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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人贾行家的丧与不甘丨对话

南方人物周刊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3-30 08:44

正文

图/杨大壹


“普通人的生活有一种无解的痛苦,重的地方我已经缓解、回避掉了,因为我不能直面这种东西,这种力量和技巧我都没有。”


东北衰落了,东北人的写作繁荣了。贾行家仍然不肯在他的名字前加上作家头衔,他只自称“写作者”。那不好意思的客气劲儿是他的底色,趁你不注意他又使出类似捧哏演员于谦的蔫坏寸劲,那是他专长。


贾行家的第一本书《尘土》已经出版,说的都是人世间的沉重话题,起承转合却有种身着优衣库的舒展自在。写到作为见证一切的“我”,调子是厌弃的,正合了时代情绪“丧”。但他的重点在那些灰色、沉默的小人物身上,他记下他们竭尽全力发出的倏然微光。倘若贾行家坚持了他早年的音乐梦想,那他也会把这些写进歌里,献给步履不停的路人。


本文访谈时间为2016年初冬,正是北京银杏叶悠悠铺地的时候。在《尘土》出版方理想国的一间书房——据称是梁文道的休息室,坐了整宿卧铺的贾行家夫妇以一种这个城市稀缺的、富有感染力的热情,迎来迟到的我们。



认账


人物周刊: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和文化相关吗?


贾行家: 关系不大。我喜欢找一些比较边缘化的、比较闲的、承担责任少一点的工作。有的人没有压力他可能就要崩溃,我不行。我是经过长年对自己的观察,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位置。


黑龙江和北京是两个节奏,两个状态。《西游记》里说“地上一年天上一日”,北京的十几年有点儿相当于我们那儿好几十年的进程了。记得我小时候,80年代到北京来,生活状态跟黑龙江没什么区别,北京是个挺悠闲的城市;现在好像就不是了,觉得一个人一下子掉到人海里,有恐惧感。


年轻时其实想过来北京,后来庆幸没有来。我这个人性格不行,来到这儿,一点小事儿别人没着急我自己就愁死了。咱们有时候可能也算是读了两本书,觉得有些人是土大款,还真不是,他们真是了不得。他们可能没有我们这些所谓的书本经验,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那种赌徒的属性非常强。能从复杂的环境里面挑选出来咱们看不到的东西。这都是草莽英雄,不是我可以理解的。我已经三十七八了,到我这个年龄首先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人物周刊:这个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贾行家: 应该就是所谓的认账,我感觉过了30岁就有这个感觉了,真正把它轻松地承认下来,也就是这几年。


人物周刊:所谓的认账之前,是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吗。


贾行家: 说实话,我天生不是那种有出息的人,小时候不务正业,虽然勉强上了一个大学。挺奇怪的,我一查这个学校都是211,就说中国的教育完了。然后学的是法律,我还误入歧途很多次。



边缘


人物周刊:那么你一直在哈尔滨。


贾行家: 差不多,我一直在哈尔滨。出版社给我布置任务下午去讲故乡,我一下子就懵住了。我说我这人不适合讲故乡,因为我没有离过故乡。北京有一个优点,各种各样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人会去看你穿成什么样子,不管你在任何的阶层里面大家都不注意。


人物周刊:没错,哈尔滨什么样?


贾行家: 哈尔滨怪人见得少一些。比如说你胡子拉碴,穿女装上街肯定有人看。东京没人看,北京恐怕现在也没人看了,就这个意思。小地方的人,容易没有个人空间的概念,不大知道不要越人家的界,人可以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做自己的事情。


哈尔滨,市民在松花江面镩冰捕鱼


人物周刊:那么你会感觉到这种干扰吗?


贾行家: 没有,因为我一直在找自己的这个位置。我现在这个年纪可以说得比较轻松,第一就是这些年没有新认识的人,第二许多人都过世了。我现在的状态就是,很多人是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大半年没和人家见一面,见面出来简单吃饭。平常电话半天也不响的这种状态,这个是我自己调适的。但东北人不是这样。东北人喜欢喝大酒,还时兴吃串,实际上这个串几乎没有真含羊肉的,羊肉多贵,就是穷吃。我们本来因为工业落后,空气还是蛮不错的,除了供热的时候。结果就因为这些吃烧烤的,后半夜从10点开始到凌晨,你一看也都是烟尘,仔细地闻不是羊肉味,是贫穷的气味。大家是互相挤,可能因为心里空虚的原因,互相挤一下还解一个闷。


人物周刊:这种东西你会回避还是参与?


