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了天子之位,自然让刘氏兄弟和拥护他们的人心怀不满。不过,由于前方战事吃紧,他们也不得不暂且放下起义军内部的斗争,转而将注意力都放在对付新莽军队上。毕竟,谁的功劳大,谁在未来的皇帝宝座的争夺上才能真正占据先手。
刘縯的想法看上去很正确。刘氏兄弟似乎真的受到了上天的眷顾,没多久,他们就又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昆阳大捷
汉军——立了天子后,算是名正言顺的“汉军”了——声势不断扩大,众人决定分兵略地。一方面,由刘縯率领主力进攻宛城,准备将之作为反莽的主要根据地;另一方面,则派出刘秀等几位将领率领万余人的部队去昆阳等地略地,扩大地盘,巩固胜果。
宛城是那个时代的大都市,且离王莽所在的关中地区很近,一旦被汉军攻下,将会造成极大的军事和政治影响。因此,王莽再不敢有所怠慢,组织起一支大军前来迎战汉军,意图一举而歼之。对于这支大军的声势,史书上记载得极为详细:此军不仅征调来了全国各地的精兵,人数多达四十三万、号称百万,而且军中还有精通六十三家兵法之人充任参谋,并有名为巨毋霸的巨人负责搭建工事,同时带着各种虎、豹、犀牛、大象等猛兽以供驱策——军容之盛,当世罕有。
而刘秀等人前去略地的昆阳正位于新莽大军前往宛城的必经之路上,这让他们顿时变成了抵抗大军的前锋部队。当时刘秀等人占据了昆阳城,手下兵力仅约一万人。而刘縯所率的汉军主力正在围攻宛城,并无余力救援。敌方来势汹汹,己方势单力薄且无援可依,很多将领就打起了退堂鼓,提出不如就此做鸟兽散、化整为零,退回各自老巢以谋出路。
军事会议上,消极投降主义思潮占了主流,提出正面抗敌的人只有刘秀。他说,我军兵少粮少,如果在此并力一战,虽然艰险,但尚有取胜的机会;而若各自分兵回去,就丧失了取胜的希望,最终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这种局面下,我们唯有同心同德、在此死战才是正道,怎么能贪生怕死、争先恐后地逃回家保守妻子财物去呢?
刘秀当时在将领中排名比较靠后,那些老资格的人一听刘秀这么骂他们,立刻就火了,一改刚才意欲逃避的胆小之态,声色俱厉地质问刘秀,你小子怎么敢这么教训我们?大有将其生吞活剥之势。面对这种辱骂,刘秀也不恼怒,更不争执,只是笑笑,然后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很多人读到这段的时候,估计都为刘秀这样的做法捏一把汗。刘秀虽然素有温良恭谨之名,但此时毕竟已是生死关头了,当然还是应该奋力争取的,否则以后怕是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其实不然,刘秀这招“以退为进”怕是要比“据理力争”好过千倍万倍。刘秀一生中多次在关键时刻“以柔克刚”、“以退为进”,这次是最具代表性的。我们说过,汉军初期将领大多是有勇无谋的匹夫,跟他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刘秀当时既不是老资格又无强援,若真的跟一帮老将争执起来,必然失败,不如退一步为佳。况且,刘秀早已猜到了敌军的进军方向,心中料定此时即便要逃跑都已来不及了。
果不出刘秀所料,正在此时,出去侦查的骑兵回来了,说,敌人的大军已经到了城北了,摆开阵列长达数百里,而且还看不见后军。
一听这话,刚才还在大发雷霆共同声讨刘秀的老资格将领们立马都傻了眼,默默相对,大眼瞪小眼,毫无办法,不得不拉下老脸去请教刘秀。刘秀其实早有安排,便就此说出计划,将众人分为两拨:一拨率领现有的万人部队坚守昆阳;另一拨则由刘秀带头,出昆阳去收拢在外的部队,以图对敌方形成内外夹攻之势——这拨人连刘秀在内,一共十三人。有了刘秀刚才“以退为进”的铺垫,将领们对他的安排没有丝毫异议,各自领了任务去做准备。
