绘了另外一种空间,那就是以轻轨为代表的连接空间。新海诚似乎很喜欢轻轨。影片中给予了东京繁华的轻轨多次镜头。我们可以相信,长长的轻轨也仿佛三叶的绳结一般,也是一种具象化的产灵。它带着泷奔赴糸守镇,也带着三叶来到东京市,并最终引导泷与三叶在八年后相遇。
8.空间的分隔——门
此外,我们还可以发现,电影中多此出现开门的特写,仅仅滑门与推拉门的相同角度的特写就有不下五处。描绘门的意义,实则在于表征被阻隔与勾连两处空间。不同于轻轨,门在更小的空间范围内掌握着故事的推进节奏。
总的来说,上述谈及的六处场景,其实是理解空间和角色的六个维度,它们借由三叶的活动层层展开,并结合对轻轨与门等“空间阀门”的刻画,共同构建了一套对城乡空间的分析框架,为故事的后续发展搭建了两处完整的空间意向。
但,构建完整的目的是为了将其打破。而打破的力量,则正来源于贸然闯入不属于自己空间的泷与三叶本身。
“现在他们应该在一起吧。”
“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宫水三叶
电影三十分钟以后,男主角立花泷终于以第一人称视角正式出场,因而我们便可以较为公平地审视比较,泷与三叶究竟是以何种态度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时空之中的。
对于三叶而言,大都市的生活是喜忧参半的:一方面,她在白天十分享受东京琳琅满目的消费景观,但同时在晚上也不得已参与到东京压力巨大的社会生产中,这样的拉扯几乎是所有都市人的日常写照。
但即便如此,从三叶写下的日记来看,她也大体上是满足的。借由男主的身体发展与奥寺前辈的人际关系更是给予了她极大的成就感。因而我们突然便可以理解三叶了——说到底,来自乡村的她小心翼翼追求的只是一种都市空间的参与感,而并不是别的什么。
而从泷的角度来看,乡下的生活则实在是轻松惬意的多:他可以抢过敕使的单车与早耶香一同快乐骑行;
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在男生堆中带球过人完成一个帅气的跳投;
他同样可以动手建造镇里的第一个小小的露天“咖啡厅”......
故我们可以发现,与三叶不同,来自都市的泷更多是作为一种乡村空间主导者的角色而存在,他似乎有能力,也有意愿去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一些改变。
若就这样下去,两人的交换生活大体上应也是快乐和幸福的。但不知为何,泷与三叶却在同一天清晨,不约而同地流下了泪水......
彼时的前一天,泷与四叶妹妹,一叶外婆去了宫水家神体;而三叶则第一次对奥司前辈发出了正式的约会邀请。
神体位于一座远山山顶的“冥界”之内,是神造的福祉;约会地点则取景于东京都内最繁华的六本木之丘,是人造的奇观。
泷所扮演的三叶,将外婆所说的“你们的一半”——口嚼酒——献给了神明。彼时的泷心绪迷离,因而使得在第二天的约会中,奥司前辈不无遗憾的说道:
“泷,我觉得你今天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已经是孤落时辰了阿。”
余晖洒在泷与四叶的脸庞上,他看到远处的糸守湖面闪烁着紫色的晶莹光芒;而约会的泷,却在名为《乡愁》的展厅中久久注视着糸守镇的黑白照,巨大的反差撕扯着他的情绪。
在下山之际,一叶外婆突然对三叶身体里的泷发问:
“三叶,你现在应该是在做梦吧。”
我想对于泷来说,这一切的确宛如梦境。似乎从这个时候开始,糸守镇在泷的眼里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这里的自然景观,文化习俗,祭祀传说,无一不再强烈地震撼和感动着泷的灵魂,并使他由衷地产生一种敬畏之情。但伤感的是,正如一叶外婆所言,糸守镇于泷终究只是一场梦境,他并不属于这里。泷因而眼含泪水惊醒。
那么三叶的眼泪来源何处呢?
她喃喃自语道:
“要和奥司前辈约会......本来是这么计划的......”
“现在他们应该在一起吧......”
当参与者不再能够参与,当将所爱之物后知后觉地拱手相让,当睡梦中醒来不再是有人等待她的繁华东京而是平静的糸守镇,三叶的泪水便也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
此处也像是一种隐喻:都市中,泷与奥司的约会是来自乡村的三叶一手推动和策划的,正如当今都市空间的快速建设是离不开大量的乡村劳动力的。只不过,来自乡村的人们并无法分享城市中结出的果实,而更多时候是如三叶一般,在一夜之间便忽然被拒之门外,即便他们已然对自己所建之物产生了依恋之情。但最终,除了幻想的权力,都市并不再给予他们更多。
故我们可以发现,泷与三叶对待彼此空间的心态是发生了一次转变的:泷意识到乡下不再是一个被主导的空间,而是一个需要体验和感动的场所;三叶则意识到都市的华丽景观于自己仿佛井中观月,终究不可长久。
事实上,这两种对待空间的情绪并不罕见,而是实实在在地被许多人所体验过的。只不过,新海诚将其巧妙地描绘出了一种少男少女之间的求而未得的爱情味道,增添了更多的情绪感染力。
所以,新海诚问:那就这样算了吗?泷与三叶也就只能如此接受了吗?很明显,他并不这样认为。他似乎相信,交换身体只是一种引子,目的是为了引导位与两个时空的人凭借自己的力量去主动构建联系的纽带。只不过
他们能成功吗?
