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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的春节,学校放了十四天假,除了语文、数学两本印刷品寒假作业之外、还有100道数学应用题、抄写本学期教材上所有要求背诵的语文课文内容、以及4篇每篇不少于800字的作文。
在离开学只剩一天的时候,我的语文寒假作业只写到第16页(一共有32页)、作文也只写了两篇。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发作严重的拖延症。
我那年刚满九岁,读小学四年级。
在之前,也有拖延症发作的时候,不过都比较轻微,没有这个寒假这么严重。
在刚读小学的头两年,我的自律性、积极性、主动性都非常好。比较长的假期,我都会用很短的时间把作业赶完。甚至有一次还没到放假,我就去新华书店买了两大本暑假作业,在暑假来临之前就把作业写完了。
后来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儿童这种在写作业上的自律和自觉,在菜市场里,在麻将桌旁,在大马路牙子上,都看到过小朋友毫无觉察、手持笔和本子、埋头苦写。
现在想来,那个年龄的我们把写作业当成人生第一大责任,毫无怨言。这十分诡异,因为从理论上来讲,我们从骨子里本来应该非常仇视写作业的。只是我们太小、完全没有觉醒到一个能够反抗的程度,允许自己去痛恨这项强奸了自己童年的事业。我们只能去转而去重视和敬畏它,把它当成人生的第一要义。
每天都有人因为作业没写完而罚站讲台或者罚蹲过道,老师一般都把没写完作业的人骂成猪猡或者贱种,毫无尊严、毫无价值,应该去死——作业没写完所犯的罪行,比男盗女娼、欺世盗名、丧权辱国还严重。为了避免这项奇耻大辱,无论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无论是生,还是死,无论是梦着,还是醒着,我都要风雨兼程、排除万难、含辛茹苦、将生死置之度外地写完作业。
小时候我一直都是全家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人。上了中学之后,经常写作业写到晚上十点钟甚至更晚,次日还要起五更上早自习,每天都只能睡六七个小时。如果上课打瞌睡,还会被再一次骂成猪猡和贱婢。经常有上早自习时不幸睡着的人被拖出去罚站——我可不能允许自己变成那种浪费大好学习时光而呼呼大睡的人渣。
很久以后才知道,一个人在儿童时期,每天的睡眠时间如果低于10~12个小时,身心发育都会受损。——但我和许多与我处境相同的小朋友,已经在严重缺觉中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春期了。
但还有一个方面,是更加重要、也是后果更加严重的:
我当然是喜欢学习的,对知识、对世界,都怀有灿烂而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那种与生俱来、单纯朴素的学习动机,是我愿意承受枯燥、乏味写作业折磨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
小时候,往往在学校课本发下来的第一个礼拜之内,就会像看课外读物一样,把所有的教材都津津有味地看完一遍,包括数学书上的例题和课后的思考题。如果自己看不懂,就像香菱学诗那样着了魔的到处找人赐教,直到弄懂,心里才觉得石头落了地。
我曾在八岁的时候前后得了两场大病,一学期的五个月,我有四个月都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度过的。
那是我过得最惬意的一段小学时光。卧床期间,我以养病为由,舒舒服服地看了很多课外书。
没有作业,没有课,只是在生病的间隙让父母帮我听写过生字。
唯一遗憾的是没人跟我一起跳皮筋、踢毽子。
第一次得病,请了一个半月的假,病愈之后赶上了期中考试。
第二次得病,请了两个半月的假,病愈之后赶上了期末考试。
两次考试,我都是班上的最高分。
我不是嗜分如命的人,但至少说明我躺在床上边玩边学的学习效果,并不比坐在教室里满堂灌的差。
不厌其烦地说这些,只是想说,我不是天生不爱学习、我不是天生不善于学习。
我不知道学霸是怎么炼成的。但我相信没有生而厌学的人。每个人生来都是动机满满、兴趣满满的学习型天才。
但这个学习动机的精神支柱纵然再强大,也经不起日积月累慢性病似的摧残。总有一天,一切会彻底透支、会在一个张力的极限位置上发生断裂。
我曾经有一个同学,我姑姑和他姐姐是好朋友,在我小时候,他姐就向我姑披露过他家的一项重要内政:
为了能让他小小年纪不苦苦熬夜,他的家庭作业经常都是全家人一起上阵帮他写的。
我听了之后十分艳羡!
他家人的行为可以被贴上“溺爱”的标签,无意中却保护了一个孩子的积极性和自律性不受伤害。当写作业已经不再是求得新知和巩固知识的途径,而是变成一种惩罚式的劳动,那么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把他从这种惩罚中解脱出来,就确实能极大地缓解这种使人身心俱惫的负担。
尤其重要的是,一个人在成长中那种单纯朴素的学习动机,就不会因此遭到严重的破坏——即使是局部损坏、也能自行修复。
整个小学和初中,他成绩都并不出色。但到了高中,突然开窍了,学习成绩跟火箭般蹭蹭直冲云霄,最后一路轻松考进了北京大学。
重点并不是在于他考上的是北大还是别的什么大,而是我倾向于相信,考上北大这件事能够证明,他在人格上,发育成了一个勤奋上进、成就动机明确、行动意愿强烈的人。
有这样的心理基础,成年以后的他,即使没考上大学、去做其他事情,应该也不会太差。
一个儿童的积极性和自律性,与人合作的意愿,不是用来帮助成年人(包括父母和老师)对自己进行惩罚的工具。否则,这种积极和自律,都成了自己用来压抑和迫害自己的东西。
冈察洛夫的小说《奥勃洛摩夫》里写的那个著名懒汉,主人公是一个生活于十八世纪俄国城乡结合部的超级宅男。温和善良,人畜无害,但就是不起床。这本小说用了很大篇幅去写别人是怎样劝他起床,结果他到了小说的第二卷才终于起了床。爱他的姑娘不堪忍受他的消极、怠惰,离开了他,他那颗迟缓、慵懒的心为了逃避痛苦、转而追求舒适安逸的生活,很快就做了一个精通厨艺的寡妇的上门老公。结果寡妇厨艺太好,几年之内就把他喂成了一个肥胖过度健康堪忧的人,不久之后他就因胖而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