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显微镜下的历史悬疑奇观——评南飞雁《汴京听风录》 | 特约评论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5-02-26 08:30

正文

南飞雁《汴京听风录》，《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6期、2025年1期转载

相关阅读

南飞雁：汴京听风录｜新刊预览

南飞雁：汴京听风录（续）｜新刊预览

南飞雁：飞沙，麦浪和波纹 | 长篇小说《汴京听风录》创作谈

显微镜下的历史悬疑奇观

——评南飞雁《汴京听风录》

文|房伟

“历史悬疑小说”是近些年兴起的历史小说亚类型，并融合了谍战、冒险、言情、武侠、政治、动作等类型元素，深受广大读者喜爱。西方历史悬疑小说较发达，克里斯提昂·贾克“埃及三部曲”的历史解密叙事、丹·布朗的阴谋史观叙事，弗雷德里克·福赛思的微观叙事等，都对中国历史悬疑小说，产生了积极影响 [注：参见刘松、汤哲声：《新视野打造历史悬疑小说叙事新类型——以马伯庸小说为中心》，2023年3月24日《文艺报》] 。细究之下，好莱坞类型叙事模式、网络历史穿越小说，也对这一类型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风起陇西》、唐炜杰的《乾隆百工局》、冶文彪的《清明上河图密码》等作品，都是该类型代表作。南飞雁的长篇新作《汴京听风录》，也是其中的佼佼者，既有传统历史小说的扎实功底、绵密细致的文笔，又有天马行空的历史想象力、纤毫毕现的历史现场复制能力与缜密奇诡的叙事设计，堪称“显微镜下的历史悬疑奇观”。

从布罗代尔的《十五到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微观化、细节化、趣味化与个人化，都在历史的文学性想象上取得长足发展。历史变得越来越“可读”了，我们可以从明代卷宗里不起眼的杀夫案，探索一个受虐待妇人内心的微末波澜，也可以从正史忽视的细节，比如北宋时期气候变迁与煤炭价格，思索王朝兴衰。我们可以穿越时空，与古人生活在一起，深入他们的世界，也可以从外在视角观察历史规律性。这种新历史主义思潮，深深影响到新时期以来的历史题材文学创作风貌。从《李自成》的阶级革命化历史故事，到《少年天子》的历史改革叙事，最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演变成新历史叙事。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等新历史主义解构，将历史变为人类欲望的无意义反讽；王小波在《红拂夜奔》《万寿寺》等仿唐传奇中解放历史想象性，将之变为荒诞不经的景观，以及无处不在的寓言。另一方面，新时期以来的通俗历史小说，也早走出民国蔡东藩的“演义风”，形成了以高阳、二月河、唐浩明等为代表的“新演义体历史小说”。这些小说既有解说正史的野心，也有吸收类型化历史故事元素的做法。然而，读者不仅想在历史故事中了解王朝兴替，体验悲欢离合，远离日常生活际遇，更想深层次了解历史知识与历史细节，了解历史偶然性，更希望发挥历史想象力，探索未解之谜，满足好奇心，也满足智力快感。网络悬疑小说与网络历史小说，因而获得了读者的欢迎。前者多注重悬疑推理与罪案呈现，例如《十宗罪》《隐秘的角落》《默读》等；后者则可分为侧重写情的女性历史小说（如《甄嬛传》《芈月传》等）与侧重写政治军事斗争的男性历史小说（如《宋时归》《新宋》等）两大类。网络历史小说常利用穿越时空的虚拟性，发挥历史想象“临场感”，塑造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将细节描写仿真性与电子游戏般的上帝视角结合，创造“似假还真”的虚构历史人物，满足窥视历史的好奇心与想象历史的刺激感。在这样的背景下，历史悬疑小说应运而生。与一般悬疑小说不同，历史悬疑小说中虽然也有恐怖惊悚、科幻与未知事物等元素的呈现，但读者和作者的关注点更多集中在对于历史的好奇心。历史悬疑化，就是作者带领我们进入一个可能性历史世界，将历史变成一个巨大的“秘密现场”。

《汴京听风录》是一部以北宋为背景的历史悬疑小说。小说开头，颇有传统小说功力：“八月节早就过了，天却不见凉。子时前后倒起了阵风，风不大不小，院里柿子树掉了不少果子，遇地砰然裂开，赤浆溢流，浓郁的味道便弥散在西炭场巷甲字三号院中。西炭场巷在开封外城西北，属城北右军厢管辖。巷子不大，东西三百步，挤下了四十来户人家，跟达官高宦聚居的天波门外一宫三院没法比。巷子北是显宁寺，东有万寿观，白天香火还算旺盛，入了夜便是一片死寂，比不得内城的州桥和马行街夜市灯火煌煌。”读此开头，犹如细品《清明上河图》，人与物相互辉映，纤毫毕现。柿子树的香气、辉煌的灯火、风声与凉意混杂，全都放置于汴京的微观地理之中，从感官上写活了千年前潜伏北宋都城的辽国间谍董齐庵复杂的情绪感受。

