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夜场的射灯忽然被全部打开。灯光穿透弥漫着香烟烟雾的空气，直射到舞台上。此时，一位身穿中式练功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中央，手持话筒，用亢奋的声音朝台下喊：“朋友们好！”
他是马保国，那个自称“浑元形意太极拳掌门人”的人。从今年4月起，“到夜场表演”成为马保国继开武馆、拍短视频、直播带货后，涉足的又一新领域。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在台上打一套自创拳术“五连鞭”，并称这么做是在“宣传中国传统功夫”。可是，他练的拳、讲的话，又与夜店年轻的、躁动的、暧昧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在台上表演时，台下时常会有人扭头看向身边人，露出“看破不说破”的笑容。一些在夜店工作的人也知道，马保国本不该属于这里，但因为他是网红、有话题，过去半年，有将近30家夜店愿意花五六万元，请这位72岁的老人来表演半个小时。
10月24日晚上11点，湖州市长兴县Toprank Club的卡座几乎被占满。嗨曲从摆放在角落里的音箱中蹿出，地板似乎也在随着它的音节跳动。凌晨12点刚至，音乐突然停了，夜店里的灯被全部点亮，那些着装性感、刚刚还在伴着嗨曲热舞的女孩们，从台上来到台下。站在台口处的主持人高喊：“下面，有请我们今晚的嘉宾登场。”话音未落，网友为恶搞马保国创作的“马保国，接化发”之歌替代嗨曲，成为夜店里的主旋律。身穿中式练功服的马保国从舞台另外一侧走出，站定后朝台下大声喊：“朋友们好，我是老武痴马保国！”从去年开始，马保国的人设便从“武术大师”转变成“老武痴”——一个和武术大师相比，更加主观、自愿，既不需要专业技能，又不必被同行认可的称呼。打过招呼后，马保国在台上说：“大家是不是要问我一些问题啊？我们互动啊，交流一下。”从他说这话开始，演出便进入到第一个环节——互动问答，不过只有主持人拥有提问的权利。他走到马保国身边，先表达了“非常喜欢马老师”的态度，然后说：“马老师曾告诫年轻人要讲武德，但有人不讲武德，这是什么原因呢？”“有两个年轻人，受一个冬瓜（一位曾经约战马保国的搏击爱好者）的指使，骗我，偷袭我。”说罢，马保国指了指站在舞台边上的儿子马晓阳说：“让我儿子介绍一下，他们是怎么到武馆骗我儿子的。”很自然地，马保国将马晓阳请上了台。父子二人在台上讲起了那个发生在很多年前、被马保国在各种场合讲过无数次的故事：两个年轻人到家里去请教内功，并借机试试手，从而偷袭马保国。两人一边讲，一边通过表演去还原当时的场景。扮演偷袭者的马晓阳抬起右腿，轻轻踢向父亲。马保国抱住儿子的腿说：“我点到为止，没有摔他。如果摔他，他就倒了。”然后，他将抱着腿的右手轻轻向后甩，儿子很配合地趔趄一下，做倒地状。马保国说：“他（偷袭者）接下来又出了个左刺拳。”此时已回到原位站好的马晓阳左手出拳，缓缓打向父亲。马保国嘴里喊了一声“接化发”，挡住打来的左拳，将右拳放在儿子脸上。“我本以为收手了，结果他用拳头打了我的眼睛，他不讲武德。我大意了，没有闪。”▲马保国与儿子在夜店表演。
主持人提出的第二个互动问题是关于马保国今年年初在火车站治服酒鬼的短视频内容。第三个话题还是老段子，马保国和儿子通过表演，讲自己如何破解“西洋搏击都认为无解”的裸绞——其实就是用肘部击打对方肋骨。互动结束后，演出进入第二个环节，表演接化发。为强调接化发的重要性，马保国表演时会做这样的表述：“你们知道我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吗？你有我优，你有的东西我做得比你优秀。比如西洋搏击，我们的打法比他们高级得多。另外一个，我有人无，我的接化发、借力打力，别人没有。”“你们要在生活中学会接化发。夫妻二人搞不好接化发，闹不闹矛盾啊？和长辈搞不好接化发，行不行啊？家和万事兴的条件是家庭成员要互相搞好接化发。”“一个企业的老板，对方向他要产品，这就是接；接了以后，按照要求生产产品，就是化；发就是把对方要东西送出去。接化发打好之后，企业就赚到钱了。”