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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之李泽厚:
以美为脉络,叙述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
——贺李泽厚先生八十七岁华诞
文 | 李辉
李泽厚肖像。
六月十三日,李泽厚先生的生日。生于一九三〇年的这位湖南人,走进了八十七岁大寿。
时间过得太快,八十年代初我到北京工作时,李先生刚刚五十出头,一转眼,他走进了耄耋之年。当然,那个二十几岁的我,如今也年过花甲。
在复旦大学念书,老师讲授美学课时,李泽厚的名字总是与朱光潜、宗白华、蒋孔阳等人排在一起。五十年代的美学争论中,他才二十几岁,却格外引人注目。他的论辩文章, 在于他的敏锐,才华横溢,其学术功底、思辨能力,与前辈相比毫不逊色,走到八十年代之后,他的佳作迭出,早已超越前人。谈论李泽厚时,不少人将他称为当代中国的一位真正具有开创性的、富有深度的思想家、史论家,这一荣誉,他当之无愧。
《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书影。
《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签名。
《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书影。
《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签名。
大学期间,读李泽厚的第一本书《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便为他的思想深度和叙述风格所打动。人民出版社于一九七九年出版此书,对于我们这些刚刚走进大学的年轻学生,无疑是及时雨。
此时,我与陈思和在恩师贾植芳的指导下,开始合作研究巴金。与其他同时代作家不同,巴金“五四”时代接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积极投身于中国乃至世界性的无政府主义运动。巴金翻译大量克鲁泡特金等人的作品,甚至希望自己能成为中国无政府主义的理论家、思想家。
我们的研究,需要从近代思想史的演变入手,试图解释巴金如何接受西方思潮影响。适逢李泽厚这本专著出版,令人耳目一新。早在五十年代,他曾经出版过关于康有为和谭嗣同的专著,这本史论,是近代思想史研究领域的延续和拓展。细细阅读,我们渐渐走进近代思想的历史演变,他的许多精彩论述,启迪我们,令我们思路为之宽阔。正是他的这种思想史叙述的启发,使我们对年轻巴金的思想脉络,有了较为清晰的理解。
前些年,胡洪侠兄主持《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策划一次“私人阅读史(一九七八至二〇〇八)”活动,请三十余位人士谈阅读印象,每人推荐三十年三十本书。三十本书中,我推荐最重要的五本书,分别为巴金的《随想录》、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曼彻斯特《光荣与梦想》、李锐《庐山会议实录》。
接受商报记者采访时,我这样谈到当年阅读《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的印象和对我的影响:“这是我比较早了解近代史,尤其是了解近现代史之间如何过渡的一本书。书中的一些见解对当时的我是非常有帮助的,它奠定了我的历史观,让我对近代思想有了一些了解,包括梁启超等思想家对后来历史发展的影响,以及太平天国、严复等思想的过渡,这些都是当时的历史课程没有介绍的。”
《美的历程》书影。
《美的历程》题跋。
大学的最后一年,一九八一年,李泽厚另一本专著的《美的历程》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美的历程》堪称一本惊艳之书,横空出世,令人爱不释手。与史论贯穿的历史思索、缜密分析相比,这本书赢得更多的读者。李泽厚以美为脉络,将文物、文学、音乐、建筑等不同领域完全打通,叙述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之美。他在书中提出不少有意思也有趣的概括,如:狞厉的美、气势与古拙、音乐性的美、山水意境、无我之境、有我之境……对于刚从“文革”过来的年轻一代学子来说,看到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李泽厚为《美的历程》写的卷首语,即便时隔三十多年,如今读来,仍然令人激动不已:
