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5人再次鱼贯而出。
茶歇处摆了很多一口入的甜点、水果、饮料，可我食不甘味。
“你知道老司机什么意思吗？”我问其其格。
其其格茫然地望着我，摇摇头，“你都不知道的我怎么知道？”
她抓抓凌乱的短发，“哎呀我以前连书中自有颜如玉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出丑全靠你救过来，你忘了？”
她说的是以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很好笑，但我现在无心回忆。
“听起来像网络新词汇，或者冷笑话。”我自言自语，“你说他们会不会故意刁难我们外籍人士？”
“刁难就刁难呗，”其其格无所谓地又叼了一口蛋糕，“考不上就回去继续做门童，反正收入差不多，模特培训生培训期间每月底薪3000元。”
“可是辛苦程度不一样啊！门童天天罚站，都要站得我下肢静脉曲张了！”
“呀！这么说，好像我也有点。”其其格心有余悸地摸摸大腿。
“社会地位也不一样，模特好歹还是表演艺术家，站厕所外面算啥？”
我摸摸自己的脸，双眼皮、开眼角、透明质酸隆鼻注射、全套烤瓷牙、下颌角截骨术、激光除癍痕、强脉冲光射频美白……
我倾家荡产，吃尽千辛万苦，忍受千刀万剐的剧痛，给自己完完全全换了一张脸，不是为了站在厕所外面递毛巾的。
我需要一个更高的跳板！
做模特，就是一个很好的平台。
可惜事与愿违，15分钟后，大屏幕发布的复试名单里，没有我。
乌云其其格赫然在列。
其其格为我抱不平，“凭啥呀？我也不知道老司机的意思，凭啥只刷你，不刷我？”
“如果是歧视外籍人士，干脆一起歧视得了！”其其格拉起我的手，“走！找妙姐理论去！”
我也很想知道，其其格是蒙古人，她中文没我好，会背的古诗词没我多，为什么她就能通过？而我仅仅因为不知道
“老司机”什么意思，就被刷了？难道我长得比她丑？
妙姐正在办公室里把进入复试的报名表整理成册，看见我们进来，示意坐。
“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妙姐先发制人，“其实你们两个的中文表达能力都不足以匹配我们的要求。其其格就不用说了，只能满足基本交流。宫本小姐的中文发音太有日本味，听起来像吵架，一点也不柔美，和你本人甜美的
外表差距过大！
”
我和其其格面面相觑，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并不介意妙姐这样直白地批评我，心中暗道：好的我知道缺点了，以后会特别注意修正的，日语讲话就是这德性，我以后尽量语调温柔。
妙姐话锋一转，“不过，乌云其其格是小季总内定的，所以她通过了，宫本小姐，很抱歉。”
“内定？”
难道其其格已经和季总裁有了一腿？我都不知道？我疑惑地看着其其格，没想到她比我更疑惑，问道：“妙姐，小季总是谁？是Andersen吗？他还有中文名字？”
妙姐低咳一声，“小季总是Ocuplus的总裁，那天晚宴上给你递名片的人。”
“哦！”其其格恍然大悟，“那个帅哥啊！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Andersen的朋友呢，没想到是总裁！总裁一般都是老年人啊！”
“老的是季总，是季氏的总裁，我们叫小季总以示区分。”妙姐调侃道，转过头对我解释起来。“你看其其格的相貌，东方女性标准的单眼皮，狭长有媚，像猫眼睛，笑起来脸上的肌肉走向也很流畅，感染力很强，脸型线条柔和，颧骨不外扩，太阳穴不塌陷，下颌骨小巧，三庭五眼和谐。而且皮肤细腻，短发乌黑，气质冷冽如刀锋，外加一米七九身高的压迫感，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可以迎合国际市场的模特，我们业内一般叫大模。
你看第一次见面的Andersen先生如此喜欢她，就知道她的可贵。小季总也觉得她有潜力成为Story Studio的招牌模特，毕竟Ocu3代VR眼镜主要销售市场还是在海外。”
我没想到妙姐筛选模特如此专业，一下子对她刮目相看。
“所以她的中文不重要，是吗？”我问。
