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国人对这场战争的称谓各不相同,有人称之为“奥塞战争”,有人称之为“欧洲战争”(简称“欧战”)。杨永泰对此持不同看法,说:“夫奥塞不过战争之导火线,不旋踵而德、俄、英、法、比、日均次地卷入旋(漩)涡。仅举奥塞安足以概其全?”所以不能叫奥塞战争。同样,“夫战争主动,虽在欧洲,而日本藉口英日之同盟,甘心德人租借地之青岛,以飞跃于东亚。各交战国之非洲殖民地,互相攘夺,而英领濠(澳)洲,又进攻太平洋德国属土之萨摩岛。是战区所及,已蔓延欧、亚、非、澳,仅举欧洲,又安足以概其全?”所以也不能叫欧洲战争。在他看来,“今方发轫,将来是否推广及于全世界,尚在不可知之数,故从空间以定今回战役之名,未见其可也。更从时间观察之,夫世界史上有名之战争亦夥矣。百年以前不必论,最近有巴尔干联军与土耳其之战,有意土之战,推而远之,有俄土之战,有普法之战,有普奥之战,更远则有拿破仑一世之大战。然其关系多在直接交战之一二国,或欧洲之数国而已,未有欧洲以外亦卷入战潮者,实生民以来所未有者也。”所以这场战争的名称应该叫“世界空前之大战争”。《正谊》杂志第1卷第5号内凡关于这场战争的内容,都被称之为“世界空前之大战争”,这应该是出自杨永泰的建议。
既然是一场“世界空前之大战争”,那么这场战争爆发的起因是什么,这成为当时人们关注的一个热点。杨永泰将战争爆发的原因分为“远因”和“近因”两种。在讨论“远因”时,他主要从欧洲地理和历史上来考虑。在他看来,欧洲地图酷似一西洋妇人。此妇人身中,以颈胸部之法国,左右手之英国、意大利,背腹胸部之德国、奥地利,以及长裙之俄国合称欧洲六强,其中又以俄、德、英为最,法、奥、意次之。俄国踞欧亚两洲之脊,庞然为世界一大国,但其地荒寒苦瘠,北海及波罗的海皆无良港。自彼得大帝以来,雄心勃勃,先欲伸一足于黑海以出巴尔干半岛,继则经营西伯利亚铁路以窥远东。德国则自威廉第一以来,合日耳曼诸小国为一大联邦,一跃而跻于世界强国之列。其陆军冠绝一时,近年又竭力扩张海军,欲与英国争夺世界霸权。英国本土只有英伦三岛,而知名殖民地则遍及五洲,故海军力量强大,堪称海上霸王。法国与英国一衣带水,遥遥对峙,自古为欧洲文化中心,地扼欧西险要,足以制限德国北海舰队南下。意大利半岛深入地中海,与巴尔干半岛遥遥相望,环抱亚德里亚海与奥地利隔岸成犄角之势。上述六强以后逐渐演变成三国同盟和三国协约两大集团。这两大集团不可能直接发生战争,但万一某小国不能维持现状,打破欧洲均势,两大集团就可能卷入漩涡。
杨永泰指出,从历史上看,欧洲数十年来的外交局面始于1878年的柏林会议。柏林会议前,俄、普、奥结为神圣同盟,共同镇压各君主国的革命运动,宰割波兰。俾斯麦执掌普鲁士政权后,联络俄国,才得以一战而屈奥地利,再战而蹶法国。英、法两国则敌视俄国,克里米亚战争期间,英、法联军曾帮助土耳其大败俄军。所以当时的形势堪称德法相仇和英俄争雄时代。柏林会议后,欧洲逐渐形成合纵连横的新格局。在此,杨永泰详细考察了当时欧洲六强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三国同盟、三国协约两大集团的形成过程,然后指出:“自合纵连横之新局面既成,于是欧洲外交,遂成一种连锁之关系。苟有一国发难,则全洲列强,必悉数卷入旋(漩)涡,此为十年以来稍知世界大势者所同惧。树植之声援愈大,爆弹之炸发愈惨。列强亦深知其然也,日惴惴焉求消弭之策。三十年来,其唯一手段除国际调停外,纯恃军备之增加,号为武装和平,使各有所惮而莫敢发,敷衍至今。”但最终还是未能维持这种“武装和平”局面。
对此次“世界空前大战之导火线”,即萨拉热窝事件,杨永泰也作了详细考察。
