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拉图的《会饮》中,他借喜剧家阿里斯托芬之口,讲述了一个关于人的故事。阿里斯托芬说,以前的人不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以前的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第三种性别,实际上,它更像是“既男又女的人”(
ἀνδρόγυνον
):
每一个人的样子从前都整个儿是圆的,背和两边圆成圈,成球形,有四只手,脚也有四只,在圆成圈的颈子上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属同一个脑袋,只不过方向相反,耳朵有四个,生殖器则有一对,可以想象,所有别的器官也都是成双的。走起路来,从前的每一种人也像我们直着身子,不过可以任意向前向后,想要跑快时,能把腿卷成一团向前翻滚,像现在的人翻筋斗一样,八只手脚一起来,翻滚得飞快。[1]
不过,这种圆形的人类,太过强壮,太过完美,以至于他们僭妄地想象自己可以与神灵相媲美,“想冲到天上与神们打一仗”
[2]
。这一点,让天上的诸神烦恼不已,最后,宙斯和诸神决定,将这些圆滚滚而总有非分之想的人进行一次切割,弱化他们的力量:
宙斯说到做到,把人切成两半,像人们切青果做果脯或者用头发丝分鸡蛋一样。[……]人的自然被这样切成两半之后,每一半都急切地欲求自己的另一半,紧紧抱住不放,相互交缠,恨不得合到一起,由于不愿分离,饭也不吃,事也不做。
[3]
实质上,阿里斯托芬这个看似荒谬的故事,隐含着我们生存的一种处境。首先,后来的柏拉图文献的编撰者为《会饮》加上了一个副标题“论爱若斯”。爱若斯
(
Ἔρως
)是古希腊掌管爱情和爱欲的神灵,在《会饮》之初,斐德若就说道:“诗人们作歌作颂把别的神都写遍了,独缺爱若斯这位如此德高望重,如此了不起的神,诗人一大堆,何曾见过哪个诗人为爱若斯写过一篇颂辞?”
[4]
当然,在《会饮》中,对人的爱欲从何而来这个问题的回答,并不只有阿里斯托芬的一个解释,同样作出解释的还有泡赛尼阿斯、厄里克希马库斯、阿伽通、苏格拉底、阿尔基比亚德等人,但后世的列奥·施特劳斯认为:“阿里斯托芬的讲辞在《会饮》中居中心地位。”
[5]
不过,列奥·施特劳斯是从奥林匹亚科斯众神和真正的宇宙诸神之间的关系来审视阿里斯托芬的说辞的,而爱若斯这位城邦中并没有人去拜祭的神灵,表面上看起来是不归属奥林匹亚科斯体系的小神,但实质上属于更高阶的神灵。但我们在这里关心的问题是,作为有限存在之人的爱的可能性。在阿里斯托芬的解释中,最关键一点是:爱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人在本源处的残缺性。在人先天性的神话框架中,它早被诸神切除了一半,这样,对于残缺的此在之人,一生唯一的向往就是尽可能去补足存在于自身之上的残缺,这就是爱的根源。我们在这里引入拉康的逻辑会更有意思。在拉康的逻辑中,这个被诸神天然切除的部分,是一个永远无法偿还的对象,因为原始的那个残缺已经彻底地残缺了。也就是说,从诸神劈下那一刀时,我们从圆满的主体
S
自动过渡到了被阉割的残缺主体
$
,
而充当
$
想象性填充物的对象
a
根本不存在,也就是说,在拉康那里,被切开的
$
实质上永远得不到那个对象
a
。于是,残缺主体
$
的爱欲会从中无限度地释放出来。拉康称之为欲望公式,这个公式可以在形式上写为:
在拉康那里,问题变成了这样:如果对象
a
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获得的对象,那我们可能在实际过程中,用一个不是对象
a
的
Ⱥ
来取代
a
,但正是由于
Ⱥ
不是
a
,
Ⱥ
与
a
存在着必然的差距,这样,对象
a
不因为
Ⱥ
的取代而消失;相反,对象
a
仍然作为一个
Ⱥ
无法取代的剩余物而恒久地存在着。这样,在拉康看来,尽管我们可以在实际中获得一种爱的安慰,但这种爱的安慰是一种不是对象
a
的替代品
Ⱥ
,那个指向
Ⱥ
之外的永远无法消逝的
a
。尽管列奥·施特劳斯没有读过拉康,但在谈《会饮》时也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因为每个人在找的不单是另一个人,还是那个天生的是它另一半的人。要表明这种情况的不可能性,我们必须提醒自己这种可能性:由于阿波罗的过错,另一半已没有皮肤,因此,可能已经死去。因此人将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
[6]
也就是说,人天生被赋予的,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爱。这种爱上穷碧落,下穷黄泉,始终无法觅得自己所丧失的另一半,而依偎在其身旁的,只是一个替代物。这个替代物始终散发着他者魅惑的光芒。
阿甘本的写作也正是在这种幽暗且阴郁的背景下的写作。对于阿甘本来说,这个被神切开的创伤就是爱最深刻的源泉。阿甘本的研究者威廉·沃特金
(
William Watkin
)谈道:“在阿甘本涉及海量文献的研究中,他最早的研究涉及人类的语言幼年期,以及人类怎样从本然语言中被驱逐出来,并在语言和形而上学上被一分为二
(scission)
。”阿甘本所用的词
scission
,正好是《会饮》中阿里斯托芬用来形容诸神将人切为两半的词语。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阿甘本立足的起点,正是我们人诞生的原生性的一分为二,这个一分为二,是语言和形而上学造成的。我们不是以完整的身体和精神被抛入这个世界;相反,当降生于这个世界之中的时候,我们已经遭到了原初的切分。也就是说,在我们的命运中,包括了一个原始的本体上的残缺,而这个缺口,正好构成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欲望的动力。
[1]
柏拉图等:《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3
年,第
48
页。
[2]
柏拉图等:《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3
年,第
49
页。
[3]
柏拉图等:《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3
年,第
50
页。
[4]
柏拉图等:《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3
年,第
17
页。
[5]
列奥·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邱立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12
年,第
173
页。
[6]
列奥·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邱立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12
年,第
181-18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