中国还很少专门的艺术博物馆。你去过天安门前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吗?如果你对那些史实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作一次美的巡礼又如何呢?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像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道不尽说不完的宋元山水画,还有那些著名的诗人作家们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的想象画象,它们展示的不正是可以使你直接感触都这个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么?时代精神的火花在这里凝冻、积淀下来,传留和感染着人们的思想、情感、观念、意绪,经常使人一唱三叹,流连不已。我们在这里所要匆匆迈步走过的的,便是这样一个美的历程。
以流畅、普及的形式,将美的历史告知读者,在这一点上,李泽厚与朱光潜是很好的衔接。早在三十年代,朱光潜以《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与青年谈心理学,后来又出版《谈美书简》。
几天前,我前往甘肃张掖的河西学院,在与学生座谈和主持“贾植芳讲堂”演讲时,我一次又一次向学生推荐李泽厚的这本《美的历程》。一本深深影响我们的书,一本富有开创意义的书,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学生去阅读,去感悟,然后写下自己的心得。
回到三十年前。 我到《北京晚报》编辑“五色土”副刊时,开设一个“居京琐记”栏目,专门请居住北京的文化界人士,写他们生活于此的酸甜苦辣。我去信请李泽厚赐稿,很快他回复一信:
10月20日来信。
李辉同志
惠书奉悉。居京琐记,我很爱读,但未必能写好,当勉力为之,唯时日未定。匆复
敬礼
李泽厚
十、廿
这应该是在一九八五年。那时的前辈,对年轻人的来信,总是有求必应,哪怕没有文章来,也会简略回复几句。许多年后,读前辈的信总是让人温暖,就是这个原因。
中年李泽厚,应该是住在地坛附近的和平里时期。
大约也是在此期间,文化界曾有批评李泽厚的声音,我去信问候他。他回复一信,也寄来一篇散文:
1月26日来信。
李辉同志:
来信收到。谢谢你的关心。那些对我不会有什么(重要)影响。
寄上小稿件。如发表,想看一次校样。请勿删改。如不合用,请退稿。
匆匆
握手
李泽厚
一、廿六
信仍寄和平里九区一号
他寄来的散文,便是《地坛》。
他写地坛,是因为长达二十多年居住于地坛附近,马上要乔迁,搬至西城,这令他不甚感慨。开篇写道:“住在地坛附近二十多年了,不觉得什么;如今要搬走,却分外地留恋天起来。”这种依依不舍的情感,与美相关,更与历史相关。他说,地坛在他心中,“却是一块圣地”,因为“文革”期间,伴随他度过艰难岁月:“记得文化大革命那年月,上午开完乌烟瘴气的各种批判会、讨论会、小组会,下午我总要一个人到这里来散步透气,也想一些自己愿意想的问题。”我揣测,在这样一个被誉为“圣地”的地方,他“愿意想的问题”,想必就写进了《近代中国思想史论》和《美的历程》的著作之中。
《地坛》手稿之一。
《地坛》手稿之二。
《地坛》不到千字,今天来看,仍是一篇美文:
在这里,我看到许多次桃李花红白盛开,然后是落英遍地;也欣赏过黄叶满秋、西风萧瑟;真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特别是黄昏日落,这里人很少,稀疏的树林、宽阔的道路、宁静的气氛,可以使人目旷神怡,悠然自得。平常生活空间小,生存质量低,这是似乎突然得到了解放和充实,感到非常愉快。所以,即使风雨冰雪,即使有一堆事要作,下午能抽空,我总是要来的。(《地坛》)
