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闫红
好多年前,和女友在某个日料店见面,中间出了一点状况,老板亲自到场说明情况。
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平头,衣着灰色系,醒目的是他异乎寻常的低眉顺眼,并非谦恭,更像是对这一团热闹缺乏兴趣。和室昏沉的灯影下,面对伶牙俐齿眼波横动的女友,他眼皮都不带抬的,淡淡地解释着,我仿佛听到,他内心默默地叹着气,也并不是觉得棘手,只是这突发的小细节,打破了他的安宁。
他离去之后,我说,这个人气质很好。女友惊奇地看着我,一脸的“我怎么没有看出来”,然后才说,你的审美真是太奇怪了。
也许确实有点奇怪,相对于广告里那种西装革履精神抖擞迎着朝阳开始美好一天的鸡血男,我总是对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人陡生好感。比如《围城》里的方鸿渐,即使他“没用”,被指为“多余的人”,但他那点玩世不恭,弱小姿态下的颓唐,在我看来是迷人的。连他买假学历我都不觉得是个问题。
▲ 陈道明扮演的方鸿渐
家中包办的未婚妻早逝,准老丈人把准备好的嫁妆折算成学费送他出国留学,他来到欧洲,晃晃悠悠,将巴黎、柏林、伦敦一一游历。“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
他对学历无所谓,但是他爹以及花钱送他出国的老丈人都找他要学历:“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下面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张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藏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他从一个骗子那里买了张克莱登大学的博士学历去敷衍他们,打定主意从此后讳莫如深,找工作的时候,也从未跟人提起。
与很多招摇撞骗的家伙不同,方鸿渐买假学历,既是跟要求钱货两清的老丈人开的一个玩笑,也是对这个虚荣喧哗的世界的一个解构,“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
俗世滔滔,他不入眼的东西很多,但也没有兴趣激烈对抗,干脆逆来顺受,顺水推舟,马马虎虎地应付掉,他用开玩笑的态度过日子,颓得太狠,有时会显得放肆。
比如他“学成归来”,家乡父老邀请他去演讲,他最怕演讲,但推辞不了。父亲丢给他几本线装书做准备,他看了一个下午,居然津津有味,书中颇多奇谈怪论,比如“”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质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等等。
这些胡说八道因为荒诞而有趣,却不能跟人分享,要让他道貌岸然也难,在去大伯家吃饭回来后,他才“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自以为无碍,但潜意识主宰了行为,在第二天登台之前,可巧不巧地,将那讲稿,忘在换下来的长衫口袋里。
只好信口开河,从鸦片讲到梅毒,校长大人猝不及防,无地自容,连记录的女生都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方鸿渐以他的漫不经心,狠狠地讽刺了这个俗套的世界。
连婚姻也如此这般,他也曾对爱情认真过,却先是被鲍小姐耍了一道,被苏小姐坑了一道,被他所爱的唐小姐狠狠地刺过一道,之后,他便也对一切无可无不可了。他明明知道孙柔嘉“千方百计”要嫁给他,使出花样来,要让他这条鱼上钩,他对于孙柔嘉也很难谈上什么爱情,却身不由己地配合她的戏路。
方鸿渐的这种状态,现在叫做“丧”,互动百科中这样定义丧:丧文化是指一些90后的年青人,在现实生活中,失去目标和希望,陷入颓废和绝望的泥沼而难以自拔的话,他们是丧失心智,漫无目的,蹒跚而行,没有情感,没有意识,没有约束,只能麻木生存下去的行尸走肉。
颓废、绝望、漫无目的、蹒跚而行、没有意识和约束等等倒像是在说方鸿渐,但接下来又说,“对于现实再如何努力也难以打破固化的阶级的绝望—— 发展前景太过迷茫,前进的路太过曲折,让我们洞悉并受困于自身无能。既然如此,就让我们躺一躺,就这样,躺尸到死亡”,放到方鸿渐身上并不合适,发展与前进,对于方鸿渐来说,意义都不大,他的丧,并非压迫的结果,而是自我的选择,这也许,是一种高级丧。
聪明如他,早就知道这世间事都是“围城”,城里面的想出来,城外面的想进去,那么拼也不过是从一种遗憾抵达另一种遗憾,不如以逸待劳躺下拉倒;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不过如此,即便天降大任于他,他那小身板也承担不起。
他注定不能像赵辛楣那样单纯又优越,将美式英语说得流利响亮,像天上滚过的雷,也不能像四喜丸子脸的曹元朗那样,为自己令人作呕的诗句沾沾自喜。却也懒得绝望,裴多菲有诗曰:“绝望之虚妄,正与希望同”,他只求片刻自在,被动地,懒洋洋地拒绝被异化。
嵇康则比他“丧”得激进一点,那篇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简直就是一篇丧者宣言。
嵇康先说自己:“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个把月不洗头,不是特别痒就不洗澡,感觉到尿意也是不会行动的,不到尿急都不解决,估计他成天都在葛优躺。
这还不算,他又进一步地讲自己还有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分别是,爱睡懒觉,受不了有人叫自己起床;喜欢抱着琴到处乱走,要是有吏卒在旁边跟着多不自在;身上好多虱子,没事就挠挠,因此不能穿着官服揖拜上官;讨厌写信,更不想处理公文;特别烦吊丧,当了官以后要是不去,别人怕是不能原谅;讨厌俗人,不想应付宾客;天生不耐烦,搞不定那些政务公事;还爱信口开河,非汤武而薄周孔,必为世教所不容;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更是万万不可。
看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如果还认为嵇康只是跟司马家族对着干,未免把他看扁了,这明摆着是要跟兴兴头头的整个世界为敌,跟光鲜周全进取争做人生赢家的三观为敌,宁可做个自由而邋遢的“行尸走肉”,以他的颓和丧,构成对那个忙忙叨叨的世界的讽刺。
▲ 嵇康像
即使不是司马家族当权,是曹氏家族主政,嵇康估计也是这德行。被司马氏抓去,到了刑场上,他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只是来一句:“广陵散于今绝矣”,好像是说,世间事唯此一件值得挂怀,倒显得那个想要他脑袋的人用力过猛。
当然,如果温度土壤合适,“高级丧”也可以不那么沉重。有个朋友,文章写得挺好,但自知并非不世出的才华,也不怎么认真去对待,偶尔见他出手,都像是随随便便写的,里面有灵光闪烁,但并不想致密地编织。他似乎打定主意,就这样看人生流逝,将自己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说起来是不够进取,但想想世间有那么多争前恐后在名利场上拼争的人,有这么一个人,也算是滚滚浊世里的一股清流了。
普通的“丧”是希望上进而不得,希望做一个优越的人而不得,高级丧则是看着世间的各种欲望发笑,不求升官发财,也不指望自我实现,那些看似诱惑的词,他们早已呵呵置之,吾友思呈君曾说,聪明的人容易灰心,而不执著的终极就是高级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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