新莽大军由新朝大员司空王邑、司徒王寻统帅,他们的目标本是保卫宛城、消灭汉军,路过昆阳,就想干脆练练手,拿这一小股汉军祭旗。军中也有过意见,说昆阳城小而坚,不如先行绕过,直取宛城,所谓擒贼擒王,一旦干掉了假天子刘玄,到时昆阳这一小撮毛贼自会开城投降。从军事上讲,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主帅王邑却不同意,他的理由是政治上的。他解释说,之前自己镇压叛军的时候,由于未能活捉匪首,回去后受到了天子的怪罪;如今本方有百万之众,如果还拿不下一座守军尚不到万人的昆阳,肯定要授人以柄。所以,目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先屠此城,喋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不仅要打胜仗,还得打漂亮的大胜仗。
于是,新莽大军仗着自己兵多,将小城昆阳包围了十层以上,彻底水泄不通,并集中所有攻城器械一刻不停地对城内进行狂轰滥炸。箭矢就跟下雨一样倾注于昆阳城,城内军民若在城中行走,随时都得顶一块硕大的门板,以防被弓箭射中。王邑自认为敌我差距太悬殊,极度自负,不仅不按兵法“围城为之阙”的要求布阵,而且还公开宣布不接受任何人的投降,必得占领昆阳杀尽城内军民才肯罢休。这让原本一度动摇的守城将士无路可选,唯有拼死守住昆阳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去调集援军的刘秀身上。
刘秀这边,征调援军的工作进展得也并不顺利。在外略地的小股军队都知道昆阳一战形势险恶、凶多吉少,而且这些乌合之众好不容易靠打了几次胜仗积累了一些小小的财富,如今都不愿意放下这些金银财宝去昆阳拼命。刘秀费尽口舌,劝说他们,如果打赢昆阳之战,能获得的战利品将比现在多万倍,而且还能赢得天下;反之,如果昆阳守军被击溃,我们这些人最终都难逃被杀的下场,就算保下了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呢?好说歹说,终于召集起一支数千人——尚不及新莽大军兵力的零头——组成的军队去救昆阳。
不过,此时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刘縯率军成功打下了宛城。刘秀还嫌这一消息不够有力,变本加厉地派人散布流言说汉军十万主力不日就将回头驰援昆阳。消息传来,昆阳城内守军为之振奋;而在昆阳久攻不下、又未能完成最重要战略目标——救援宛城——的新莽军队的士气立刻就消沉了下去,攻守双方的气势马上就调了个个儿。
当然,光靠消息还是不能解除昆阳之围的,打仗嘛,说到底还是得靠胜利来说话。刘秀明白这个道理,率领援军来到昆阳城外后,率领一千多骑兵担任前锋,与新莽军队交手数次,身先士卒,亲自手刃数十人。这让那些了解刘秀的人又惊又喜,纷纷夸赞说,刘将军以前做事都是谨小慎微的,如今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竟然勇武无敌,真是太让人赞叹了。在刘秀这种精神的感召下,援军个个以一当百,连战连胜,大大鼓舞了城内外汉军的士气,将战局一点一点地扭转了过来。
