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胡雅瑜
作为一名所谓“深二代”,回望香港回归20年来的电影业变迁,总有些许私人的感受。
笔者的电影启蒙,是翡翠台周末旧片剧场重播的《重庆森林(1994)》,除了王家卫的视听语言,还有金城武的呓语和周嘉玲的身材,通通震撼了一个孩童的心。
首次去香港,是在1999年的春节,犹记得港岛各处地铁站里满是《喜剧之王》海报的情景……方才醒觉:一个大陆孩子和电影之间的缘分,竟可以和回归前后的香港产生这般关联。
留港的编号223与离港的空姐女友拥有美好时光
后来学了电影,才逐渐发现:原来,那座城市里的电影人,在自1997年起的这20年间,不露声色地于作品里投射下如此巨大的身份焦虑、移民情结、自我嘲讽等等情绪。
要怪就怪港人总留给人一种“务实”的印象,连港产片大多都仿佛是嗅着钱味儿诞生的,谁知他们还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思,埋下处处草蛇灰线。
大概从1982年中英谈判开始,到1984年中央政府与英方签署《联合声明》,港岛再度陷于飘摇当中。但这和时代无关,而是港人这个群体,从一开始就处于挣扎着寻求身份的位置:
张彻“新武侠”大旗下的猛将:郑雷、罗烈、王羽
从签署不平等条约,到1960年代,除了少数英国化的精英阶层,绝大多数华人只能是“二等公民”、廉价劳动力。他们脱离祖国,也非英国人,因此被隔绝在主流视野之外,更别提什么福利保障了。即便在1967年,有年轻人带头奋起抗争,也被归结为“代际问题”——比起正视华人的权益,港英政府更爱抓“阿飞”的痛脚。
与此同时,不得不提及在同时代,由《独臂刀(1967)》大热开始,邵氏电影公司与张彻用新武侠电影为香港“男性阳刚”定义,试图借此表达对港英殖民政府的逆反情绪。由此可见,用电影在含沙射影间表达深层次的社会矛盾和思潮,是香港影人的一种传统。
有关这种用男性角色的崛起,来示意港人自主意识的叙事手法,在1997年这个节点上,银河映像制片公司在做着近乎相反的事情。港人对未来的不确定、对经济萎靡的担忧,都被银河映像的创始人杜琪峰和韦家辉敏感捕捉。早期的他们,并没有放弃将男性作为电影主角,但所赋予他们的气质,却与邵氏式“阳刚”及其门徒(如刘家良、吴宇森、林岭东等)的风格大相径庭。
迷离杀手“阿武”金城武
从银河映像的头四部杰作,《一个字头的诞生(1997)》、《最后判决(1997)》、《两个只能活一个(1997)》和《恐怖鸡(1997)》,就能看出:香港男性被夺权。虽然还是香港电影最招牌的动作电影、帮派电影,但这些男性角色无不是焦虑、恐惧,且没有安全感的。
例如,怪才导演游达志的《两个只能活一个》里,那个时刻惴惴不安、居无定所的杀手阿武,他身上的无力感,一如在1997年主权交接,以及亚洲金融风暴面前,无从发声的香港。
这是港人自嘲的心声,那么他们有什么话想和对岸的同胞说呢?
每每讲到回归议题,总难免提到大陆歌手艾敬的那首《我的1997》:“让我去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1997年快些到吧/八佰伴究竟是什么样/1997年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对于大陆居民来说,“香港”就是那个最唾手可及的花花世界、购物天堂。而香港影人,也不耽于自我表达,还将对岸同胞的想象一概揽括。
艾敬在港片中饰演新移民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老生常谈的陈可辛《甜蜜蜜(1996)》:对来自大陆的黎小军和李翘来说,即便可能因为新移民的身份被低看,五光十色的“香港”仍是他们追寻幸福的一个入口。
但在香港影人的镜头下,香港不仅未如这些人想象的那么“遍地是黄金”,也并非完全适合他们的“幸福终点站”:除了陈可辛让黎小军和李翘分头离开香港、最终在纽约重遇,在现实中,也有不少当年的“逃港者”始终在底层打拼,面对日新月异的大陆五味杂陈的例子。
而黎小军和李翘在香港经历过的爱与恨,可以说昭示了自回归以来,陆港两地的关系:时常相看两相厌,但在关键危急时刻,却能做到共进退,骨子里舍弃不了那股“中国性”。
你可能会疑惑:既然如此,面对回归,为何香港社会仍旧感到被边缘化?