杨永泰之所以在短时间内就对一战的起因做出如此深入细致的分析,固然有个人的思考,但很明显吸收过当时国际学术界的一些研究成果。如日本中央大学讲师稻田周之助所著的《外交政策》一书,就曾专节讨论过“俄土战争及柏林条约”“三国同盟及二国同盟”等问题。此书由杨永泰于1914年11月译毕,次年1月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
稍后,李述膺也曾就此问题作过探讨。他认为,此次战争肇端虽繁,根本原因则有三:第一,日耳曼民族与斯拉夫民族之争。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多年。近来由于俄国势力崛起,东欧大多斯拉夫民族也逐渐觉醒。他们以俄国为后援,试图脱离土耳其的羁绊,激烈的大斯拉夫民族主义运动风起云涌。另一方面受俄国势力的刺激,各日耳曼民族也标榜大日耳曼民族主义,与斯拉夫民族相颉颃,使德国、奥地利与俄国、塞尔维亚产生纠葛。第二,德法关系。自普法战争后,德、法两国因为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归属问题反目成仇。法、俄既然是同盟,假如俄国挺身而起,法国必然追随其后。这就是俄、德、奥、塞开战之后,无端而又发生德、法之战的原因。第三,英德关系。自英布战争以来,英德关系越来越紧张,主要是因为德国的世界主义与英国的和平主义势不两立。如果英国不能压服德国,德国就将取代英国的霸主地位,所以英国对德国的崛起最为担心。英国当时为世界霸主,影响遍及全球,所以战争爆发后迅速演变为世界大战。“如上所述,今回战争之原因中,有基于数世纪间之民族竞争者,有基于四十五年以来之国际的怨恨者,亦有基于最近十四五年来之主义的冲突者,虽各为问题,不相联属,而国际关系上,互相结合,遂生今日之大战乱焉。简言之,此次大乱,列强之均衡主义,与德国霸制主义之冲突也。”以上论述,最后一句说到问题的实质,即德国挑战既存的世界秩序。
陆鸿逵的看法很明显不同于李述膺,而与杨永泰相近,不过他对两大交战集团中的主导力量要认识得更清楚,把握得更到位。他认为:“今战局弥漫全球,其主要之原因,决非仅仅人种之关系,乃欧洲霸权之谁属也;亦非鳃鳃复仇之僻见,乃世界主义之相逼以逞也。故质而言之,交战国以十余数,而英、德以挟持世界之力,互决雄雌,有此大波澜也。”他考察了三国同盟与三国协约两大集团形成的过程,然后指出:“奥、塞、俄、德既起争端,法又挺身以加入,英不于此时与德一决雌雄,坐待其毛羽丰满,尚有成败之可言耶?故今番全欧鱼烂,在稍研究欧洲最近十三四年间之外交者,殆皆知此战争之不克免,而无庸惊为新奇可骇之举也。”后来陆鸿逵再次指出,此次世界大战虽然“交战国以十余数,其挟持世界之力以决雌雄者,惟英与德,余子纷纷,固附庸也”。何以言之?“英执欧洲霸权,行已一世纪。德自胜法后,毛羽亦日见丰满,久思翻此现状,起而代之。其蓄意已四十余年,平时樽俎相折冲,亦恒具双方不相下之势。故欧洲国际,一有难棼,非先得英、德之默许,即无法排解。往者巴尔干战争,识时者即群忧英德之溃裂,勃发于一朝。天下纷纷,惟以英与德故尔,事不两稔,终见于一九一四年之八月。”
或许是谁也没有想到一战能够持续4年时间,战争爆发不久,人们就开始预测其最终结局。
对于一战如何结束,杨永泰将其分解为两个问题:第一,同盟国和协约国两大集团,将在未决出胜负时议和呢,还是必须决出胜负后才议和?第二,如果是必须决出胜负后再议和,是同盟国获胜,还是协约国获胜?对第一个问题,杨永泰认为历史上虽然不乏其例,但交战双方不决出胜负而能够言和的原因不外三种:(一)交战双方都后悔发动战争;(二)第三方出面制止;(三)发生共同利害问题,迫使双方重归于好。三种原因中,只要出现一种,就有可能使交战双方言和。具体到此次世界大战,则任何一种原因都不可能出现,所以必须分出胜负才有议和的可能。