新莽大军虽然实力很强,但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弱点:主将指挥能力与军队规模的不匹配。还记得当年刘邦问韩信自己能带多少兵的时候,韩信就曾直言,十万到头了。有效的军事指挥从古至今都是一个重要的军事技术问题,像刘邦这样久经沙场之人也不过领兵十万的水平,新莽大军那两个久居深宫的司空司徒能指挥多少人?何况新莽大军并非常备军,是为了应付汉军兵锋而临时组成的,中层指挥系统估计也存在诸多问题,在这样的现实情况下,指挥四十三万人高效合力作战就变成了一种空想。昆阳之战前期,汉军选择固守城池,给了新莽大军充分的时间,按部就班、各居其阵,因而军事指挥还没有显现出大的毛病;而到了后期,两军局势互异、士气此消彼长之后,新莽大军指挥不力的问题就充分暴露了出来。
刘秀发现了这一点,他知道,决战的时刻到来了。新莽大军的最大弱点就在他们的指挥中枢——两位统帅的身上,因此,不如派出一支尖刀部队,直捣对方中军所在,杀掉主帅,敌军必定溃散而逃。于是,刘秀亲自从汉军中选出三千精锐,组成一支敢死队,从昆阳城西杀出,直冲对方中军。王邑、王寻果然犯了错误,他们不但轻视这支三千人的敢死队,只率领自己麾下万余人应战,还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军令——要求其他部属全都按兵不动。两军交手没多久,人数虽然占优的新莽军队就落了下风,显出了败相;而后又因为有那道“不得擅自参战”的军令在,且二王的军事指令在败局之中又无法及时传出,新莽军的其他部属都乖乖地作壁上观,看着自己的军队一点一点地被汉军蚕食。刘秀带领的汉军没有浪费这天赐良机,大败新莽中军,阵斩两大主帅之一的王寻。
冷兵器时代,本方军队人数多,在大部分时候是优势,但在某些特定场景下,则是极大的劣势。“某些特定场景”就包括撤退。新莽军队失掉了中军阵地,同时又被杀掉了一员主帅,大军自然溃败而去。但由于指挥系统的完全失灵,四十多万人的撤退就成了一场彻彻底底的灾难。每个人都想活命;而要想活命,就得跑得快。于是,这场撤退变成了一场数十万人参加的跑步比赛,随后又变成了一场数十万人参与的踩踏事件。就连老天也来落井下石,打起了大雷,刮起了大风,飞瓦走石、大雨如注,数万人淹死在了河流里,新莽大军逃跑的一路上遍地都是被人活活踩死的士卒尸体,连绵不断百余里。
昆阳大捷极大地打击了新莽的气焰,削弱了新莽的实力,是反莽战争中的最关键之战,堪比项羽击败章邯一战在灭秦过程中的地位。昆阳大捷的消息传开了以后,全国各地的豪杰都纷纷斩杀新莽官员,以“复兴刘汉”的名义举旗自立。于此之下,新莽一朝气数已尽,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刘秀就此一战成名,在汉军中成为了与大哥刘縯比肩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刘秀的异军突起,让汉军内部势力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刘縯、刘秀兄弟的威名让更始帝刘玄和他的拥护者们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刘縯之死
更始帝刘玄性格怯懦,虽然已经做了皇帝,却仍然生活在恐惧之中——惧怕自己做了出头鸟,成为新莽政府的首要清除目标。不过,昆阳大捷之后,刘玄渐渐发现王莽和他的新朝已经不那么可怕了,他这个天子之位开始能坐稳当了。于是,他也开始进入角色,认真做起天子来。
有句话叫“屁股决定脑袋”,意思是说,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往往受到其所处地位的影响。刘玄如今端坐在天子宝座上,脑筋自然也或多或少会来些“天子思维”。既然王莽对自己已经不再构成首要威胁了,那么什么才是目下自己最大的威胁呢?刘玄和他的党羽一琢磨,猛然发现,威胁其实就在身边——功高震主的刘縯、刘秀兄弟。尤其是刘縯,当初拥立天子之时便已表现出不服,之后一直对更始帝不敬,日后必成大患。
不如先下手为强?
