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谢邀请,让我们有机会来讨论丁耘和吴飞的这两本书。首先谈一下丁耘的《道体学引论》。
我首先做一个基本的判断,《道体学引论》是一本具有经典品质的书,也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这一代学者写的最重要的一部哲学著作。
丁耘的书有人说看不懂,其实这本书本来就不是让大家“看”了就懂的书。用《道体学引论》中提到的作品来比较的话,这本书是在总体上判摄中西哲学的《天下篇》,考察中西哲学核心问题能否在同一个最根本的框架内加以讨论,如果能,这一尚未分裂的“道”究竟应该在哲学上如何理解。这是这本书根本上的努力。
在这点上,《道体学引论》是一本真正的“致广大”的书。
第二点,刚才少明老师提到了,说这本书不是写给普通读者的,换句话说,这是一本对用户不大友好的书,这是一本写给哲学家的书。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都说,明道指出了宋明理学的许多核心问题,他把一些最关键的问题提点出来,让后人不断思考如何解决。丁耘这本书也在整体上提点了可能未来二十年我们思考中西哲学的一些核心问题。
所以这本书是一本名副其实的“引论”,就是说,有许多让人看不懂的地方,需要你自己通过研究去把相关的思想环节打通,梳理和解决其中的思想困难。在这一意义上,这本书也是足够精微的。所以在这两个意义上,这本书有些地方让人看不懂是非常正常的。只有通过进一步的研究,我们才能打通丁耘在书中留下的许多重要问题。
说到“问题”,我觉得这正是这本书的典范意义,尤其在我们今天的时代。这点我不太同意少明老师和吴飞的看法。我们应该做个区分,某种形态的形而上学可能会终结,但是对根本问题的第一哲学思考可能不会。那么在这个时代,如何去展开真正的哲学思考,是任何有志于哲学的人必须要考虑的问题,这本身就是根本的哲学问题。
如何做哲学是未定的,这是首要的哲学问题。丁耘这本书对此也做了一个特别重要的示范。哲学的核心问题,其实涉及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把握和整理哲学传统,或者说义理脉络;另一方面是通过对哲学传统的爬梳揭示出哲学根本的问题,就是说如何去逼近最核心、最根本的问题。《道体学引论》中分别称之为 “宗”和“统”,并借助《庄子·天下篇》类似的思路建立了二者的结构关系。就是说,问题的开始实际上是“统”,然后有各种义理脉络。丁耘在书中的主要做法是用各“宗”来开示根本的“统”,诸“宗”虽各有其方式和脉络,但它们都有一个核心问题,是“统”所归摄和指示的。统宗的关系也是丁耘用来判摄中西总体的做法。
根据丁耘的梳理,道体有三义:虚静、活动、存有。这就不仅是牟先生在四因说的演讲中所谓“即活动即存有”的论定,而是另外加入了一个“虚静”的含义,而且把三义放在一起,不仅打通中国哲学内部的区分——比如说庄老、心学这一系、气宗、理宗,他同时也用道体的三义来判定西学。比如说庄老可能更偏虚静,西学更偏存有,然后中间是他早已揭示的《易》《庸》的传统。
丁耘整体的思路是以一贯三,但这里也带来些问题。比较关键的问题是,因为要在这本书里极力讲新立的“虚静”义,虽然要以一贯三,但这个“一”是取自虚静,所以这三者怎么以整体来判定,仍需进一步的论述。从份量看,现在是“一”的一面讲得比较多,“三”的一面,特别是活动和存有的方面,相对来说反而有些单薄。但整体而言,丁耘在思路上仍然开示了许多非常重要的问题,尤其是理解西学上的问题。我们现在经常说是用西方哲学的概念来解释中国哲学,吴飞在书评中也对丁耘的努力有这样一个怀疑,但我个人认为,丁耘努力更大的价值是帮我们从中国哲学的巨大宝库里面提取资源,帮助我们重新理解西方哲学中关键的形而上学选择。