“约会结束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到彗星吧。”
——宫水三叶
面对空间内生性的阻隔,三叶和泷分别用自己的方式做了介入的努力。
“我要去一趟东京。嗯......约会!”
抛下这句话,三叶坐上了两小时一班的电车,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体进入东京市。从她的视角来看,她不是不知道今天的泷在做什么,远在乡村的她甚至比泷还熟悉他今天所要去的每个地方——三叶至始至终就如波德莱尔那样的现代都市游荡者一般,与这座城市保持着一种若隐若现的暧昧距离。
所以,断然靠近是需要勇气的。电车上她对泷态度的担忧,正如无数尝试进入都市空间的人的担忧一般:
“大城市会讨厌我吗?”
“不过......”
三叶转念一想,
“有没有可能,这座城市会因为我的到来而高兴呢......?”
她坚信:
“如果我们能够见面一定就能一眼认出彼此,会知道和我交换身体的人是你,会知道和你交换身体的人是我。”
而这也是仅剩的,支撑着她在偌大的东京市中不断寻找的动力和信仰。
直到她寻找到的,三年前的泷疑惑地问道:
“你是谁阿?”
比拒绝更残酷的,是忘记。三叶悲伤地在最后一刹留下了自己的绳结,然后便被人群挤出了电车。很显然,三年前的东京,并未给予她所生存的空间。
都市是一座专心致志而又迟钝的机器,正如三年前电车上翻看纸片的泷一样。如果都市会感伤和怀念,那也已然成为了一种后知后觉——三年阿,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待泷反应过来时,乡村的景观和人,其实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与三叶不同,泷对糸守镇的了解很少,少到只有一张凭借记忆描绘的,令他魂牵梦绕风景速写。可令人遗憾的是,即便是这仅存的记忆,也已经因为彗星的降临,而变得面目全非了。我们看到泷奔跑着跨过警卫线,驻足于悬崖边,无法置信的眼神中映衬着两处巨大的糸守湖。
致命又华丽的彗星到底象征着什么呢?
在它展现出毁灭性的力量之前,彗星其实是被人们给予了莫大的期盼的。电视台早早地对它进行了播报和预测,人们将它的来临视为一种仪式性的节点。面对糸守湖的天空,四叶憧憬道: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彗星呢?”
糸守镇的秋日祭典与彗星降临同日,仿佛是庆祝彗星拜访的仪式。在将发绳留在东京以后,三叶也剪去了自己的长发,穿着夏日和服孤独地仰望着彗星。
“那一天,流星落下的那一天,就像是梦里的景色一样。”
“只是纯粹觉得……”
“这景色真是太美了。”
彗星作为一种不可阻挡的外来力量,刺破云端,在天空中划出梦幻般的如同静止的紫色飘带,随后以超越音速的力量撞击守护着糸守镇传统的宫水家,并在接下来的二十五秒内将整个小镇夷为平地——从此糸守湖由一成双,从此糸守不再。
所以,彗星到底是什么呢?
它只可远观,不可近玩;它美如梦境,却拥有毁灭真实空间的力量;它可被预测,却不可被洞察全貌;对于空间来说,它是熊·彼得称之为的“一种创造性的破坏”;它是波德莱尔口中“昙花一现之永恒”的现代主义美学;它,就是马克思·韦伯提到的“现代性”的化身。
自启蒙运动以后,人们将对神明的狂热向往嫁接到包装着科学理性之名的“进步”之上。人们相信,社会是在进步的,科技是在进步的,因而所有人的生活水平必定也同样是在进步的——正如彗星在真正降临之前,总是受人崇拜和期待的。
直到马克思·韦伯系统地构建对现代性的批判框架以后,人们才于梦中惊醒并看到了现代性的恶果——过度追求城市化,工业化和科技创新,一昧追逐工具理性,科学逻辑和速度效率,最终必然导致对价值理性,人性需求乃至传统文化的摧毁和抹杀。
在现代性的“彗星”面前,马克思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而伯曼则说:“当把荒原变成一个繁荣的空间时,都在自身的内部重新创造出了那片荒原。”——正如彗星所形成的第二个巨大的糸守湖以及周围沦为废墟的糸守镇一般。因而,糸守镇不再拥有守护传统的能力,而仅仅供若干尚未忘记之人在闲暇之余感伤。
影片最后,生活在东京的敕使与早耶香有一段有趣的对话,早耶香说:
“好像在神社举行婚礼也很好。”
敕使不解的问:
“你以前不是说你的梦想是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吗?”