读《地坛》一文,十分喜欢,怎会不用?按照李先生意见,寄去校样。认真的他,很快寄回校样,并附信告知,他将在春节后离开地坛,搬到西城。
2月2日来信。
李辉同志:
改样奉还。我春节后搬家,新址是西城区皂君庙社科院宿舍三楼一门九号。匆匆
握手
李泽厚
二,二
1985年丁聪画李泽厚漫画像。
《地坛》一文版式。
文章发表之前,我请丁聪先生为之配图,上为李泽厚肖像漫画,下为地坛大门。《地坛》文章,发表于春节的大年初二。春节期间,我收到李泽厚的来信。毕竟是学者,他对自己的文章似乎并不满意。文中写到地坛北门外变成高楼,地坛里面也增添了“好些亭台水榭”,他在信中说:
初二来信。
李辉同志:
晚报看到,谢谢。忙于搬家清整,该文匆促草成,如有何反响,请告。文中“水榭”一词似夸张,实为水池旁之回廊,“高楼”一词亦应为“楼房”。可惜均无法再改正了。谦谦。
祝
快乐
李泽厚
初二
很快,李泽厚搬离和平里,离开与之相伴二十多年的地坛公园。人虽走,一篇《地坛》,却留下他在地坛的美好记忆。
文章发表后,我去信告知稿费一般比较慢。信中,我顺便对《走向科学的美学》一书的译者序言,谈了我的看法。时间久远,已不记得说些什么,但李泽厚回信毫不怪责我,相反致谢,今天再读,令人感动:
2月28日来信。
李辉同志:
来信收到。稿费不着急,但我要几张那天的报纸,请寄“学院南路皂君庙社科院宿舍三号楼一门九号。”
所提“走向科学的美学”译序意见很好。当年因应反污染高潮中出版社的要求,为争取出版,译者勉强为之,事后想修改已来不及了。如重版,当嘱译者改写一下。谢谢你的批评。
匆匆
握手
李泽厚
二,廿八
以后有机会当再为晚报效力。谢谢你的约稿。
其实,不只是李泽厚,有不少老前辈,对年轻人提出的意见,总是虚怀若谷,坦诚相对。
记得一九八七年,我买来一本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书中只有中文序列索引,却没有英文索引,查找起作者或者作品十分不便,作为介绍外国文学的工具书来说,这应该是个欠缺。冯至先生是这套书的主编,我与他熟悉,写信时顺便向他提了这个意见。
没有想到,几天后,老人就给我回信:“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编时比较仓促,缺点不少,很不理想。你的建议很好,现在中国出版界问题很多,一本书出来了,难得再版;纵使再版,也难以容许改正或补充。但是我重视你的建议。”(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五日) 重读此信,老前辈的谦恭坦诚,令人感动。
与李泽厚先生并无深交,之后许多年没有见面,却时在念中。七年前,有朋友去看望他,我带去珍藏三十多年的三本书,请他签名留念,也算圆了心愿。
年初,在“先生们”系列里,写了一篇关于刘再复先生的文章,通过刘先生,不时获知李泽厚的近况。他告诉我,他与李泽厚住在一个城市,他们经常相聚,对话,深谈。历史、思想、文化的诸多话题,成为彼此精神的支撑,令他们沉稳而坚毅。
大象客logo,设计师胡颖。
去年十月,我也退休了。二十年来,我与大象出版社一直长期合作,先后出版各类丛书超过二百种,我仿佛已是其中的一员,友谊温暖于心。大象出版社决定在北京设立工作室,请我负责张罗,怎能推辞?我约请绿茶兄与我一起运作,工作室名称定为“大象客”,绿茶请胡颖兄设计了一个非常漂亮的 “大象客”标记。
“大象客”开始运行,得到不少前辈与朋友的支持。《汪曾祺自述》与《汪曾祺画传》两种,冯骥才长达十六年的文化保护演讲集《不能拒绝的神圣使命》,“贾植芳讲堂”二〇一六年的演讲实录《写好一个“人”字》,马未都关于收藏的《观复演讲集》等,将陆续问世。
2017年春天刘再复与李泽厚合影。
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书影。
我非常希望刘再复、李泽厚两位先生也能加盟。令人高兴的是,刘再复发来对话集,李泽厚发来《李泽厚散文集》。
李泽厚从来没有出版过散文集,曾经一再谢绝,不过,此次他破例同意出版马群林先生所编选的散文集,并为之写下一篇内容充实的序言。看到目录,发现我所发表的《地坛》一文,也收录其中,真让人高兴。刘再复先生告诉我这一消息,我希望能列入“大象客”系列出版,李泽厚先生欣然同意。
惟有尽心尽力,方能回报两位先生的厚爱。
李泽厚先生大寿之际,匆匆草就此文,祝他生日快乐,健康长寿,再续杰作!期待很快与两位先生见面!
