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章诗依
离任告别香港前的那段时间,离愁别绪萦怀。为了让告别的日子过得有意义,临行前几个月,我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特别的事情——去拜访一些自己敬重、读过其文字的学人、作家,借由亲炙的方式,把香港生动、人格化地打包进记忆,为自己三年半的香江缘划上一个句号。
小思先生是第一位。她的《承教小记》《夜读闪念》,是我驻港期间常读的两本书,几年中,还淘到了一些她早期写作、编辑的作品,包括日本游记《日影行》,以及很具史料价值的《香港的忧郁——文人笔下的香港(一九二五-一九四一)》《旧路行人·中国学生周报文辑》两书。
对小思的反复阅读,近似一种心理需要。从这位土生土长的香港人笔下,固然能看到日常香港的零碎琐事,她对香港的款款眷恋之情,但我最喜欢读的,还是她回忆老师的文章。
小思何其幸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遇到那么多值得回忆和怀念的老师,这些为人师者,道德文章都令人尊敬,同时又很具个性的风采。如小思在中文大学读一年级时选修的生物学课老师任国荣,对班上这个唯一一个中文系学生时或加以调侃、挖苦,认为学文的人过于浪漫,让小思有时气得直跳脚。但其实,任老师的中国旧文学根柢很深,是他鼓励小思把到台湾后的见闻感想写出来,并且亲自动笔批改,这位生物学教授的鼓励,竟然成了小思写专栏文章的开始。
怀念恩师钱穆、唐君毅的文章,尤其感人。这两位当代大儒的言传身教,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深情,对小思的精神生命具有关键的意义。在短文《另一种印象》中,她写去台湾开研讨会,顺便去外双溪素书楼看望钱穆先生。此时的钱穆已经九十多岁,失去了往日常见的笑容,神情木然,不说话,双目平直望着远方。但当小思与师母谈到大陆时,“偶一回头,竟看见钱先生在流泪”。这一细节,令人动容。
小思也写蔡元培、陶行知、丰子恺,对这些她未能亲聆教诲的老师,她同样献上深挚的敬意。
这些写老师的文章,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它们让人看到昔日师道之不坠,更让人看到,中国文化的薪火,在海隅一角的香江顽强地燃烧。《承教小记》今日仍在嘉惠香江学子,驻港三年多,我逛新、旧书店时,曾看到过此书不同时期的多种版本。
小思先生本人,除了是学者,也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她先后在中学、大学执教30余年,荣获香港教育学院杰出教育家奖和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模范教学奖。2016年,因多方面的成就,她获得香港艺术发展局最高荣誉——香港艺术发展局终身成就奖。
40多年来,小思致力于香港文学资料的搜寻、整理工作,为香港文学研究奠下基础。2002年从香港中文大学香港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任上荣休后,她将3万多册私人藏书捐赠予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根据她搜集的38000条香港文学及文化的原始资料建成的“香港文学档案”,经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的电子化,于2005年启用,使读者可不受地域限制在互联网上查阅档案的索引。
因了发自内心的敬意,拜访小思,成为离任前我的一大心愿。
令人惊喜的是,当我与她联系上后,得到的是爽快的应允,而见面前的路线指点,亦是周到细致,言词温温——我接触的一些香江学人,即使名气很大,也都具有这一特点。
是9月的香港,嘈杂的北角的一家迷你咖啡屋,我与妻子,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小思先生的对面。76岁的她,身形娇小,目光清澈、温暖,无一丝衰颓之气,我暗想,这就是那个写了那么多有情有义的文字,做了那么多发光发热的事情的人,人的能量,与体积真没有什么关系。
坐下之后,小思说,她来请下午茶,并说有一种点心很好吃,一定要尝尝。态度那么诚恳,我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当天的谈话,印象最深的,一是小思说,现在只要是年轻人找她,她都见,因为香港现在比较迷茫,她很愿意多与年轻人聊聊;二是她对往昔的追忆。她回忆起1960年代初,上海越剧团来香港演出《红楼梦》,演员都是一时之选,当贾宝玉一出场,所有复杂情绪都消融了。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小思也提到了这个例子,“软的东西自然会沉潜入你的血液。”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在喧闹的街边挥别小思,看她小小的身影隐没在人流里,心中满是感动。
几天后,我们根据小思提供的信息,去中文大学参观了“曲水回眸:小思眼中的香港”展览,展柜中陈列的小思母亲用毛笔自书的旧体诗作、小学时代小思写给父亲的家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传统中国文化打在香港身上的烙印,令人不胜感慨。
我们还去听了与新书《曲水回眸》有关的两场讲座。该书以小思为访谈对象,结合其生平,畅谈小思在研究、教学、创作方面的感受与见解,为半个多世纪的香港文化留下一帧珍贵侧影。讲座在中文大学图书馆进学园的开放式演讲厅举行,题目分别为“都付笑谈中?——小思的香港文学史探索”与“文学档案的‘有情’与‘无情’”,主题均为向听众介绍小思学术活动的特点及意义。
▲“曲水回眸”展品:小思先生在新亚书院读书时的习作
我注意到,200余人的听众中,约有一半是穿着不同校服的中学生。尽管没有中场休息,但他们的注意力没有受到影响,一直在专注地做着笔记。
中文大学教授黄念欣为准备此次讲座,第一次打开了“香港文学档案”的每个文件。演讲的尾声,她感慨地说,无论用45分钟,或用一两个月时间去阅读小思老师的半生心血,都是不足够的。这些档案,不只是小思老师的心血,更重要的是,它们记录了对香港文学与文化有贡献的人存在过、互相帮助过。有这些档案在,这一切就不会湮灭。
在展览的留言簿中,名为“双双”的一位观众写道:“当日中学生的我看了您的《承教小记》,也有幸听过您的分享,今日我终于成为教师,开始走您当日走过的路。谢谢您当日以及今日都启发我。”
2005年6月17日,根据小思捐出的香港文学档案,经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完成电子化,举行启动仪式。小思欣慰之余,于当日引用弘一法师的诗,表达感想: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流连在展览与讲座中,我却从这位辛劳的耕耘者背后,看到了一片春色。
(题图为小思先生获得香港艺术发展局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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