贾行家: 他们都不带我,我不会喝酒。


人物周刊:看你写的东西,很明显你对于这些人情世故有极大的兴趣,我不知道你在具体的生活当中是怎么得到启发的。


贾行家: 这个就是观察,我是个比较边缘化的人。最简单来讲,我给别人办不了什么事情。东北是人情社会,别人让我出个力行,但我不掌握任何资源,也就没有人求我,所以到哪里人们不会巴结我、奉承我,自然而然也不会被注意到。不被注意到有一个优点,我不怕别人鄙视我,我就怕别人的那种表情。


人物周刊:什么表情?


贾行家: 当他求你的时候——幸亏没有人求我,你不知道怎么面对。周作人说,当他当了汉奸以后,有一个大学生去他屋里大吵大闹,原因是想找一个工作。他就给人家办了。有人问他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给他办,对先生这么不客气。周作人说,能到人家家里面大吵大闹太不容易了。


一个人用全部力量解决他的问题,去诉求或者是争抢的时候,他的那一面被你看见了,你怎么看待、怎么记忆这个事儿都会有点儿尴尬。我的理解也是真不容易。因为我们黑龙江收入不高,普遍处境都挺艰难的,所以当我看到的时候,真的是百感交集。


人物周刊:你什么时候有这种艰难的感觉?


贾行家: 从西往东说,我们黑龙江农村好一些。农村所谓的好,不是说他们过得比城市好,而是说标准不一样。黑龙江人土地多,吃饭不成问题,种一季作物,出门打工,或者剩下半年闲着,有钱打麻将,没钱在家躺着,所以农村的状态要好一些。东北的老工业基地改革,从两面看,你往外走,去哪儿都能找一份工作,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他就想不出要走出去。黑龙江走出来的人都不错,北京演艺圈的,边境口岸做工作的都不错,我的观察是凑在一起不行,没有一个好的文化归拢,让大家有一个秩序。但个人看都挺善于替自己打算的。如果在职场遇到东北人可能就有这个印象,表面上看挺粗,但很多的小事儿不一定抢得过他。


人物周刊:自己在看这些的时候,或者你生活在你写的这些人物当中的时候,自己会感觉到有压力吗?


贾行家: 压力?你指的是他们的压力,还是说?


人物周刊:他们给你的压力。


贾行家: 这个我不知道,我前面讲的家里面的亲人,其实是我的先人,都不在世了。人不在的时候你想他的好,但是在的时候实际上对抗是很激烈的,尤其我这个人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刚才我提到我父亲,他天天看我在沙发上抱着个琴的时候,他心情我现在想,就像看到屋中间有一堆垃圾一样,不理他不行,你要清理的话可能嫌脏,就这样一个心态,所以我和他的关系很复杂。


其实所谓的代沟,我那两天翻新出的这套阿城文集,他说并不存在代沟,只有知识结构的不同,一个中国的年轻人和一个美国的老者坐在一起可能完全没有代沟,只要语言通的话,因为大家的知识系统如果相同那么都一样。


人物周刊:家里人知道你在网上写的这些东西吗?


贾行家: 不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人物周刊:周围没有人知道?


贾行家: 我和我的爱人是初中同学。和我们来往的朋友,最多的也都是初中同学,虽然后面我也上学了,但后面的朋友少。他们会问我爱人,一天到晚他在家干什么,不会抽烟喝酒那还干什么。她就说瞎写、玩电子游戏。他们也知道一些,不关心,不喜欢阅读也没有必要关心,就跟一个人在家没事儿喜欢修半导体是一样的。



轻重


人物周刊:我看你的东西有个感受,就是觉得太密集了,太密集的人,人和人之间无数个面孔,你把他的面皮剥开,露出心里的东西……让人窒息。但是可以感觉到的是你写这个东西的时候,好像还是挺享受的。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统一于你自称的腼腆、害羞的本性里面。


贾行家: 这个怎么说呢?我能再好好领会一下你这个问题么?