完稿于丁酉端午节,北京看云斋
附:征得李泽厚先生同意,今天发表他为散文集所写序言,以飨读者。
《李泽厚散文集》序
文 | 李泽厚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知并非作家,多年婉谢了一些朋友、学者如刘再复、柳鸣九、林建法以及一些出版社的盛情提议和邀约,坚持不出版什么散文集。但这次却居然放弃了这个坚持,连自己也没想到,真非始料所及。这次实在是拗不过杨斌、王炜烨、马群林诸位的过份垂青,锲而不舍地再三劝促,说学者也可以有“学术性散文”,特别是只通过一次电话还没见过面的马先生,非常认真非常积极地多次寄来多种编选目录。然而,我始终不知道如何决定、如何编选是好,我也不知道甚么是“学术性散文”,于是,只好顺水推舟,请马群林先生代劳编选。
马先生去年曾帮助我编辑了青岛版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数年前还颇费心力编了一本我的《短章集》,我觉得难免有断章取义的“语录”之嫌,坚持不过问、不表态、不干预、不审读即表示完全不负责任。这次不同,我既同意,便应与马先生商量讨论,但我也只是勉力应对,匆促决定,确实是不能仔细思量、考虑、斟酌了。
例如,把我书籍中的序跋和正文中的某些段落、字句抽取选编或摘编出来,作为散文,收入此集,我虽然最后点头称是,但心中总觉不安不妥,因为那只是些理论观念,特别是马先生从各书中摘凑成文的那几篇,好些出自对话,并非文章,根本谈不上其为散文,尽管都经我看过,我也作了一些增删修改,但如一些序跋、选编一样,仍然并非散文,我却没有甚么足够的理由和办法来分辩了:谁教我“散文”写得太少了呢,不凑上这些,便字数不足,无法成书,也辜负了编摘者费了不少心力的一番好意。而且,我那几篇所谓“纯”散文,也大多是熟人催稿,信笔涂鸦,虽有实情,仍欠文采,自己也不甚关注;至于马先生的编后记,虽也经我看过,但并不完全同意;所有这些,自觉年岁已大,不想再多加思虑,就只好都由它去吧。
马群林先生作为编选者,曾赐“寻求意义”作为书名,我虽未接受,但我这一生倒的确是在寻求意义:生命的意义、人生的意义以及其它一些事物的意义,发而为文章、论说,也是在寻求意义。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人生本无意义,但人又总要活着活下去,于是便总得去追寻、去接受、去发明某种意义,以支撑或证实自己的活,于是,寻求意义也就常常成了一个巨大而难解的问题。例如今天我这些文章、论说以及这本寻求意义的书的意义倒底何在呢?一想,也似乎很不清楚了,于是,唯读者品鉴批评是幸。
这里既谈到个人,似可顺便提及一个问题,即我多次发现有好些关于我的流言、传说,有好有坏,有美有丑,却绝大部份,均为虚构。我不作自述,不愿将诸多痛苦记忆再次唤醒并存留,所以也坚决不支持为我作传;但虽守生前,却难保死后,也难免这些流言、传说会作为材料。因之借此机会重申一次:除我生前认定的诗文、话语、史实、情况外,其余包括亲属之所言说、友朋之所赞骂,均不足为信,宜审慎鉴别。我非常惊叹一些人想象丰富,使我常得不虞之毁誉,毁固不乐意,誉也不敢当,因均不符事实 。当然,毁誉由人,自知在我;身后是非,更无所谓。但即使如此,仍应对此生负责,乃作此声明,如蒙注意,幸甚至焉。
此外,马群林先生为此书插入图片六张,以表鄙人“业绩”和生活,与散文也无干系,但我阅后仍生感慨:年华不再,去日苦多。虽初中便读过“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曹丕)的名句,但我常说,声名再大,一万年也如尘土;何况我等如此渺末之名,瞬间即如灰烬。当然,所谓“ 三不朽”主要并不在个体声名,乃在个体声名作为范例也融没其中而为人类独有、世代承续扩展的文化心理结构的不朽,这或许也可作为某种人生意义之所在?家中悬有“睡醒方知乏,人衰不计年”之竹联以颓龄自勉,下联亦有“悟透不觉空”之意:万年毕竟太久,此刻生存重要;虽世局变异但真理长存,愿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此序。
2017年丁酉夏日于异域波斋时年八十有七(这次倒该计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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