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空间感还是历史性,在阿来作品中都不是局限于上述单线的变迁进程,事实上,它们分别呈现出更为复杂的特征。对这一复杂性的揭示,才是我们讨论康区未来可能性的着眼点所在。就空间的维度而言,康区的空间感在逐渐收缩并融入东部的同时,也逐渐呈现出族群之间在接触中的辩证区隔特征;就时间的维度而言,阿来无意中显示出一种前后矛盾的心态:在前期作品如《尘埃落定》中,市场被视为康区时间(历史)的终结者,而在后期作品如《空山》(系列)中,阿来对市场的作用展开了全新的反思,历史并没有终结。
(一)族群相处的空间格局:
交融中的辩证区隔
在阿来的写作中,不管康区的空间感有多少个面向,不同阶段显现出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康区与中原汉地的互动关系较之其他方向远为频繁紧密,当然这也符合康区(作为藏族的一个文化地理分支)最终汇入中国多民族国家的实际历史经验。这一特征,甚至在《格萨尔王》中就已显露端倪。格萨尔王拯救中原汉地的故事,只是史诗中的普通说部之一,在降边嘉措、吴伟(2014)整理的《格萨尔王全传》中所占篇幅不过1/20左右,到了阿来的小说里,所占篇幅达到了约1/7。为什么需要这么长的篇幅来铺陈呢?核心原因在于,阿来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格萨尔王与汉地发生关系所需的复杂中介过程。
汉地皇帝的妖后死后,尸身仍然留在皇宫危害黎民百姓,甚至使得整个汉地都陷入黑暗,格萨尔王应邀前往伏魔降妖,最终获胜并且感化了汉地皇帝。在这个过程中,令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过程的曲折性,相比之下,岭国与其他邻国的关系,不管是战争还是合作,都要简单直接得多。阿来不遗余力地铺陈了岭国与中原之间一个叫做木雅国的地方,指出格萨尔要在汉地取得成功,就必须借助木雅人的帮助。要灭掉妖后尸体,需要一种特别的道具:五色松耳石发辫。这条发辫系在一位遁世修行人的头上,他的修行地点就在木雅深山。为了取得这个松耳石发辫,格萨尔又须获得第二种道具:三节竹爪。这副三节竹爪经过木雅法王的修炼和加持,就长在木雅国“三山碰面两水汇流之处”。而且,没有木雅“蛇心檀香木”和“林麝护心油”的护佑,岭国人就无法通过汉地炎热的丛林。事实上,格萨尔君臣后来在汉地遇到的重重屏障,都是依靠从木雅艰辛得来的这四种法物一一破解的。
把木雅和打箭炉(康定城的古称)结合起来更富有隐喻意义。在小说里打箭炉是木雅国的核心,只要熟悉当地实际风物的读者都知道,“三山碰面两水汇流之处”所指正是打箭炉;而且当格萨尔故事发展到和木雅国有关时,阿来刻意安排史诗演唱者晋美到了康定,在学术讨论会上演唱的就是这一段和木雅国有关的内容。在阿来看来,打箭炉的双重性非常突出:一方面,它是朝廷军队进剿异域时的后方,另一方面,它本身又是异域。这也隐喻着木雅国同样具有这种双重性。似乎是为了具象化这一双重性,阿来甚至还独辟蹊径地为木雅国设计了兄弟双国王制:一位法王,一位俗王,他们共同掌握权力。与此相异,在原始史诗中,木雅只有一位法王,他的俗人弟弟只是他的重要辅佐。
事实上,法王与俗王的双国王制并非小说家的凭空想象。康区历史上的政治形式中,包括德格、木里、嘉绒等不同地区在内,存在大量此类案例,尤其康定俗话中的“拿起铃铛是活佛,放下铃铛是土司”指的正是这种政治与宗教两条腿走路、政治与宗教的终极权威都来自于外部的独特地方政治形式。不管是政治制服宗教,还是宗教制服政治,抑或两者的相互关系动态变化,这两元本身始终不可或缺(郑少雄,2016:10,32-34,257-262)。在阿来的小说中,这一政治形式隐藏的含义是,作为康区与中原的中间地带,木雅并不是一道陡急的分水岭,而是从康区到中原汉地的舒缓过渡:木雅人的政治组织中包含了古代汉地与康区各自的政治形态,使得他们能够理解汉人与康人双方的政治行动逻辑。这个隐喻阐述了民族交往中(尤其是少数民族与主体民族之间)一个重要的中介及缓冲机制,比如康区之于西藏与中原(郑少雄,2016),以及此处的木雅之于康区与汉地,这两者是同构的。
