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克最终成为了19世纪专业化的史学研究的典范。然而在1848年以前,他一点都不是德国的、更加不是国际的历史学的典型。启蒙运动的文化史传统依然非常活跃在赫伦( Heeren)、史洛泽(Schlosser)、格维努斯(Gervinus)和其他一些人的著作里,他们更公开地拥护种种政治理想并且意识到需要有批判的语言学方法,但却不肯使之成为一种拜物教。在欧洲,强烈的历史学兴趣就形成为发起大规模地编辑与出版民族的历史资料。早在18世纪穆拉托里(Muratori)就在意大利着手于《意大利铭文汇编》这样一桩大业。在德国,19世纪20年代就开始编《德国史料集成》这部德国中世纪史料的庞大的类书。《法国史未刊文献集成》和《中世纪大不列颠与爱尔兰编年史与资料集》则是法国和英国所从事的同类工作。1821年巴黎创办了Ecole de Chartes(文献学校),来训练历史学家和档案工作者的史料考订能力。它虽然只表示一种相当狭隘的学问,但法国、英国和美国的历史著作的主流——像于勒·米胥勒(Jules Michelet)、汤玛斯·巴宾顿·麦考莱(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和乔治·班克罗夫特( George Bancroft)这些名家所提示的——却是为广大的读者而写作的。
以历史学家在公共生活中的作用来衡量,或许历史学在法国比在德国受到更高度的评价,因而弗朗梭瓦·基佐(Francois Guizot)、于勒·米胥勒、路易·勃朗(Louis Blanc)、阿尔丰斯·拉马丁(Alphonse Lamartine)、亚力克赛·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希波里特·泰纳(Hippolyte Taine)和阿道尔夫·梯也尔(Adolphe Thiers)等人都在法国政坛上有着在德国所无法相比的地位。或许正是因为历史学在法国不如在德国那么专业化,因而也并不那么与一般有教育的公民相脱离;而在德国,历史学家们却越来越栖身于大学之中,并且要服从特殊的学术要求。德、法两国不同的政治文化就可以部分地解释法国历史学家们像基佐、蒂耶里(Thierry)、勃朗和托克维尔等人对社会问题的开放性,而相形之下,德国的史学家则更多的是把焦点放在政治史和外交史上。
1848年以后在德国、而1870年以后则在大多数欧洲国家以及美国和日本——稍后也在英国和荷兰——历史研究就经历了一番专业化。一般都是遵循德国的模式,美国是1872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推行了博士学位规划,法国则已于1866年在巴黎创建了 E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Etudes(高等研究实践学院),重点放在研究上。讨论班就开始取代了或者至少是补充了课堂讲授。各种宣扬新的科学研究方法的刊物纷纷创立。于是《历史杂志》(Historische Zeitschrift)创立于(1859)之后,继之就有《历史评论》(Revue Historique)(1896)、《意大利历史评论》( Rivista Storica Italiana)(1884)、《英国历史评论》(1886)、《美国历史评论》(1895)和其他各国类似的杂志。值得注意的是,《英国历史评论》第1期开宗明义就是阿克顿爵士(Lord Acton)的一篇文章《论德国历史学派》。美国历史学会创立于1884年,选出了“历史科学之父”的兰克作为它的第一位荣誉会员。一般说来,向德国模式转移也就意味着从较为广泛的文化史倒退到一种较为狭隘的、以政治为焦点的历史学。我们在兰克身上所看到的那种既要求严格的学术应该避免价值判断、又要求历史学实际上投身于政治社会价值双方之间的紧张对立,也出现在新的专业化的历史学之中。事实上,19世纪历史学研究的巨大增长是与政治和社会的背景密切相关的。不仅在德国而且也在法国,各个大学和研究所里所进行的历史学研究都是由国家资助的。尽管是学术自由,但国家在授予教授职称和选择人员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就保证了双方之间有高度的一致。
这种占统治地位的意见一致在德国和在法国肯定是并不相同的,它们反映不同的政治文化;但是双方都深深植根于已经牢固确立了的中产阶级——即市民阶级(Bürgertum)或资产阶级( bourgeoisie)——的价值之上。这两国的历史学都是有意识地与自由主义的立场结合在一起,而不同于兰克的保守主义。在法国,这种自由主义,特别在1871年以后,是把自己认同于共和主义的传统的。它是世俗的和反教会的,并且是与保皇党的保守主义相对抗的。德国自从1848年的革命失败之后,就力求在霍亨索伦王朝的君主专制体制之内实现自由主义的社会经济的目的。于是就在法国的米胥勒或拉维斯(Lavisse)的历史书中或在德国的西贝尔(Sybel)和特赖齐克( Treitschke)的历史书中出现了一种非常之不同的有关国家过去历史的神话。令人惊奇的是:专业化过程以及随之而来的科学精神与科学实践的发展,是怎样到处都导致了历史著作越来越意识形态化。历史学家们深入到档案中去寻求证据,以便支持他们民族主义的和阶级的成见并从而赋给它们以一种科学权威的气氛。
一般说来,新的历史观——它尔后往往以“历史主义”( Historismus)一词而为人所称引——就被当成是一场思想的进步而受人欢呼。历史主义不止是一种历史理论而已,它包含有一整套人生哲学、一种科学观(而尤其是人文科学与文化科学的科学观)与一种政治社会秩序观的独特的结合。正如奥特迦·伽赛特( Ortegay Gasset)所概括的,它设定:“总之,人没有本性;他有的只是……历史。”但是它也坚决相信历史显示了意义,而意义也只在历史之中才显示出自己。以这种方式加以观察,历史学就变成了研究人间事物的唯一方式。像厄恩斯特·特罗尔什(Ernst Troeltsch)和弗雷德里希·迈纳克(Friedrich Meinecke)这些历史学家和社会哲学家们,当时都使用“历史主义”一词来认同这种在19世纪德国学术界中但也在牢固的 Burgertum(市民阶级)世界中占统治地位的世界观。弗雷德里希·迈纳克1936年曾说过,历史主义是“理解人间事物的高峰”。在理论上,这一研究方式就向历史研究敞开了人类活动的全部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