新海诚几乎是在明示,久居于无根无源的国际性都市中的人们,内心深处依然无法抹去对于某种传统文化的向往和追忆。
“之前的预报里面没有提到这种情况呢。”
拥抱科学的理性主义者最终承认了其对现代性后果的无知。但讽刺的是,在作为乡下的糸守镇即将毁灭之前,大都市中的记者们依然可以充满憧憬地说道:
“竟然可以亲眼目睹如此壮观的景象,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来说,可以说是非常幸运吧。”
是阿,过往几十年现代化建设的繁荣与“幸运”,不正是踏在传统与历史崩坏的废墟上吗?
因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何陨石降落以后,三叶在泷手机上留下的日记会变成乱码,然后逐渐消失,正如泷对三叶的记忆一样——当文化的源头不在,承载它的符号便也就失去了意义。囚困于在都市社会中的我们,难道不是都无法避免地失去了某部分重要的回忆吗?
我们的内心,不正如彗星降临后的糸守湖一般,已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吗?
“将丝线汇聚在一起编织成型,扭曲,缠绕,有时又还原,断裂,再次连接。”
“那就是产灵,那就是时间。”
——一叶外婆
所以,新海诚又问道:“面对如此绝望的境地,我们是否还能做些改变呢?”
而他本人给出的答案是:可以的。但承载着这个答案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这让我们想起了那片介于过去与现在的“隐世”——也就是宫水家的神体。
一叶外婆的话成为了线索:
“要回到这个世界,就必须留下你们最重要的东西来交换——就是口嚼酒。”
而从一直与乡村保持着紧密羁绊的敕使口中我们知道,口嚼酒是一种最古老的酒,它借由人的咀嚼从而达成与神明的某种联系。
但这样的联系有何意义?一叶外婆继续解释:
“不管是水,米还是酒,当人体吸收了这些东西,酒会与灵魂连接,这也叫做产灵。”
“产灵是什么?”我们继续追问。
而一叶外婆回答道:
“产灵,那就是时间。”
因此我们理解了,当泷借由三叶的身体将口嚼酒置于神体时,便同样是将一部分灵魂和记忆置于脱离于特定空间的时间中。
时间是什么呢?它似乎可以理解为一种运动的空间。它指向未来,同时也保留着过去。故只有当人们重新认识到空间的时间性,才有可能跳脱出当下,挽救已然逝去的珍爱之物。
所以泷重新喝下了三年前的口嚼酒,并借由产灵的力量回到了三年前彗星降临的当天,他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拯救这片即将于致命的灿烂中消逝的空间。因此他与早耶香和敕使策划出了一场爆破,以期能够借此达成对地方居民的疏散。
这里又是一处有趣的隐喻:敕使的爆破技能来源于建设公司的父亲,这本应该是加速乡村现代性转变的力量,而爆破的地点位与变电所,这也本应该是象征着科技和进步的空间。因此,这场看似胡闹的爆破,实则表征了一种现代性发展的反噬后果,而这似乎也成为了乡村传统文化死而复生的机遇。
所以当爆破发生以后,画面切到整个糸守镇的鸟瞰全景。各个片区的灯光随着轻快的BGM不断消逝,归于黑暗,但我却仿佛听到了新海诚的欢呼。
可事情当真这么简单吗?令人遗憾的是,在这里,灯光作为一种科技力量的隐喻的逝去,并未引发人们的危机感,反而进一步衬托出了夜空中彗星的绚丽光芒。而随后早耶香与敕使的“落网”,则更进一步证明了一点:拯救空间中逝去的传统文化,并非是单纯地对技术主义的排斥——真正需要改变的根源,真正具有拯救的力量的,是象征地方政府的三叶父亲。而作为外来者的泷,似乎已然是不具备撼动他的能力。
所以泷与三叶交换了回来。
“我来见你了,真是不容易阿......你在好远的地方啊。”
交换的地点,是宫水家的神体附近,最为接近冥界之处,而交换的时间,则是即将步入夜晚的孤落时辰。
孤落时辰,看似诗意的名字背后,在我看来其实是最后的警告。黄昏,意味着阳光即将消逝,意味着黑夜即将来临。它让人不免联想到弗兰姆普顿《建构文化研究》的终章标题——密涅瓦的猫头鹰。它象征着智者,却只在黄昏时分飞行,暗示着致命危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