这种空间中的中介及缓冲机制,除了表现为政治与宗教相结合这一特征之外,同样也体现在前述格萨尔王从木雅地区获取宝物的过程中。格萨尔王在中原汉地的一切功业,需要来自中间地带的众多神圣之物的帮助,这一中介的意涵难道不是昭然若揭吗?汉藏之间的交往,依赖一套独特的中介机制,同样得到来自历史和观念史的证据支撑。阿来着墨甚多的打箭炉,正是清代汉藏茶马互市(后转变为边茶贸易)的重镇。城里有所谓48家锅庄,由明正土司属下的48家贵族开办,这些锅庄集堆栈、旅店、转运、掮客、翻译、信用担保等众多功能于一身。最为值得关注的是,康定本地几乎所有的史料和传说都在试图传递同样的一种观念模型:在汉藏双方交易者都对另一方的生态环境、交通安全、风俗人情心存畏惧或裹足不前之际,双方交易者只要把物资各自驮运到康定,即意味着交易成功,因为后续事宜全部都会由能干而公正的锅庄女主人“阿佳”代为完成。可以看出,一方面,锅庄真正重要的功能是代理双方事务,使得汉藏双方在完成交易的同时可以维持一种经济人类学所熟知的“接触禁忌”,从而维护各自的文化完整性;另一方面,锅庄真正重要的特征是中立性,这使得遍布锅庄的康定城成为卡尔·波兰尼笔下的“贸易港”,按照波兰尼(2017)的定义,贸易港往往是一块“飞地”,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和平及中立的特质(郑少雄,2014:13-19)。正如康定的一个重要起源传说所说的,康定是为了实现汉藏贸易而从海中升起来的,而且因为怕海龙王讨回这块地方,康定从不打五更。这表明康定是一块从空间和时间的范畴来看都处于阈限状态的地方,因此它也是神圣的。康定是既实现汉藏交往,与此同时又展示汉藏之间辩证区隔的中间地带(郑少雄,2014,2017)。在这个意义上,阿来关于木雅国的直观构想都符合了康定的历史与观念史。换言之,不管是出于历史自觉抑或潜意识,阿来似乎在试图回归到传统时代借助中介者来实现的族群相处模式。但是这一智慧正在被当代民族国家观念所遮蔽,如前述阿来所参与的对话中,两位对话者都试图强调减少民族差异的重要性,这正是民族国家一体化所追求的后果。
(二)市场作为康区历史(时间)的终结者?
康区的时间(历史)在哪里终结?阿来曾经给出他的答案,那就是市场。
在《格萨尔王》中,阿来颇为浓墨重彩地描绘道,格萨尔在他早年的两处流放地开拓道路,建立市场,并致力于招徕、保护大食、印度和汉地的商旅,目的就是为了岭国的丰饶富庶以及区域世界的和平。格萨尔的城堡就是以各地商旅携来替代税收的三色石头修建起来的,屋顶覆以岭噶的青色石片,这本身就是一种汇聚世界财富的隐喻。这已经隐约显示出一个区域性的市场贸易体系对康区的重要性。在《尘埃落定》中这一观念更是昭然若揭。麦其土司最初的成功是凭借鸦片种植和武力征服,但是真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傻子少爷建立北方边境市场所取得的商业上的成就,使得其实力彻底凌驾于周边众土司之上。市场的最初缘起,是麦其家的粮食要高价卖给处于饥馑中的周边土司,但最后却演变成了一个覆盖并联系汉藏、开放的自由贸易市场。开放的意涵十分重要,阿来着力描述傻子少爷命令打开土司寨子的厚墙,从堡垒变成开放世界的过程。自由的意涵也十分重要:(1)交易者的自由参与:其中既包括麦其家最大的仇人汪波土司——虽然正在南方边界与傻子少爷的哥哥也即候任麦其土司作战,但是他前来北方边界的市场仍然受到欢迎——也包括内地来的客商,不管是红色还是白色的汉人。在阿来的意象中,市场天生自带神秘的力量,可以消弥人的族群、等级、政治立场等各种身份差异,乃至于消除仇恨。(2)交易标的是自由的:不管是粮食、鸦片还是武器,抑或在藏区原本颇为丰富且可随意处置的性资源,在这个市场上都能成为交易的对象。(3)交易工具的创新性。阿来强调了银票在这个边境市场的发明,使得远途交易的便利性及安全性获得极大提升,暗示这个偏安一隅的边境市场可以进一步扩张成一个巨大的世界性市场。阿来明确地暗示道,边界市场的成功不仅仅导致麦其土司在嘉绒土司世界中获得霸主地位,更重要的是,通过市场经营,傻子少爷已经超越了时代的局限,正如师爷对傻子说:“但少爷是不担心变化的,少爷已经不是生活在土司时代了”(阿来,2013:329)。在这个意义上,称市场为康区历史的终结者似乎并不为过,我的意思是说,在阿来的观念里,市场似乎可以凭借其自身的力量通行于任何时代,它并不嵌入社会,相反,它直接超越社会。