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护士,工作多年,临床中见惯生离死别,许多人来来去去,我却总记不清对方的模样,唯有一人,让我记忆犹新。
一、海狸先生,为什么你的牙齿这样白?
我去超市买东西,结账时前面的一位年轻女孩皱着眉头说,不好意思,我还差五角,要不退了这瓶雪碧吧?
收银员面无表情地准备拿掉那瓶雪碧。我上前一步递过一张五角,说,我帮你给吧。
女孩说,那怎么好意思?要不我微信转给你吧?
我笑了,说不用了,五角钱而已,下次你碰到谁需要就帮谁给一下吧。
女孩连声道谢,走了。
我却忽然陷入沉思,这情景,似乎哪里见过。
“准备收一个重病人,子宫内膜癌,全身转移,重症肺炎,刚从附属医院手术转回来。”当医生放下电话时,全科室一片哀嚎,怎么又收啊?还是一个重病人,还是临近下班时。
但是说归说,活还是要干的。当病人进来时,我们便开始意识到了这个病人很“麻烦”了。因为病人比较胖,两百余斤,每次翻身都是一个重体力活,而且人特别娇气,动不动就示意家人找我们,基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冷了,要多一床被子,渴了,要求我们护士给喂水,要不就是哪里疼了,要求医生立即过来,如果不是管床医生,还不乐意待见。
就算是吸痰,还不让年轻护士吸,不然就不让吸。而且每次给她做护理总是诸多要求,如果哪个步骤没做好,就不高兴,简直就是一场护理考试。没多久,大家都不爱进那个房间了。
她儿子是一个身材魁梧之人,估摸着有190公分,体重应该180斤。那么高大的汉子,说话却出乎意料的温和。对于母亲的诸多挑剔,他总是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们了。面对他的道歉,我们也不好意思再抱怨。
按照我的原则,是不大喜欢和病人及家属有什么工作以外的牵扯,因为情感上的起伏会影响我在工作中的冷静判断。可是偏偏那天我在面包店买蛋糕时,口袋里就是差了五毛钱。
我有些窘迫地问,我能不能用微信或者支付宝?
店员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还没有开通呢。
“没事,我来给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是21床的儿子。
“那怎么好意思。”我连忙阻止他。
“有啥,不就是5毛钱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不好意思,下次碰到谁需要就给他呗,就当替我给了。”他露齿一笑,牙齿很白,让我想起了那个海狸先生,为什么你的牙齿这样白的广告。
二、哄妈妈睡觉的儿子
出于感激,我对21床也更加上心,进出也密了些,有时还会和他聊上几句。一日,他正在给病人翻身,我发现他额头上贴了一块止血贴,便问怎么了。
他憨厚一笑,没啥。
他父亲接过话,“这孩子,叫他休息不休息,昨天累的洗完澡后摔跤了,我说让他去拍个CT看看,死活不肯”。话里又气又急。
我不做声,过了一会,拿了根消毒棉签给他,让他消消毒再贴。他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因为病人血氧饱和度一直下降,加上痰液增多,医生决定给病人上呼吸机,不仅增加氧和,也方便我们吸痰。但是插管过程中病人一直不愿意配合,躁动不安。他儿子在一旁手足无措,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着急。最后没办法,医生只能给她用了力月西让她镇静。
力月西的效果过后,病人又开始烦躁不安,甚至试图拔管。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给她上了约束带,避免病人拔管。她儿子一直在旁边轻声哄着她,妈妈,没事的,你乖乖配合,好了我们就出院了。可能是他的安慰起了作用,病人没有再挣扎。
下午再经过房间时,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她儿子帮她翻了个身,然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在哄她睡觉。我莫名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抱着我睡觉时的情景,眼眶有些温热。
三、我撒了一个谎
次夜,我夜班,21床儿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说,护士,你能过来看看我妈妈吗?
我一边安抚他没事,不要紧张,我现在过来,一边迅速在脑海里判断,病人是不是出现病情变化,考虑要不要叫医生。
21床的老伴也在旁边,一脸的束手无策,见到我,犹如见到救星,说护士小姐,你看看,她这是要干什么啊?
我低头一看,病人拉着我哼哧哼哧地想说什么,但是因为上了呼吸机,没有办法说话。我说,阿姨,您不要着急,慢慢来,我问一句,您答一句。您是饿了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
您是渴了吗?
她还是摇摇头。
您是哪里疼吗?
她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我顿时有些束手无策。忽然我灵机一动,阿姨,您是想拔管吗?
她眼前一亮,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说,阿姨,医生说你现在病情挺稳定的,脱机是有可能的。你现在好好配合我们工作,我们争取早日脱机好吗?
她又点了点头,眼里满是希望。
其实我没有告诉她,上午我们和医生聊的时候,医生说了,她已经出现了脑转移迹象,估计是不久的事了。这也许是我生平对病人撒的第一个谎。
出了病房,病人儿子跟了上来,说谢谢。
我逗他,谢啥,我还没谢你的五毛之恩呢。他会意大笑。
趁着他心情好,我问了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你一直这么照顾阿姨,都不用上班吗?
辞职了。他轻描淡写。
辞职了?!我有些惊讶。工作那么多年,辞职照顾家人的,我是第一次见到。
“是啊,工作可以再找,妈只有一个。我知道她的情况不容乐观,不想在最后留下遗憾。”他笑了,再次露出那个招牌笑容,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丝牵强。
四,再见,海狸先生
下夜班后,我连着补休,休息了几天。刚回来上班,就听说21床病人的病情开始恶化,血压不断下降,一直靠多巴胺泵维持着。主管医生连连叹息,估计也就这两天的事了。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到了下午,病人出现咯血情况,从鼻腔、口腔里吸出来的都是鲜红色的血痰。病人已经处于昏睡状态,但是吸痰的时候依然会全身轻微抽搐,眉头紧皱。
也许因为没睡好,他胡子拉渣一大把,脸色铁青,身体也明显瘦了一圈。但他依然柔柔地安慰着母亲,妈,没事的,吸完痰你就舒服了。
此时,病人的心率也已经由往时的100多降到了50几,血氧还不到40%,血压尽管有多巴胺在维持,也只有80/50mmhg。主管医生摇头叹息。
主管医生找来她儿子谈话。我隐约听到,呼吸机,准备什么这些字眼。
没过多久,只见他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从病房里出来了,靠着门边的墙壁一下子滑了下去,手捂着脸,浑身上下在抽搐。不一会,有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据在房间里的同事说,他亲手按下了呼吸机的开关键。
听完,我感觉自己脸上温热温热,似乎有什么在爬,痒痒的。对面的同事惊呼,你怎么哭了!
殡仪馆的人很快来了。很快,21床人去楼空,助理班的同事很快将房间整理干净,换上新的被服。
傍晚,我经过21床的房间,房间已经整理好,傍晚的余晖透过阳台后门暖暖洒在里面,竟出乎意料地有一种圣洁的宁静,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但我知道,很快,这里又将开始一轮新的故事。只是不知道那个海狸先生是否也会开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