我举一个例子,这个地方其实我不太同意丁耘的思考。但恰恰是他的这种哲学做法才将这里的问题揭示出来。西方哲学的一个核心问题(柏拉图也好,亚里士多德传统也好)是,在一个生成变化的世界,怎么借由存在的理解来把握运动的变化。因此,它是一个存有和活动、和运动之间的关系。但是,丁耘思考的入手点是中国哲学问题,比较多地落在动和静的关系上。对这个问题,丁耘有许多努力,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我在阅读这部分内容时,首先激发我的一个问题是,西方哲学可能从来没有试图在核心哲学原理上建立所谓“静”这一极。静其实不是西方哲学的核心原则,西方哲学是用存有去解释运动,而不是用静来解释运动。那么,西方人怎样用存有和运动之间的关系,或者更进一步用同与异、一与不定,把“静”的东西从根本的哲学原理中排除掉呢?当然丁耘可能不太同意,他更多强调在问题上中西可以归摄的一面,但中西在取径上的“分歧”,实际上可以帮我们去重新理解亚里士多德哲学的一些关键概念。也就是说,今天中国思想的努力,不应该仅限于回头重新解释《易》《庸》《庄》《老》,而也在于我们是不是能用这样一些问题重新去思考西方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
当然,这一中西哲学相互发明的焦点,其实仍然是自然世界根本的性质是什么,在这一点上,它和吴飞的书有着直接的关系。吴飞这本书看起来是本小书,但其中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努力。我们理解中国思想,尤其是从西学传统入手,面对吴飞经常讲的人伦的问题,总把它看作中国地方或中国人的礼教、礼俗传统,而忽视了它本身涉及一个远为根本的问题,就是最初建立礼乐秩序的时候,本身是否基于一个整体的自然秩序。今天我们大概认为,这个礼教与自然的关系已经很难成立了,整个世界的自然秩序完全是由西方的科学技术的哲学原理所规定,中国秩序最多只剩下最后的人文意义的存在。吴飞选择科幻小说来阐发他关注的儒家义理,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就是说,真正的中国哲学要在根本处思考,不管是性命论,还是道体学,恐怕仍然需要回答这个世界的自然秩序到底是什么,它是不是由数学、物理学的近代形式所决定的,还是仍有一个更根本的原理?我觉得,吴飞在这本书中的思考,要害就是这里。因此,“生生”的原理,并不是简单回溯传统,甚至是对家庭或家国的要求,其实他关心的是,儒家的基本义理形式是否能够面对自然秩序的核心问题。
而思考自然秩序的核心原理应该从什么层面入手呢?这可能就是丁耘在书里所谈的,到底是道一之间,还是一二之间,这些都和阐明自然秩序哲学原理的层次有很大的关系。我想,我们能否不先在形而上学层面探讨,而是再往前一步,姑且称为前形而上学。前形而上学本来是物理学,但今天,所谓“物理学”已经被现代数学化后的物理学规定了,在哲学家看来,它是由某种主体性哲学奠基的。但回头看,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物理学与物理学的根基仍然有待规定,需要去看怎么从自然秩序中推出自然秩序的所谓形而上学基础。在这个层次上,实际上是能够去深入地探讨,无论是儒家意义上还是西方意义上,整个形而上学历程的一个出发点。在这一关键节点上,丁耘的努力和吴飞的思考,有一个相互对质的地方。虽然一方是自上纵贯而下,一方是下学上达,这里的关键在于决定上下不同方向的哲学原理的生存体验究竟是什么,从这一生存体验出发能够基于对自然秩序的基本把握,把真正属于哲学——而非科学或历史——的问题呈现出来。
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如何让哲学的问题涌现出来,不是沉埋在历史的被动积淀中,或屈从于科学的武断宰制,在这方面,吴飞的性命学导引,和丁耘的道体学努力,是有许多可以对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