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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春天、女人和玫瑰的巴黎 | 于坚专栏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3-23 09:31

正文

巴黎: 2014(于坚供图)



论巴黎之七

于坚专栏 ✪ 暗盒笔记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谏太宗十思疏》魏征)。建造一座城市的根本是什么, 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海德格尔说:"栖居乃是终有一死的人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我们栖居,并不是因为我们已经筑造了;相反地,我们筑造并且已经筑造了,是因为我们栖居,也即作为栖居者而存在。但栖居的本质何在呢?让我们再来倾听一下语言的呼声:古萨克森语中的'wuon'和哥特语中的'wunian',就像bauen 这个古词一样,也意味着持留、逗留。而哥特语中的'wunian'更清楚地告诉我们应如何经验这种持留。Wunian 意味着:满足,被带向和平,在和平中持留。和平(Friede)一词意指自由,即Frye,而fry 一词意味着:防止损害和危险,'防止……'也就是保护。自由的真正意思是保护。保护(Schonen)本身不仅在于,我们没有损害所保护的东西。真正的保护是某种积极的事情,它发生在我们事先保留某物的本质的时候,在我们特别地把某物隐回到它的本质之中的时候,按照字面来讲,也就是在我们使某物自由(即einfrieden)的时候。栖居,即被带向和平,意味着:始终处于自由(das Frye)之中,这种自由把一切都保护在其本质之中。栖居的基本特征就是这样一种保护。它贯通栖居的整个范围。一旦我们考虑到,人的存在基于栖居,并且是作为终有一死者逗留在大地上,这时候,栖居的整个范围就会向我们显示出来。"(海德格尔《筑,居,思》)"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说的都是"向人之并存的归属。" 筑居,不仅仅是建筑材料的搭建、浇筑、销售和使用,筑居乃是安身立命、安心、安居乐业之居。只有安,才能善。安是筑居的根本,只有安,才能"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只有安,才能"被带向和平,意味着:始终处于自由(das Frye

)之中。"才能"诗意地栖居"。安顿,安定,安泰,安然,安度,安详,安逸,安息。


  这是一个不安的时代,未来主义的巨大召唤蛊惑人心,世界总是采取积极进取的攻势,时时刻刻在搬家,满世界都是积极分子,安分守己、随遇而安,安之若素,安居乐业被视为保守、落后、背时。世界筑居的趋势只是经济野心的无止境满足、巩固政治宰制、意识形态的伪善、技术手段推销……的种种权宜之计。"人类的幸福已经存在于数字、数学、经过计算的设计和规划等术语中,从这些术语中已经可以看到城市。"(勒·库布西耶)。


  幸运的是,当年旧巴黎的拆迁领袖奥斯曼一方面要净化巴黎,将黑暗赶出去,建造一个光辉之城。另一方面他也是个热爱故乡巴黎的小诗人。他甚至还写诗:"我崇拜美以及一切伟大的事物\美好的自然启迪了伟大的艺术\它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我爱鲜花盛开的春天\女人和玫瑰。"(奥斯曼《一头老狮子的自白》)奥斯曼野心勃勃地要将巴黎改造成"伟大"的,而他没有忘记,巴黎是起源于春天、女人和玫瑰的巴黎。


  "春天、女人和玫瑰",这是人们在巴黎地方安居的根本,正像安这个汉字,是一座房子的顶下面住着一个女子。这个依顺着塞纳河的城邦其实是为春天、女人和玫瑰建造的,因此它才坚固结实地久天长风情万种。