对时势极为敏感的刘秀从看似一帆风顺的局势中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主动找到大哥,对他说,可能会有危险,大哥要多多留意。然而刘縯却不以为意,颇具大将风范地笑了笑,说,自我们起义以来,哪天不是危险常伴左右?随后继续我行我素,潇洒依旧。
刘秀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不久后的一天,汉军众将领聚会。刘玄和他的党羽早已做好了通过这次集会杀死刘縯及其追随者的准备。会中,刘玄主动要求取刘縯手中宝剑一观——这是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即,缴了刘縯的械,方便卫兵一举擒之。只是这刘玄把宝剑握在手中看了很久,都没有打出事先约定的暗号——生性怯懦的他仍然在犹豫。身边的绣衣御史申徒建为了帮助主子早下决定,拿出随身玉玦向刘玄示意。玦者,决也,意思是让刘玄赶紧下决心,举起玉玦号令众人斩杀刘縯——这跟当年鸿门宴上范增提醒项羽杀刘邦的方式是一模一样的。然而,刘玄犹豫良久,终究没有举玦下令。
大会之后,刘縯的舅舅急忙找到刘縯,对他说,申徒建的所作所为跟当年范增不是一样的吗?言下之意是,刘玄一党想要迫害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要他早做打算。刘縯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回应。此时的他,肯定也起了疑心,只是心中仍有这样那样的牵绊,一时之下,未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但政治斗争可不是请客吃饭,这种你死我活的局势岂会给刘縯留下太多时间?刘玄一党看到本方意图已然暴露,更加着急地要杀害刘縯了。几天以后,他们抓到刘縯麾下部将刘稷的一个把柄。刘稷是刘縯亲信,曾经多次公开支持刘縯成为天子,因而成为了刘玄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对刘玄来说,刘稷这样公开表态对刘縯进行私人效忠的行为是很危险的政治倾向,必须得杀一儆百、敲山震虎。于是,刘玄亲率军队来到前线,以刘稷拒不接受天子任命为由要将其处死。刘稷是一员勇将,屡次冲锋陷阵,立下过汗马功劳,向来都很讲义气的刘縯一看这样一员亲随勇将要被处死,又怎能轻易咽得下这口气?于是便上前据理力争。
这一争,便着了刘玄一党的道儿,刘縯、刘稷等人私下结伙要颠覆更始政权的阴谋就坐实了。本来,他们的目标就不是刘稷,而是背后的刘縯;如今刘縯自己送上门来,又岂有再放过的道理?于是,英雄一世的刘縯与他的部将刘稷一起成了刘玄的刀下鬼。
刘秀此时奉命在外略地,听到自己大哥因违抗天子而被处死,心中悲痛万分。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为大哥报仇雪恨。刘氏三兄弟自幼丧父,大哥对刘秀有养育之恩,如今遭奸人暗算横死,刘秀怎能坐视不理?然而,愤怒过后,刘秀猛然发现,如今莫要说给大哥报仇了,连自己的性命都已不在掌控之中了。紧迫之下,他反倒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出路。
要弄清楚的核心问题是,刘玄会对刘秀下毒手吗?刘秀判断,应当不会。一来,刘秀素来低调谨慎,不像刘縯那么张扬,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天子野心,更没有自结党羽搞小团体的行为,对刘玄的天子之位没有产生过任何直接威胁;二来,刘秀毕竟是主导了昆阳大捷的人,在天下反莽势力中有极大的号召力,是一面旗帜,若要杀他,会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刘玄一党对此也会投鼠忌器;三来,从刘玄杀刘縯的前后行为来看,刘玄——至少是对天下表现出来的样子——还是不太情愿的,是在“无奈之中”下令杀死刘縯的,对刘縯之死抱有一种深深的“内疚感”。因此,刘秀判断,如果自己本身不犯错,刘玄不会再主动下手杀他。
这时的刘秀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他的人身自由已受到了限制,想逃也逃不了,留给他的选择唯有回到宛城,表明自己忠于刘玄、忠于“汉室”的态度,才有可能继续在这条钢丝绳上走下去。于是,他从前线返回宛城,为自己大哥的“僭越行为”向天子刘玄谢罪,并一再表态声明自己支持刘玄对刘縯的处理决定。同时,他还主动避嫌,跟大哥原先的下属保持距离,以免再因“结党营私”遭到天子猜忌,重蹈大哥的覆辙。
刘秀在宛城的这段生活,是常人难以理解和忍受的。他不仅不能以任何方式为自己的大哥刘縯服丧、表达悲痛之情,还要变着法儿地在刘玄等人面前反复表明“杀刘縯杀得好”的态度。刘秀每天都要强压着胸中的恨意,和刘玄及他的手下们谈笑风生,不让他们抓住任何一丝一毫的把柄,这种强压悲伤的痛苦恐怕比切肤之痛还要疼。在此期间,刘秀还迎娶了思慕多年的阴丽华。阴家在当地也是豪族,在保护刘秀的人身安全方面多少能提供点帮助。
或许是因为刘秀的“韬晦”功力实在太高,也或许是因为刘玄对杀害刘縯多少抱有些愧疚之情,一段时间后,刘玄非但没有杀害刘秀,还封他为破虏大将军、武信侯。但这并不会让刘秀放松警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压根就不是什么破虏大将军,而是刘玄手中的一个高级俘虏罢了。但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奢望,唯有厉行韬晦之策,暂且咽下杀兄之仇,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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