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雪节气,帝都没有下雪,但我却想起一句关于下雪的谚语:
“麦盖三层被,枕着馍馍睡。”
这句话跟“瑞雪兆丰年”是一个意思,今年下大雪,给麦苗盖上厚厚的被子,来年就有望获得大丰收。
这是我的姥姥讲给我的。
姥姥是旧时代过苦日子过来的,在她的观念里,馍馍是最好吃的东西之一。
姥姥没有儿子,是跟着她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养老的。我是姥姥最小的外孙辈,是她一生带大的最后一个孩子。
姥姥就像鲁迅笔下的长妈妈一样,别看大字不识一个,但肚子里装满了生活的经验,还有无数古老的故事和歌谣。
“拉箩箩,扯箩箩,麦子熟了蒸馍馍,馍馍多么大?这么大!”
“背背,背狗狗,一背背了一篓篓。”
从我在襁褓里的时候,姥姥就这样抱着我、背着我,摇晃着、抚弄着,嘴里念叨着歌谣——用民间文学的术语来说,这属于
“弄儿歌”
,就是一边跟孩子做着肢体动作的互动,一边吟唱有韵律的童谣——就跟现在早教机构提倡的“抚触按摩”、“宝宝操”差不多。
后来我长大一些了,能做很多事了,帮姥姥系大襟褂子、拿鞋拔子、挠痒痒等,也能跟姥姥聊天、有来言有去语了,童年的记忆变得更加丰富起来。
我在
《我时常回想,去衡中前,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一文里说过,我小时候有大量的时间在院子里看小动物、玩虫子,或者在野地里看天空、听风声、听鸟声。
但是,在北方漫长的冬天里,外边只有光秃秃的田野,我的时间主要就是跟姥姥在一起打发的。
冬天的小院静静的,只有麻雀或老母鸡偶尔叽叽咕咕的。姥姥盘腿坐在炕上,我在她膝盖上一躺,看窗外的日头从东挪到南,从南挪到西。
有时阳光不错,我会搬着马扎跟姥姥在墙根下晒太阳,姥姥的黑棉裤被晒得暖乎乎的,我用脸蛋蹭来蹭去。
就在这慢条斯理消磨掉的时光里,我听姥姥讲着天地自然万物的故事。
她口中的俗谚数不胜数,当深秋蟋蟀在柜子旁边叫的时候,她说,蟋蟀的叫声是
“拆拆洗洗,放在柜里”
。就像《诗经·七月》里的诗句“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一样,天气冷了,蟋蟀躲进屋里来了,人们也该准备过冬了。
当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她拿着笤帚疙瘩敲着,念叨着:
“二月二,敲炕沿,蝎子蚰蜒不见面”
。天气暖了,隐藏在土坯房里深处的各种小毒虫也就开始活跃了,姥姥用这种方式祈祷门户平安。
姥姥还说,我们头上,天有九层,我们脚下,地有九层。有一家人曾经挖井挖得很深,就听到了下面一层的人在说话。
我不禁看着天空想,上边是不是也会有人挖井挖到我们这一层来,听到姥姥在跟我说话呢?
她还说,月亮上边,有一棵桂花树,还有一只小兔在捣药。这让我在无数个夜晚望着月亮痴痴遐想,这个解释是如此瑰奇浪漫,跟我后来读到庄子的“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李白的“一夜飞度镜湖月”,是类似的感受。
姥姥的故事里,体现着中国传统观念里最朴素的自然之道,
人们依赖自然,亲近自然,也信仰自然,敬畏自然,在自然中生存,也在自然中展开生命的想象。
小孩子最喜欢的是听故事,这对表达能力、共情能力、想象能力等,都是很好的锻炼。我小时候也一样,最喜欢听的是姥姥讲的各种民间故事。
我能把故事的每个细节都记住,但却没有能力自己讲,只能磨着姥姥讲,有时讲到太长的故事,姥姥偷懒漏掉一两句,我还会立马指出来,要求重讲。
那些故事有的是讲
是非善恶、人间百态。
讲到有一个小媳妇害死了丈夫,穿着一身孝衣哭坟,里边却穿着小红袄,被一个像包拯一样明察秋毫的清官破了案,情节丰富曲折。听这样的故事,不就像看
三言二拍
一样吗?
还有一些
鬼灵精怪
的民间故事。比如老虎吃掉了老婆婆,变成了老婆婆的样子,却被老婆婆的三个女儿识破,用妙计打死了老虎。比如兄弟三人分家,善良老实的小弟弟什么都没分到,却因偶然机遇得到了龙王赠送的小葫芦,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这不就像看
《搜神记》、《聊斋志异》
一样吗?
还有很多关于巧媳妇、聪明书生、长工和主人等等的滑稽笑话,就像读
《一千零一夜》
一样过瘾。
上了大学以后,我上民间文学的课,在读丁乃通
《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
时,惊讶地发现,原来里边很多故事都是姥姥讲过的,这些故事,其实是
中国很多地区很多代人一代代传下来的。
可惜,那时的我已经不能完全回忆起姥姥的故事了,它们只能永久地跟着姥姥一起沉睡在荒凉的大地了。
姥姥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冬天去世的。
自从我上学以后,家里就只剩了姥姥一人,她不认识钟表,每天看太阳移到树梢特定的位置,就盯着门口等我回来。
有一天,姥姥在院里摔了一跤,从那以后就痴呆了,谁也不认得。
最后一年,姥姥是瘫痪在床的,回到了婴儿的状态。我有了孩子以后,给孩子喂饭,常常回想起我第一次炒鸡蛋给姥姥吃的样子。她也是像小孩一样,勺子还没伸到嘴边,就张大嘴等着。
有时,我坐在炕边久久地看着她或睡或醒的样子。有时她会跟我对视,突然叫我的名字,或者突然说出一句正常的话,我心里会咯噔,一时恍惚起来。
那时我对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消亡毫无概念,总以为姥姥是天经地义的存在。
直到一个毫无预兆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却见乡邻站了一院子,我隔着门帘看到妈妈和几个妇女在给姥姥穿寿衣,那一瞬间,我才真切地感到失去至亲的巨大悲伤。
当一切安顿好以后,我被允许凑到灵床前看姥姥的面容,她神色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不能把眼泪掉到亡者身上,我再没有机会触碰到她的身体,后边几天的葬礼,我只感到天昏地暗的冰冷和孤独。
在那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学习更加忙碌,也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书本里广阔的知识天地,对姥姥的思念和缅怀却变得愈加深沉而悠长。
在今天这个普通的冬夜,我只能用文字表达对她的感恩,感谢她给我一个温暖瑰丽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