“是的。宫本小姐，我们招募的这个团队，除了为Story Studio的创作提供模特库外，同时也需要具备相当的交际和应酬能力，你知道我们Ocuplus的总裁是季先生，”妙姐站起来，提高声音，“季先生不仅是Ocuplus的总裁，更是季氏集团董事局副主席，所以我们这个团队，同时也是为季氏集团公关部储备新力量。
其其格面向国际市场，有其自身独特优势，可以不必考虑公关交际能力，但别的成员需要考虑综合素质。宫本小姐因为不是中国人，可能在交际方面会薄弱一点，因此非常抱歉，不符合我们的需求。
”
OK，我明白了。我盯着妙姐，一字一句，发音务必清晰，务必让她听懂，“
因为我是日本人，讲中国话像吵架，也听不懂中国的冷笑话，所以不适合陪酒卖笑卖皮肉，对吗？”
妙姐的脸色发绿，诧异于我的直白，但依然保持了完美的风度，点点头，尴尬地回答：“可以这样理解。”
“季总裁可真是物尽其用！”我冷笑，“做你们的拍摄模特还要兼职做公关小姐，挺好的，出场费比邀请三流明星小演员便宜多了，而且好拿捏，扬州瘦马，
自己手把手养成的嘛。
”
“知道你在讲讽刺话，”妙姐整理好资料，拿起包准备走，“我不介意，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小季总是个经商的天才，这个云都梦中心的创意策划就是他商学院毕业的案例作品，是云都新区的一大亮点。回国才两年，不仅在董事局坐稳了副主席的位置，还自己出来单干，
创立了
Ocuplus，做得也相当完美。每天工作整整十四个小时，每周工作六天，雷打不动，
比
996还要996，
刻板得就像一台机器！
”
我内心腹诽：“这家伙从小就一本正经，读书像拼命，现在长大了变刻板机器，工作像拼命，果然功力日益精进，走火入魔。”
当然，这些我的腹语不能让妙姐听见，她还沉浸在对神祗的膜拜中：“我就没见过这么聪明又这么拼的富二代！”
我揶揄，“无以为报，那就以身相许吧。”
“哈哈，我倒是想这样来着！”妙姐大笑，“可在季氏人人都知道，小季总是个专情的人，与习家大小姐青梅竹马，此生非她不娶，旁的人没有一丝机会。”
我内心深处嗤笑一声，继续腹诽：
“嗯嗯，现在的人设变情圣了？你们口中一往情深的小季总，不满18岁，还未成年的时候
就和别的女人打炮你们知道吗？还此生非习家大小姐不娶？我呸！唬弄谁呢！
”
不过他俩都订婚了？我倒是蛮意外的。
从幼儿园开始，季渊就护着习明翊上学，从小学到中学，从落花到落雪，从垂髫小儿到豆蔻少女，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爱意朦胧成诗，求仁得仁，原来他俩终于走到订婚这一步。
都是我蠢，千里迢迢回到中国自己找虐。
我心中一阵感慨，努力把这些烦杂的思绪从脑海中赶走，这些压根都不应该是现在的我所要考虑的。
分别时，我和妙姐握手，说了点场面话维持风度。
“虽然落选了，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要谢谢妙姐。”
“别放在心上，”妙姐勉励我，“你的资质很好，体态样貌都很完美，我也是欣赏的。认真学习，以后平台一定更好！”“但是我现在就很缺钱。”我苦笑。
妙姐神情一滞，“很少看到留学生像你这么缺钱。”
“当然。我父母是冲绳县的乡村医生，都是农民，为了送我来中国已经倾囊而出了，我必须自己攒生活费，所以我真的很想得到这份兼职，不是为了出名。”
我露出楚楚可怜，强忍着不快的神情，“不谈这些了，妙姐，祝您工作顺利！告辞！”
“祝你们学业进步！其其格，记得把俱乐部的兼职辞了，这边模特培训生课程过几天就开始了，强度还是比较高的。”
“好嘞。”其其格答应。
我和其其格手挽手走出了白色通透的大巨蛋，和她的兴高采烈比起来，我有点落寞。
故事里，都是投考的人没考上，陪考的朋友却考上了，为什么我的故事里却没有这样的奇迹？
算了，我的故事里奇迹已经够多了，不缺这一个！
巨蛋前面不远，就是一处小型商业街，街两旁开设了一些咖啡馆、特色书店、手作工坊、绿植销售等，小资加性冷淡的情调一阵一阵弥漫过来，我和其其格慢慢逛着。
“以后就我一个人站厕所门外了？”我抱怨。
“放心吧，马上会有搭档补充过来的。我以前的搭档也不是你呀！”其其格安慰我，“为了庆祝我变成模特……”
“准——模特！”我纠正她。
其其格吐吐舌头，“准模特！我请你吃初花的放题！”她舔舔嘴唇，“怎么样？我够意思吧？牡丹虾，蓝鳍金枪鱼，随便点！我买单！”
初花是云都新区一家知名日本料理店，因为贵，始终存在于我的口中，未能亲口一吃。