“大家见到我很高兴，我会让你们知道怎样做人、怎样成功，把成功的秘诀告诉你们，使你们全面提高综合水平，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能立于不败之地。”此时的马保国，更像是一位正在讲述成功学的“大师”。每讲完一小段，便对台下喊“你们说是不是啊？”、“好不好啊？”、“对不对呀？”台下有时会附和着喊一声“对”或者“是”，但偶尔也会有无人响应的状况发生，马保国不去理会，继续自己的表演。马保国演出时，除一小部分人饶有兴致地凑到舞台前外，绝大多数人更愿意在卡座里朝台上观望。也有人继续背对舞台，像演出没开始时那样与朋友喝酒聊天。台上打拳、讲成功学的老人，好似与这部分人的世界从未发生过关联。
马保国演出的最后一个环节是现场展示五连鞭，他会先将动作分解，一鞭一鞭地打，然后再打一套完整的。打完后收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大喊一声：“中国功夫，博大精深，世界一流！”随即双臂张开，等待台下的喝彩声。至此，演出部分结束，时长约25分钟。此时会有工作人员递上提前准备好的签名照，马保国接过来后，先用右手食指在舌尖粘上唾液——这样可以更容易地将摞在一起的照片分开——然后站在台上，弯下腰，一张张地将照片发给台下的人。发完照片后，工作人员递上几瓶洋酒，让马保国在上面签名。除了签名，他还会将“接化发、好自为之、要讲武德”等和自己相关的互联网关键词同时写下。签名环节结束后，马保国父子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迅速离场。从他上台到离开，总共持续30分钟。24小时后，在江苏省东台市还有另外一场演出等待着他们。马保国10月25日在东台的演出地点是First·π夜店。这天上午10点04分，他从长兴站乘坐高铁，35分钟后抵达杭州东站。等待一小时后，乘坐11点27分的高铁，前往东台市，抵达时间为14点12分，路上共花费四小时。与马保国同行的除马晓阳外，还包括经纪人和一名专门负责拍摄视频的工作人员。路途上，身穿土黄色夹克的马保国同儿子、经纪人没有太多交流，多数时间是独行，走在三个人后面。他戴着口罩，却将口罩拽到嘴的下面，不过，没有陌生人同他合影、打招呼，似乎没有人认出他来。▲夜店门前为马保国制作的宣传海报。
抵达东台市后，马保国先要到夜店录宣传短视频，告知网友自己今晚会在这里演出，“欢迎各路英雄豪杰届时光临，还可以与我合影留念”，然后再到酒店休息。他在First·π夜店的演出开始时间是凌晨12点30分，比前一天晚了半个小时，但演出内容几乎一样，还是上来先互动，聊被年轻人偷袭、在火车站治服醉汉、破裸绞这三个话题。聊完后进入表演接化发环节，并继续用讲述成功学的方式强调学好接化发的重要性，最后是打五连鞭、发签名照片。马晓阳全程配合，两人说的话，做的动作，和前一天几乎没有差别。经过近30场夜店演出的磨合后，他们已经形成一套固定的表演体系。由于First·π夜店没有设置为洋酒签名环节，所以这场演出大概持续了26分钟。和前一天一样，马保国演出结束后立刻离开舞台。凌晨1点10左右，商务车带着团队四人消失在夜幕中。懒熊体育从一位知情人士处获悉，马保国团队一场演出费用大概五、六万元。往返于城市之间的交通费用包含在演出费中，由马保国团队自己安排，邀请方需提供当地的住宿和交通。关于住宿标准，三星级酒店以上即可。达成合作意向后，双方会签订正式的演出合同，经纪公司可提供发票。曾有夜店在邀请马保国时提出希望能与台下观众互动，切磋武艺。经纪人称可以互动，但不能实战，理由是马老师的功夫属于太极。一位与马保国相识、同样练习传统武术的人认为，马保国在夜店里搞的那一套与武术无关，“更像是相声小品，逗大家开心”。
马保国到夜店演出大概是从今年三、四月份开始的。此前半年，他曾受邀出席过商场、沉浸式乐园的庆典活动，还在2023年10月和2024年2月出席了在山东东营、青岛举办的动漫展。动漫展上，年轻人们玩cosplay，只有身穿中国传统练功服的马保国素颜出场，没有任何打扮。或许对他而言，身上的练功服就是cosplay武术大师最逼真的装扮。他在动漫节上教年轻人如何练习接化发，如何快如闪电地打五连鞭。刚开始做短视频时，“马保国”是他在各种平台上的唯一账号，该账号目前还很活跃。发布的内容和过去一样，仍是关于武术的。他的演出内容，由“我和父亲马保国”和“马保国工作室”这两个账号负责发布、传播。