对第二个问题,杨永泰认为,从参战双方看,同盟国中以德国为主,奥地利、土耳其为辅。德国政治组织完美,国民品性能力纯良发达。其科学之进步,制作之改良,超群绝伦。军械造成精良迅速,铁钢原料异常丰富,迥非协约国诸国所能企及。其军队之整齐忠勇擅有特长,负责调遣的交通机关异常完备敏捷。而奥、土与德国,虽说三国并列,实际上其行动完全受德国指挥,因此可以收指臂相使之效,而无内部扞格之虞。这是同盟国的优长。协约国以英、俄、法为主,比、塞、葡等国为辅,而英国尤为主中之主。诸国人口统计,陆军兵力,海军吨位,均多于同盟国数倍。而财力雄厚,粮食丰富,地势优越,海外交通便利,尤驾同盟国而上之。只要假以时日,持之以恒,德军西击则俄军袭其后,回师东指则英法乘其虚,深藏以骄之,亟肄以疲之,将使德国疲于奔命,这是协约国的优长。
德国和奥地利地处欧洲大陆中央,开战以来即为协约国所包围,与世界各国之间的联系几乎完全断绝。德国所产的粮食平时已不足自给,需要从外国进口。现在壮丁尽数从军,健壮妇女也加入卫生队,无论如何补救、维持,其粮食产量必然要少于平时。虽然瑞典、挪威、丹麦诸国可以从海道暗中补给,但转运艰难,危险百出,很难满足其需求。德国军队虽然精良,但兵员总数远不及协约各国,战局愈久,死伤愈多,补无可补,其战斗力必将日益被削弱。这是同盟国的短处。从协约国看,多国联军不利于作战,指挥既不统一,意见动生龃龉,功则争居,过则相诿,这些均为战争史上的常见现象。况且英、俄两国的政策从来就根本不相容。英国十年前之防俄,无异于今日之防德。由于德国锋芒太露,才不得不与俄国联手,一致行动。战败德国后,英国的主要敌人还是俄国。而俄国之所以全力帮助英、法两国,目的是想从巴尔干南下,恢复其第一暖海政策。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在打败德国后再打败英国,否则不可能成功。对此英、俄两国都很明白。如果战局持久,事势变迁,恐怕在英、俄之间会产生破绽。不仅如此,战局越持久,英、法等国的殖民地离心力将会越大,印度、南非、安南等地均有可能发生叛乱,而俄国虚无党比德国社会党更仇视政府,难免不会乘机暴动。这些因素是协约国的短处。因此,“同盟利速决,协商利持久。若一年以内奋全力拼死命突飞猛进,则同盟系胜;过此以往,战局延及二年或二年以上,则同盟系微有不败者,此则吾人所敢预断者也”。从后来的历史发展来看,杨永泰的预测是准确的。
李述膺也曾就当时战局的发展及战争的最终结果做出过预测:“两方果谁胜耶?此战局果何时终耶?此固视其两方之国力奚若,国富奚若,民气奚若,平时之预备奚若,战时种种之机会奚若,固难独下断语。然以吾个人之窥测,则德纵或东挫于露(俄国——笔者注),而对于西方联合军,恐将转败为胜也。”何以言之?他认为同盟国的不利之处有二:同盟破裂和比利时的持久抵抗。一战爆发后,作为同盟国之一的意大利选择了中立,不仅使同盟国失去100多万兵力,并且使法国可将防御意大利的兵力用来防御德国的进攻。而德军侵入比利时后,意外遭到比军的顽强抵抗,时间长达半个月之久,使德军未能在俄军集中和英军登陆之前打垮法军,然后转而东向。俄军则乘德军东线空虚,攻入东普鲁士,迫使德军后撤,并调整作战计划。李述膺认为,英国陆军战斗力不强,比利时军队已经耗尽了力量,西线德军虽说是与英、法、比联军作战,实际上主要对手是法军。以德敌法,法军未必能胜。东线的俄国为世界第一陆军强国,战时兵力多达550余万,勇悍强鸷,不亚于德军。加之奥军新败,俄军可以全力对付德军。所以说德军有可能在东线被俄军挫败,但在西线面对英法联军,德军将转败为胜。
对此次战争的最终结果,李述膺认为,同盟国方面,意大利既然已经宣布中立,奥地利军队又一蹶不振,所以德国的命运,不在天险,不赖地利,不借人援,全在德军自己。如果德军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打败协约国,重新挽回德国即将瓦解的世界政策,将成为历史一大奇观。换句话说,李述膺对德国取得最终胜利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对战局的长短,李述膺认为,即使德国在西线对法国取得决定性胜利,也决不可能使英、俄两国订立城下之盟。为什么呢?如果英国危急,美国断不会袖手旁观,必然让大西洋舰队前来增援;深入俄国腹地,德军恐怕会重蹈拿破仑的覆辙。所以为德国计,假如能够给俄军和法军主力以相当打击,就应该利用时机,通过美国的斡旋,迅速与协约国媾和,此乃上策。假如协约国占优势,德国将有亡国的危险,因此必然会竭死力奋斗,那样战争将会持续很久。