“好啊，”我眨眨眼睛，“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先送你一份礼物吧。”
我拉着她就进了街边的一个小店，招牌上写着两个大字——“吉光”。字迹微黄色，带着透明的凝脂感，好像是松香凝聚的，仿佛飘来一阵阵松涛的香气，带着我熟悉的感觉。
进去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这是一家天然琥珀原石打磨抛光的体验馆，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艺术创作。
小店的整体装修是暖黄色的，放着古朴老式的打击乐，复古吊灯，拼花地板，手工操作台上摆着砂轮机、清水、放大镜等工具，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都埋头苦干，空间显得很拥挤，和普通的小资情调小店很不一样，但是，我特别熟悉，时光仿佛倒流了十年。
“两位好。”打招呼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小伙子，头发很短很精神，裤脚卷了个完美的别针卷，下面搭一双asics的复古跑鞋。
是个潮男。
“两位是想做闺蜜礼物吗？”
“你怎么知道？”老板眼光毒辣，一猜即中。
潮男很肯定地答道：“我们是一个手作工坊，来这里的不是情侣，就是闺蜜，都是为了给对方留一个亿万年凝结的礼物。”
“亿万年凝结的礼物？”其其格浏览着墙壁上的琥珀挂件，“Amber？”
“对。我们这里只有琥珀，没有蜜蜡。”
“蜜蜡？”其其格露出越来越难以理解的神情，我猜想这些名词对其其格来说难度太高了，就顺势接过潮男的话，问道：“为什么只有琥珀，没有蜜蜡？”
“因为我们老板只喜欢最高端的琥珀藏蜂，蜜蜡不透明不能藏蜂，我们老板从来不涉及。”
“您不是老板？”
潮男腼腆一笑，“我哪有这个经济实力，您看我们这里的藏品——”他指着墙壁上镶嵌在相框里的挂件，玻璃展台里的摆件，每一块都质地温润，包裹着亿万年前的虫豸或是花粉枯枝，洋溢着静美而不俗的光彩。
“这些还只是我们老板不喜欢挑出来的展示品而已，更多好东西，他都锁在仓库里。”
潮男掩着口，小声地，贱兮兮地说道，听得我咽了咽口水。
“两位想做摆件还是挂坠？先挑块原石吧！”潮男带我们来到玻璃柜台，里面放着很多未打磨的原石，“里面带小动物的80一克，带植物花粉的50一克，没有动物没有植物只有杂质的30一克。”
我挑了一块里面有几截小枯枝的，对潮男讨价还价，“您看这块吧，既没有植物也没花粉，只有几段枯枝，能不能按照杂质的价钱卖给我啊？”
“这个……”潮男挺为难，“要不您磨好后我送您一条银链子吧？您就别讲价了。”
其其格拿起原石在强光手电下照了照，撇撇嘴说：“不要这块！这几段小树枝看起来像Nazi！”
我装作刚刚发现新大陆似地，把琥珀里面的花纹指给潮男看，“您看！真的像纳粹党徽哎！呀，法西斯，希特勒呀！谁还会要这块石头呀？”
潮男赶紧换了口气，“那就30一克卖给您吧！”
“还要包送一条银链子哦！”我笑得嘴角弯弯，“帮我称重吧。”
其其格还想说什么，我掩上她的嘴，赶紧拖着她走到工作台，“别着急，等会儿和你说。”
我系上围兜和袖套，拿着原石，坐在砂轮机前，就开工了。
打磨琥珀，我再熟悉不过，我一边做，一边和其其格闲聊。
在几千万年前的森林里，气候温暖，植被茂盛，那时候只有恐龙，没有人类。大风刮过森林，卷起一阵一阵的松涛声音，一只小蝎子正在捕猎一条小虫子，蝎子的刺刺中了小虫子的腹部，这时候，清香的树脂从松树杉树的枝干淌下，正正巧粘住了树丫上的小虫、花粉、树皮或是泥土。然后冰川纪来了，原始森林被洪水淹没，一切历史都被沉积物掩埋，树脂慢慢就变成了化石琥珀，几千万年前包裹时动态的刺杀一幕就凝结在我们的面前。
“听起来十分珍贵。”其其格饶有兴致地看我更换了一张一张不同型号的砂轮纸，丑丑黑黑的原石渐渐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可我还是不喜欢这个Nazi纹呀！为啥要选这块？我又不是法西斯！”
我浇了点水，让原石冷却一下，然后开始手工抛光，说道：
“傻姑娘，这可不是纳粹的标志，那是不懂的人看错了，方向不一样，
这是卐！念万！万寿无疆纹，每尊菩萨的胸口都有这个纹，这是佛教里的护身符！