理由其实很简单:这源自于与“大中原心态”相去甚远的本土意识。其一,在地理位置上,香港始终偏居一隅;其二,香港社会文化的层次非常混杂与矛盾——前五四运动的封建道德、殖民统治下的西方文化入侵,还有高度发展的商品化社会倾向等等,共融一炉。而20世纪以来连绵的战火,更是让两地之间差异增大。
这种文化上的混杂性,让电影界的有识之士,如邹文怀,使香港电影在1970年代初就被定位为一项不限于亚洲市场的“跨文化产品”。因此一直以来,他们即便遭遇冰河期,也能代表华语电影在国际电影语境下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在那么灰暗的2003年,SARS蔓延、巨星陨落,社会、经济遭逢重创,却能生出像《无间道(2002)》这样岩缝中的花朵,且历史性地走向好莱坞、走向奥斯卡。
“我想要返个身份”,这是《无间道》整部电影的核心,由迷失的男性来尽诉整个社会的身份焦虑。
但就像前面所说的,这种焦虑不止发生在1997年,更遑论2003年。面对自1990年代起大幅萎缩的电影市场,香港影人也需要生活。于是在千禧年前后,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人北上,也看到了越来越多剑指票房的香港都市爱情轻喜剧。
纵观它们的叙事倾向,你会发现:这是自1960年代末、70年代初“阳刚”电影大行其道以来,女性第一次重回绝对主角的位置,甚至成功输出了独立自主有要求的“港女”形象。这类作品里,香港男性再度降格成“无能男”,可剧情布局上却仍旧走“含沙射影”风,隐含着港人的希望。
以在这个领域可谓是登峰造极的杜琪峰和韦家辉为例,在他们的掌舵下,银河映像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主打题材从“男人的迷惘”换成“女人的挑剔”。
在2000年后,和郑秀文一起,拍出了异常卖座的“港女三部曲”——《孤男寡女(2000)》、《瘦身男女(2001)》和《我左眼见到鬼(2002)》。
不论是当时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刘德华扮演的华少或肥佬,还是干脆剔除刘德华,用刘青云来出演一只“落水鬼”王劲威,他们不是猥琐好色,就是一事无成,至少是为郑秀文所扮演的角色服务的。
虽然此时的香港电影中,女性的作用,不再像过去只是个可远观也可亵玩的花瓶,看似被赋予了相当的人生选择权,但导演们还是将这一选择权,强行奉献给了香港“无能男”:《孤男寡女》的Kinki面对有共同语言的海归少年富豪Roger时,选择了华少,留在香港;《瘦身男女》的Mini Mo也在功成名就的日本小提琴家初恋黑川面前,选择了魅力欠缺的肥佬……
所以说,这些颇具商业价值的“都市爱情轻喜剧”,真的是拍给女性观众,告诉她们“港女治港”?
不是的,这是喂给全体身份焦虑的港人一碗换汤不换药的镇定剂。彭浩翔的“志明春娇系列”也依然在走这条老路。
虽然表达方式有异,但狮子山精神一直都在——无惧崎岖,同舟共济。
我们从不否认社会思潮、形态的变迁对电影的影响,而1997年香港回归,这绝对是电影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时间点。
尽管这是个非常宽阔的话题,但兜兜转转,你总会发现,香港影人距离本土再远,也始终在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或圆融、或锋芒毕露地为他们的电影工业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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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转瞬即逝,香港电影和影人却仿佛走过了一个世纪,周而复始地在银幕上自我言说着每一丝情绪,满布沧桑感。
到下一个20年时,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旁观者只能得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那么“香港电影已死”这种结论,话还说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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