与此同时,陈永龄(1995)也关注过民国末年嘉绒藏区的市场交换,但他的观感与阿来不尽一致。他认为,嘉绒藏区的土司头人大量种植鸦片来交换武器,其根本目的不在于商业上的成功以及市场交换所带来的跨区域联系,相反,引进武器的目的是为了在地方土司世界的争斗中占据上风,从而保护各自的权力、土地和人民。换言之,市场是服务于地方社会结构的,康区土司社会的需求催生出符合其需要的市场特征,市场是社会的衍生物(陈永龄,1995:377-383)。与陈永龄的见解相比,表面上看,阿来似乎想说明,不但土司制度的崩溃是历史必然,而且开放自由的市场体系是拯救康区历史的一个必由之路,正如他喜欢引用的福山(2014)的名言:那些同样的经济力量正通过一个一体化的世界市场,摧毁这些民族藩篱。
但是在《空山》(系列)中,阿来的观念似乎又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市场变成了康区价值的威胁。卷五描述了改革开放后围绕木材检查站迅速崛起转即消亡的边地小镇——“轻雷”。内地的木材交易市场已经开放了,但是木材的采伐、运输仍然根据“指标和批文”来管理,从表面上看,这是个不彻底的市场体系。但是阿来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更秋家的大卡车故意把检查站的站长撞成了植物人,警察正紧锣密鼓地破案,但是县里将召开一个大型商贸洽谈会,更秋家所在机村这些藏族司机的东风大卡车都要在主席台前编队驶过接受检阅,因此警察老王抱怨道,“说是要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要充分展示改革开放的成果,这样的案子就先放一放了”(阿来,2009:84)。通过这一“犯罪不受惩罚”情节的设置,阿来试图传达的信息是,尽管还存在着诸多约束(如检查站),但是这个时代本身的倾向是努力催生一个自由开放的市场体系,换句话说,自由开放市场是这个时代追求的理想型。那么,自由开放市场给轻雷镇以及紧邻轻雷的机村带来了什么呢?
主人公机村青年拉加泽里没有完成高中学业就投入到轻雷的淘金者行列,他在一个补胎店蛰伏了两年后,迎来命运的意外垂青,通过倒腾木材到内地,在几个月内迅速崛起为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但是,财富竞争也带来嫉妒与仇恨,主人公终于因为激愤杀人而身陷囹圄。12年后当他离开监狱时,轻雷小镇已经彻底废弃,被荒草灌木重新覆盖。阿来在此设置了一系列重要的隐喻:第一,外界对地方资源的索求导致康区生态和社会的毁坏。为了给干旱的下游平原增加江河来水,人工降雨团队在轻雷出现,但是效果并不明显,面对降雨人的埋怨,主人公回应说:“要是那里的土地需要这里的水,那你们那些地方就不应该收购这么多木头……你们不能又要木头,又要水,还要因为没有水怪罪我们砍了木头!”(阿来,2009:99)这一批评只涉及生态,崔巴噶瓦老人的指控则更进一步:康区森林被毁坏导致神灵和祖先的魂灵无法安抚,而对亡灵的处理从来都是生者生活世界最重要的一部分。第二,市场兴起是主人公的生活偏离正常轨道的原因。如上所述,如果不是市场创造的暴富神话的诱惑,拉加泽里会像他的情人一样最终成为省城里的大学生;如果不是因为市场的裹挟,拉加泽里也不会成为杀人犯。第三,市场消失也是主人公新生活的起点。凭吊完消失的轻雷镇以后,拉加泽里回到机村,开始了在故乡植树造林的后半生。在《空山》(系列)中,植树造林这一举动,直接可以视为一种拯救或恢复康区价值的努力。比如崔巴噶瓦老人是卷五中几乎唯一完全正面的人物,他善良、正直,是他凭一己之力留下了机村唯一的一片森林(价值的象征,阿来强调森林是祖先的寄魂处),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他的名字与格萨尔王的名字一模一样,这一刻意安排让我们相信,在阿来心目中,崔巴噶瓦老人简直就是康区价值的载体。换言之,如果森林代表着康区价值,那么木材市场就是康区价值的威胁者;康区价值的重建和恢复,必须奠基于主人公返乡恢复森林以及木材市场的消亡。通过这一对反的设置,阿来表达的观念是:康区的未来历史进程端赖于排除市场体系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