人物周刊:就是一个敏感的人对于大的信息量的东西可能会不堪重负,在你这儿没有这个感觉,你想把这些都吸进来。


贾行家: 因为这个东西,就是这次选的是我博客的一些日记,这个日记历时是挺长的。感觉到这种人的密集也好,情绪的密集也好,阅读的时候可能读得快,可能几个小时就看完了,需要消化半宿,我们越来越擅长回避不快,感觉实在是不大好。这些不快,我自己倒是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然后写了这么一点点。这个说实话,应该稀释一下的,应该写得淡一些、再淡一些。直接就这么放进去,阅读起来,就像我们刚说的“人间一年天上一日”一样,写了好几年,别人读一日。里面有篇《在西南》,可能就是这个感觉。那时候我陪我母亲住院,这是平常人大概都难逃的不快,很长时间里,每一天都放纵压抑。我把它写得这么密,可能正是因为实际上我承受不了,我不能把它拉长,拉到对在那里遇到的每个人进行特写,深入他们的情绪。每一个人你深入进去,你都可以把他从人群当中拎出来,他都有一段心事。我想尽快地挥别他们,但挥别之前还是想给人家留一个印象,这是起码的礼貌。比如说我大表哥,一个人怎么能够把别人偷他的几百棵果树都找回来,这个要遭多少罪?你得自己受穷挨饿多久,才能练就这么一个本事,这种事情都值得去细细地写。为什么说俄罗斯作家了不起,他们都有这个本领,他们的承受力特别强,他们可以把这个东西担起来,写出来。我没有这个本领。这个只是散文,都是一些侧面的东西,我觉得写小说是比散文要重量级的东西。


人物周刊:按照轻重来分,看你列举的对自己影响比较大的作家,可能会比较偏灵动一些、飘逸一点的风格。


贾行家: 对,我还是喜欢比较灵的,因为我举的都是语言上面给我一些启发的作家,尽管完全得不到人家的一鳞半爪,但是可以心向往之。他们的特征就是这样,轻的作家语言都是很漂亮,重的作家不是说语言能力不强,写的东西不好看,而是要和他的体量相适应,就像一个跑车就是流线型,负重的车就是直角,直角有直角的美,流线有流线的美。可能是我承担不了重的东西,所以我喜欢这些流线型作家。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你虽然可能自己强调轻,但是你写的对象恰恰是比较重的东西。


贾行家: 因为我的家就是这样的家庭,很拘谨的。我回忆起来就是我们家没有故事,老老实实的生活,确实就是这样,你看这些东西也许会感到,这家里没一个人敢做过格的事。可能就是所谓的负担,负担很重,他们是真正的沉重,其实我体会不到,我的生活按照他们的观点其实就是很不孝的生活。


我在东北走过很多地方,是百感交集的。看不到人、看不到车、看不到房子的时候,有种在欧洲的错觉。因为是平原,尤其收获的季节,一看到这个房子的时候,就像一群不打算在这儿常住的人,因为他看起来生活状态都是很潦草的,有很多的房子都感觉好像是自己要临时住一段时间。


人物周刊:流放之地。


贾行家: 差不多。其实原因是什么,东北没有积累。它盖房子就是直角,上面一个天顶就可以了。安徽、江浙的房子我不知道学名是什么,吴冠中画出来的时候用一种抽象的方式,看这个线条就很美,像我们的年画也很美,我们山东老家做的面鱼、布老虎也很美,这个美据说现代派的艺术大师见了也叹为观止。就是我们一代一代往下传这个建筑的时候,把人对于美的感受、精华的东西传下来了,所以像安徽、山东这样有过关于美的记忆的地方有这个东西,虽然本人可能连字都不认识,他就照着祖母教的东西做就可以了。文化上没有及时理清的东西,就笼统为传统了。东北就没有,所以我觉得人好像都是短期住似的。走进一个房子一点装饰都没有,只有生活里面的不如意、平反、沉重,没有释放和装饰,赤裸裸地摆在这儿,让人更加触目惊心。我看到的就是这些。我为什么不太想写人,因为我怕写出来是一种冒犯和妄加判断。你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有一种无解的痛苦,重的地方我已经缓解、回避掉了,因为我不能直面这种东西,这种力量和技巧我都没有。你看我天天放下这个说那个口轻舌薄的,不是说自己有什么本领在这儿说人家,我说他们,是从读者的角度评价。我不是去评价同行,我从来不是一个作者,我就是一个闲人。但是我自己写成这样,恐怕以后得老实一点了,自己有把柄给人抓住,人家得说“看你写的这个破东西,还好意思说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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