  巴黎作家狄德罗曾经将美分为三种:1,实在的美,又称为在我身外的美;2,见出的美,又称为与我有关的美;3,虚构的美,艺术作品的美。奥斯曼改造巴黎的出发点一方面是政治、经济,而更重要的是生活。奥斯曼没有忘记巴黎是"与我有关"的,他自诩为"艺术破坏家"。为了春天、女人和玫瑰,他"艺术地破坏"巴黎。"与我有关的美"固然有奥斯曼的个人偏见,但他也尊重"春天、女人和玫瑰"这个巴黎传统,他的审美血统来自这个"故乡"。这与今日世界许多地方彻底与传统断裂,仅为积累资本的冷血拆迁不同。正是这种"艺术的破坏"挽救了巴黎。奥斯曼拆迁不是要完全否定巴黎,相反,他肯定并膜拜这个城市的根基。他要用新材料建造更坚固耐用的"旧巴黎"。不是要摧毁教堂,而是要建造更坚固持久的教堂。不是要毁灭宫殿,而是要守护宫殿。不是要关闭巴黎的窗子,而是要让那些窗子更持久地拥有阳光。"周详而恰当地调和各地多样的环境"。"奥斯曼所创造的现代性,本身即深深植根于传统之中。"(大卫·哈维)奥斯曼的巴黎美化战略就像拿破仑说的那样:"让驴子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巴黎圣母院依然是伟大的建筑典范,工程师们心怀感激地模仿它,新巴黎在实用上小心翼翼地调整。新巴黎建造在旧巴黎的基础上,强化了巴黎原有的那些美而实用的方面,例如建筑物的传统样式,没有唯新是从。奥斯曼的改造包括:巴黎下水道网管;在城市周边建造公园,包括巴黎西北的布洛涅森林和东部的凡桑森林;改造梭蒙公园,卢森堡公园……新建肖蒙高地公园、蒙苏里公园……数量众多的公共小花园:"小巧简朴,均匀地散布在各个街区,填补街区中的边角剩余空间""开敞的、园林化的散步场所,绿化广场""用于改善城市卫生的绿色公共空间。""绿色空间与其他城市基础设施联系在一起,有效加强了社会各阶级层之间的联系。"" 独立设施与街道设施,市场、歌剧院、商业法庭、屠宰场,学校、市政厅、教堂、剧场、咖啡馆……""在城市周边地价便宜,交通方便的地点建设精神病院和老人院,免费托儿所、幼儿园、社区诊所和上门医疗服务;公墓,通过一个铁路系统与所有医院相连接。"奥斯曼甚至为爱情、约会设计了大量的街道家具:海报亭、饮水池、休息座椅、行道树箅子和护栏、路灯与灯杆、喷水池、公厕等等……""一百五十年过去了,这些家具仍然点缀在巴黎街头,每一件都是城市设计的经典之作"。这种样式甚至影响了整个世界,如今,无论在里约热内卢、东京或者昆明,都可以看见奥斯曼时代出现的公园长椅。巴黎通过生活方式影响世界,就像从前中国人通过插花的青瓷花瓶感染世界。巴黎的浪漫主义奠基于这个城市的基础设施,这种浪漫主义是材料性的,它创造了巴黎的感官。奥斯曼为巴黎生活卷土重来留下了伏笔,这些新的林荫大道、公寓、花园、靠椅……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但最终是可以适应的,因为基于人性,经验,它们只等着时间为它们开光,长出包浆重返老巴黎的怀抱。两百年后,雨果厌恶的那些直线几近消失。本雅明30年代看到的巴黎是:"站在马路上,能够看到林阴大道两边的远景,林阴大道的两端耸立着纪念碑,使得每次散步都能达到一个戏剧性的高潮。所有这些性质都有助于使新巴黎成为迷人的独特一景,使人赏心悦目","林阴大道创造了一种新的原始景象:创造了一个空间,在其中他们能够在公共场合中不被人打扰,不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就能亲密地在一起","从那时起,林阴大道在现代爱情的形成过程中将与闺房一样重要"。(本雅明《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早在1913年,本雅明就注意到林荫大道上的那些房子,'造起来似乎不是为了让人居住,而是像花岗石板,为了让人们在中间散步"。 "经过古老的城门,你可以绕城一周,这个城市还保留着中世纪的模样,壁垒森严,从前是一个内城,中间的街道却一点也不狭窄,而是建得非常宽敞,还设计了带拱门的露天内廊,天空看起来就像覆盖在上面的壮丽的天顶。''在这里,和所有的艺术、所有的活动有关的最好的东西,就是他们保留了少数原始自然的荣耀的遗迹。'的确,他们令这些遗迹焕发了新的光彩。它们有着一致的外观,沿街一字排开,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城墙里面,这样的城市比别处更令人感到一种物质上的安全感。对本雅明来说,这些连接林荫大道、在恶劣的天气里为人遮风蔽雨的连拱廊散发着无穷的魅力"(汉娜·阿伦特《书信》) "拱廊街是介于室内与街道之间的东西。如果说有什么'生理研究'的艺术技巧,那就是副刊俗文学的手法,也就是把大街变成室内。街道成了闲逛者的居所,他靠在房屋之间的外墙上,就像一般市民在家中的四壁里一样安然自得"(瓦尔特o本雅明《波德莱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马歇尔·伯曼说:"整整五代人将从流淌在林阴大道上的生活和活力中吸取养料""这是巴黎'忧郁'气质的源头"。"现代的画家、作家和摄影家,从19世纪60年代的印象派至今,其实何止画家、作家和摄影家,近代以来法国的思想家、设计师和电影导演,无不从对巴黎的林阴大道的解读中产生灵感。" "乔伊斯在巴黎感到自在多了。他对温德姆·刘易斯说,巴黎是"最后一座富有人性的城市",尽管它很大,但仍保持着自己的亲切感。"(《乔伊斯传》)



于坚,昆明人,1970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文集二十余种。1996年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文学奖。2006年获鲁迅文学奖。2010年德语版诗选集《0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Litprom”(Gesellschaft zur F?rderung der Literatur aus Afrika,Asien und Lateinamerika e.v.) 主办的“感受世界”(Weltempf?nger) 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2011年英语版诗集《便条集》入围美国BTBA最佳图书翻译奖(2011 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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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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