如果战局延长,对各殖民地和列强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李述膺认为,各参战国的属国、保护国及殖民地因为远离本土,仅靠驻屯军来威慑,会存在很大危险。“胜负未决时,或不至于轻举妄动;若一旦睹其被惩,确已不支,则必挺然而起,脱其籓篱。故此次战争,若两方俱伤,余将睹其有独立国纷纷涌出也。”李述膺还认为,此次大战后,世界格局将发生重大变化。如果协约国获胜,德国将退出强国之列,俄国则会称霸欧洲大陆,英国仍将长期称霸海上。如果同盟国胜,俄国和法国都将退出强国之列,德国将称霸欧洲大陆,而英国则仍会保持原来的海上霸权地位,另外一强则是没有加入战争但时刻雄视欧洲的美国。也就是说,世界列强将由六国变为三国。应该说,李述膺的预测大部分也是比较准确的。
与杨永泰的客观分析不同,在李述膺分析的背后,始终有一种对德国难以割舍的情感。他认为,“世人往往关于此次战争,批难德之态度。然余立于局外,以公平之见地观察之,则此次战源,其在德与否,姑置不论。而此次德之态度,则毫无可议,宁不得不归罪于露焉。”为什么说德国在当时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要俄国负责呢?李述膺认为,塞尔维亚与俄国虽然同为斯拉夫民族,但它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两国之间如果没有同盟条约,那么在奥地利和塞尔维亚发生冲突后,俄国没有置喙的余地。但俄国为了捍卫其大斯拉夫主义,帮助塞尔维亚对抗奥地利,做得不对。德国最初是主张奥、塞两国直接解决这个问题的,后来之所以加入战争,是基于同盟义务。如果说李述膺在这里还说得比较含蓄的话,那么他在为《德意志主战论》一书所作的序言中说得更直白:“此次欧战中,其最雄长者,惟德意志。仆比倒法,冲英破俄,大刀阔斧,东驰西骋,岂真如德意志人所谓征服世界之天使降临耶!何兴之暴耶也!”他们之所以要翻译此书,就是因为“开战以来,余等敬服德意志国民之伟大,久欲择一佳著,有能洞穿德意志之真相,而关于此次战争,供吾人以完全的根本知识者”。这可能和清末以来国人对德国的铁血主义钟情有关。
当时正在欧洲游历的欧事研究会成员张继(原名溥)则不同,他经常给《甲寅》杂志社写信,报告欧洲各交战国的情况,预测战争结束的时间。1914年12月12日,他在写给《甲寅》杂志社的一封信中说:“欧洲战局,据今日情形观之,非有第三国出助联军,德军非一年之后,不能折服也。”为了解南欧的情况,他专门到意大利跑了一趟。1915年4月22日,他在从瑞士写给《甲寅》杂志社的信中说:“弟由意大利返法,过瑞士,暂作勾留,以察勘情形……弟之个人观察,今年之内,恐尚不能停战。”不过,对谁将赢得这场战争,张继只做判断,不做分析:“举目旷观,为人道之大敌者,德意志耳。德意志之皇帝、学者、人民,皆以强权为圭臬,目无公法、人权、共和诸名,世界之恶潮流,皆德人造之……战局了结之后,德人之学理,由根本上颠覆,而日本随之,则中国之擅权谋者,亦无从猖狂矣。”后来他一再表达这一想法,甚至断言,如果德国获胜,“全世界至少有若干年之黑暗反动时代”。张继不仅把中国与这场战争联系起来,而且把德国的战败当成解决中国问题的捷径。这未免太不切合实际。不过,张继在这里触及一个重大理论问题:中国在近代国家建构过程中的道路选择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