”
“护身符？”
“是的！不相信你自己回去查一下。老板，我磨好了，给她穿孔带上吧！”
最后结账是380元钱，琥珀的润泽和她颀长的天鹅颈相映成辉，其其格十分欣喜满意，潮男老板反复摩挲着这块吊坠，不敢相信地问道：“小姑娘，你是专业的吧？磨的这么好？”
我心中喟叹，这还专业？呵呵，现在手艺早就生疏了。要是回到十年前，我不仅会磨吊坠，还会雕摆件来着！
当然，这些话，我也是无人可以分享的，我谦虚一笑，“可能比较有天赋吧。”
潮男拿出手机，“小姑娘加个微信吧，下次我们老板再开琥珀展览，我送你票。”
“你们老板还会开琥珀展览？”
“那是！”潮男小小傲娇了一把，“每年春天都会办，忒多好东西了，保管你见了眼馋！今年我叫你。”
“期待！”我和潮男互留了微信，挥手作别。
其其格左手摩挲着脖子上的琥珀，右手拉起我，“走！吃初花放题去啰！”
牡丹虾，蓝鳍金枪鱼，扇贝海胆天妇罗，我来了！
接下来在SIE做门童的日子，再也没有其其格的陪伴。对面熟悉的位置，已经换上了新搭档，在新人面前，我也俨然成了师父，摆出其其格当日教导我的样子，传授工作技巧给新人。
好几次上班路上，我都会特意拐到“米兰站”，看琥珀华服依然静静地穿在模特身上，头顶、两侧、地上都有射灯的光线，万千光华流转在衣服上，我数着32颗天然小琥珀里造型各异的花纹，还有胸口中心那颗大琥珀，里面有隐隐的血色透出，像葡萄美酒的色泽，不识货的人肯定以为是珍稀血珀，呵呵。
懂行的人才分辨得出，这颗大血珀就是垃圾，那32颗小琥珀可比这大血珀值钱得多。
在我的原计划里，考上模特培训班，拿到基本底薪，我就把礼服赎回家，可惜计划有变，我信心满满，却未能变成拍摄模特，礼服还要继续挂着当它们的镇店之宝。
玻璃橱窗上反射出我迷茫的容颜，难道是日本的整容技术不过关？还是我离开太久真的中文交际能力有欠缺？否则，我散尽千金，吃了千刀万剐的苦，换来这样一张脸，这样的身段，全身上下无一不假，没有一寸肉是真的，但就是好看！
我都这么好看了，为什么连一个普通的虚拟现实视频模特都竞聘不上？
万箭穿心，习惯就好。
没有人支持我回国，除了我自己。回国之路开始就阻力重重，不要说彻查当年的真相，现在就算在这群凶手和屠夫间混个脸熟我都做不到，离我的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我疲惫又无奈地对着玻璃中自己的虚影笑了笑，可能我要继续适应这种艰难困境，努力吧，宫本羽子小姐！
日子如古井一般平静，天气愈发凉了，银杏的叶子都落光了，裸露着短短的枝丫。我在教室、图书馆和盥洗室、小阁楼这四个点固定穿梭，每天几乎雷打不动，和其其格的碰面也变得极少，只是偶尔她微信会传来一些抱怨，说影视表演基础学特别难，也特别无聊，好多她都听不懂。为什么当个模特还要学习影视表演基础学这么专业的课程？
知足吧！小姑娘！我想学，可别人不给我机会呢！
我也在认真学习，不过学的不是专业课，也不是影视表演。
我在搜索框里键入“春森市公安局”。
打开公安局的首页，点击政务公开，领导简介，一张张照片和个人履历依次浮现，局党/
委书记、正副局长、纪检组长
……
1991年7月参加公安工作，2013年8月出任春森市委常委、政法委副书记、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
1982年8月参加公安工作，2006年11月出任春森市公安局党/
委委员、政治部主任。
2010年4月出任春森市公安局党/
委委员、副局长。
2012年8月出任春森市公安局党/
委副书记、副局长
……
我划着手指，在网页里中年男人一丝不苟的制服照片上停留，心情有点烦躁，揉了揉睛明穴。
第一个容易接近还是第二个容易接近呢？
看起来第二个更容易搞定吧？面相更友善一些。
酒色财气，他会好哪一口呢？我该如何对症下药？是不是近期要去春森一趟呢？还是等到寒假再去呢？可寒假还有两个多月呢，我等不及了。
我正百般纠结着，欧阳俊的微信来了。
“中日国家奖学金你被刷了？”
“嗯。”
“不会吧？你没去混个脸熟？”
我苦笑，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毕竟欧阳俊当时也是一片好心。
我输入“我去混了，叫兽没给我脸熟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