“马保国工作室”账号注册于去年10月。“父亲马保国和我”是马晓阳的个人账号，第一条视频发布于2018年12月16日，内容为马晓阳指导武馆学员练习中国跤。从2018年12月到2020年7月，该账号发布的内容全部为武馆教学片段，每条大概有十几个点赞。自2020年7月，也就是马保国被王庆民三次击倒两个月后，该账号停止更新。那时的马保国已成为“武术网红”，在微博上开通真爱粉视频套餐（付费观看，月付15元或年付100元），建“真爱粉”粉丝群。可就在这年年底，人民日报客户端发文称马保国的一些言行“实际上就是哗众取宠、招摇撞骗，说到底是一场闹剧”。随后，马保国从互联网上消失。2022年年底，马保国重出江湖，先录段视频，再直播带货。8个月后，马晓阳的个人账号“我和父亲马保国”在停更三年后重启。重启后，账号发布的内容全部与父亲有关——马保国练武、马保国与粉丝互动、马保国到各地演出……它的功能从最初的武术教学变成为宣传、营销马保国，点赞量也因此开始上千，甚至破万。今年4月26日，马保国在四川达州渠县Space Plus夜店进行过一次表演，这是“马保国工作室”、“父亲马保国和我”两个账号记录的第一次夜店演出。一周后，他又到广东佛山参加TCD国潮动漫嘉年华，5月17日在上海松江九亭MOST进行了第二场夜店演出。6月，马保国在深圳、安徽蚌埠、阜阳进行了三场夜店演出。自此，他的全国夜店巡演就此开启。7月演了两场，8月、9月各演六场。10月最忙，从10月7日到24日，共演了八场，其中后半个月基本是在连轴转：11月1日，马保国又现身河北邯郸奥斯卡酒吧，继续他的表演。从他过去这半年的夜店足迹来看，多以二三线城市或县级市为主。最北到过辽宁葫芦岛，最南到海南省东方市。夜店邀请嘉宾的演出开始时间一般为凌晨零点到一点这个时间段，不过也有更晚的，8月1日，在广东惠州柏宇POP夜店演出时，接近凌晨两点，马保国仍在台上敢喊着“接化发”、“五连鞭”。马保国的一位朋友告诉懒熊体育，马保国如此奔波也是为了生活，赚点零花钱，“大家都想开了”。可马保国赚的，还不仅仅是零花钱。参加动漫节演出时，他的出场费约三万元，后来到夜店演出涨至五万元。随着邀约的增加，马保国团队的出场费如今已将近六万元。按照行业普遍的分成比例，经纪人大约可以分到10%。刨除差旅成本，马保国和儿子一年如果有30场演出，净收入将达到百万。马保国过去曾痛斥网友恶搞自己，但现在，每次演出时都会播放网友恶搞他时创作的“马保国，接化发”之歌，他会在歌声中表演接化发、五连鞭。2023年2月，懒熊体育在马保国家中与他交流时，他说自己拒绝了很多活动的邀请，“有些活动给十万块钱我都没答应”。可现在，他却以“宣传传统功夫”为名，频繁出现在各种商业活动现场。站在舞台上的马保国无论“宣传传统功夫”，还是讲人生道理、成功秘籍，都呈现出严肃的、敬畏的态度，但这种敬畏与严肃，又与夜店纸醉金迷的环境格格不入。在这样的环境里，台上的人越正经，台下的人就越觉得搞笑——这是一种由强烈反差感而产生的幽默效果，也是马保国能在69岁这年成为网红的原因。对于这些，马保国未必全部清楚，但有团队帮他打理。他只需要走到台前，把自己最熟悉的那套东西展现出来。72岁的他，有时会去主动迎合新时代互联网的需求，有时也好似是一只被提着线木偶，在线的牵引下频频出招。
回看马保国从普通人变成网红的经历，既有无奈，也有顺势而为。他2015年和儿子一起在上海开武馆，后因经营不善，2018年夏天停业。武馆停业后，马保国带着徒弟四处比武打擂，挣点小钱的同时，希望打出好成绩，再将武馆重新开起来。可最后的结果是，成绩没打出来，重振武馆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但马保国却因在浦东游泳馆约战年轻搏击选手、山东比武被王庆民三次击倒而走红于互联网，各种关于他的恶搞视频层出不穷。他在即将年满70岁这年从线下来到线上，彻底红了。不过当时的他还不会拍短视频，或者说属于短视频的爆发时代还未到来，仍旧执着于功夫本身，在微博上发自己练功的长视频，只有付费才能观看。随着短视频时代的到来，马保国在MCN公司的帮助下，在抖音、视频号平台开通个人账号，获得一定关注度后开始直播带货。所有这些，都是网红的必经之路。可是，马保国的路，又与普通网红不同。他自一开始就充满争议，再加之后来被《人民日报》客户端发文定性为“招摇撞骗”，使得他虽有一定关注度，却没有好的风评。2023年4月1日，愚人节那天，马保国和儿子一起在抖音平台做了首次带货直播，直播间被多次举报，导致断断续续，最短一次直播只持续了30分钟39秒。一位马保国的朋友告诉懒熊体育，马保国曾对自己说，他的带货直播渠道被封了。马保国很气愤，抱怨“别人可以直播带货，我却不行”。一部名为《少年功夫王》的电影本打算邀请马保国出演，由他在剧中饰演一位老武师。电影原计划2020年11月开拍，后来因故推迟。去年2月，马保国曾对懒熊体育表示该电影将于当年7月拍摄，但后来也没能启动。懒熊体育联系了一位筹备该电影的负责人，对方称疫情和不断变化的投资方是电影无法拍摄的原因，另外他也对马保国的身份有顾虑。“他现在只能发视频，不能做直播，所以不确定上面（对马保国）是啥意思。”虽然身处争议的漩涡中，但马保国仍旧可以做到像打太极拳时那样闪展腾挪，根据现实情况变换姿势。武馆开不下去了，就带徒弟去各处比赛；比赛打输了，开始拥抱互联网；直播带货不行，就重回线下，只不过如今的线下已从武馆的擂台，变成了夜店的舞台。一位72岁、此前没有任何演艺经历的老人，在夜店的舞台上大喊大叫、蹦蹦跳跳，这事从本质上讲是离奇的。但当它发生在马保国身上时，又会让人觉得再正常不过。一位夜店工作人员告诉懒熊体育，他们之所以邀请马保国，就是看中了他的人气，能给夜场带来话题。“不管什么场子，请嘉宾都是为了制造话题、引起关注。”除了制造话题外，嘉宾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给夜店带来额外收入。没有嘉宾时，Toprank Club在网上售卖的套餐价格从最低188元到最高867元。马保国演出那天，Toprank Club推出的套餐价格从1380元到9999元，First·π也推出了2999元到9999元的套餐。之前在大众点评、美团网上售卖的打折套餐在这一天不能使用。马保国演出结束后，Toprank Club在现场拍卖他的签名酒。店里售价1288元两支的轩尼诗VSOP，零元起拍，最终以4000元两支的价格卖出。▲马保国给观众发签名照。
懒熊体育曾询问多家夜店马保国演出当晚的利润是否能收回邀请他的成本，但他们却都不愿就这个话题做深入讨论。“请网红可能会让当天的营业额有一定提升，但从实际营收角度来看，不会有太大帮助。”在夜店工作的苏哲说。在夜店行业工作多年的陈江告诉懒熊体育，夜店请嘉宾的主要目的是制造话题和增强行业竞争。“如果请比较大牌的明星过来演出，肯定是亏的。但还是会邀请，否则你就被竞争对手干掉了。”据陈江介绍，最近10年，夜店邀请嘉宾可以分为三个阶段。2015年至2018年流行请过气或还未完全走红的明星，他当年所在的夜店曾邀请过张宇、游鸿明、阿杜等歌手；2018年之后开始邀请世界百大DJ，当时世界排名前100的DJ，有一半时间会在中国生活；进入第三个阶段后，夜店开始热衷于邀请说唱歌手和网红，马保国则属于网红类别。“和过气明星比，网红的自由度更高。如果现场有VIP或大佬提出陪着喝酒的需求，也有人愿意配合。”在夜店工作的王平表示，自己所在的店里有10多位驻唱歌手，曾请过关喆这样的大牌明星。“马保国的人气跟大牌明星没法比，但与那些和他差不多的网红比，人气还算不错。”王平说，马保国演出那天，来店里消费的客人明显比平时更多。可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位老人感兴趣。在First·π，我曾询问一位马保国演出前在台上跳舞的年轻女孩，是否了解在台上打拳的人。她回答得很干脆，“不认识。”在Toprank Club，距离马保国演出开始还有一小时，一对年轻男女从店里走出，两人抱怨这里的音乐太吵，打算换个地方继续玩。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等嘉宾演出结束后再离开，男士说夜店销售人员前一天向自己介绍过马保国，但他不感兴趣，“我从没在抖音上刷到过他”。身旁的女孩问：“那个老头是谁？”闻听是练武术的，她一脸好奇地问：“表演吞宝剑吗？”
（文中陈江、王平、苏哲为化名，照片均为赵宇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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