总体上，这部小说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是人物塑造的成功。小说中出场的几十个人物，千人千面，一人多面，给读者留下鲜明又立体的印象，既写出了人物类型化特征，又凸显人物复杂性。例如，同样是“城府极深”的人物，各有不同面貌。许沂一目失明，仕途无望，深沉城府夹杂怨毒之气；晏殊少年得志，风流宰相，绝顶聪明，儒雅和气，内则高傲自恃，过于算计，甚至对权力禅让交接，也要越俎代庖，浑然不觉僭越；辽国刺机局头牌间谍董齐庵，多年潜伏宋境，心机深沉，时刻处于紧张不安之中，极深的城府，配有悲剧性的迷惘情绪；孙从吾久为皇城司提举，虽进士出身，但少有书卷气，嬉笑怒骂，狠辣果决，轻易不动声色；宋皇赵祯，也是极深沉之人物，临危不乱，华贵雍容，既有宽和容人的君王气量，又有直指人心、恩威并施的帝王心术。

小说中人物塑造，还表现在语言的精心设计。这一传统小说技法，没有被作家抛弃，反而得以更好地塑造人物，真正做到了金圣叹评价《水浒》所说的“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孙从吾的语言，懒散却透着狠辣；沈追以聪明自诩，却处处受制于人，自嘲洒脱带着无奈；张元被宋朝抛弃，建立西夏情报组织，语言平和却暗含阴毒；柳永被迫放弃仕途，有文人狷介高傲之气，也有报效国家的慷慨侠义之气。更难得的是，小人物的语言也有工笔细描功夫。郭大娘唠叨刻薄，活脱脱恶妇人形象，内心却将沈追妻子视为己出，独自面对沈追时，又变身为冷静间谍；柘析劫布是铁屑楼主人，又是甘州余部蕃长，机智权变，又有虔诚宗教信仰；花长虫是禁军小军官，油滑摇摆，看似粗蠢愚钝，却能借酒劲道出世故人情的微妙。

其次，“以人物为中心”的智慧较量与推理魅力，是这部小说叙事结构上的一大特点，也是其悬疑性最集中的体现。悬疑这种类型元素，在历史小说之中常与谍战、冒险、言情、武侠、政治、动作等元素结合。悬疑推理结构的设计，既表现了小说门类对于世界因果关系的探究，也表现了对人性的洞察。《汴京听风录》借鉴网络历史小说“全高潮”式密集性矛盾冲突写法，也存在多重矛盾结构。大辽刺机局与大宋皇城司的矛盾，是最显在的第一层结构；刺机局与西夏翊卫司的矛盾，是第二层结构；皇城司与翊卫司的矛盾，则是故事第三层结构。三组矛盾又衍生出子矛盾，例如北宋皇城司与在京房的矛盾、宰相晏殊与钱惟演的矛盾、皇帝与刘太后的矛盾，这里还有很多个人恩怨，比如钱惟演与孙从吾。有些矛盾是“你死我活”，比如，样磨刺客与西夏的矛盾，辽国皇帝与谋反者的矛盾；有的则暧昧不明，甚至互相利用，比如刺机局与广运营的关系；有的为“虚假矛盾”，其实并无本质冲突，实为心照不宣的演戏，比如钱惟演与晏殊、刘太后与宋仁宗赵祯；有的矛盾是互相利用，比如，孙从吾表面是皇城司提举，实际曾是刺机局成员，又被晏殊策反，他与刺机局的关系，成了多重间谍的“多重欺骗”。最终，广运营与宋朝皇帝之间你死我活的矛盾，从潜在矛盾上升到主要矛盾，在小说最后一章，以解密的方式呈现全貌，推动故事走向最高潮。

更巧妙的是，“小说人物真相”的不断反转与故事情节的反转，形成叙事结构的“嵌套”。著名编剧罗伯特·麦基曾说过，寻找人物丰富复杂的真相，是一个成功小说最大的使命。人物的多重性设计是推动情节的重要因素。这部小说中，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或多重心理。董齐庵是小说引子，沈追与董齐庵的斗智、潜伏与反潜伏，只是表面设计，董在第二章死去，后文反转，揭露他是假死，但又被孙从吾反利用。孙从吾开始是皇城司提举，最后是多重间谍。许沂开始被怀疑为刺机局暗钉，不料却是故意引诱广运营上钩的“谍中谍”。田赐谷与胡壵，表面是宫里太监与钱惟演的军师，实际是广运营间谍；沈追妻子的乳母郭大娘是密探身份；花大虫也有在京房、皇城司与禁军三重身份；宋仁宗赵祯表面宽厚，毫无主见，其实对钱惟演、晏殊等人的行动与心思洞若观火。沈追与宋崇，则是小说中穿线之人，也是线索性功能人物。有趣的是，沈追是不断失败的“阴性”人物，他的所有算计，都被对手料以先机，处于事件迷雾之中，宋崇则是“阳性”人物，大开大合，勇猛拼杀，总能在困局中寻找到生机。两个人物相映成趣。悬疑谜团的总操盘手是小说出场较少，最后一章才成为主角的晏殊，但他也不是真正的“上帝视角”，身后还有宋仁宗的全盘掌握。

对人物功能的发掘与多样性展示，表现了作家利用人物编织故事，而不是“为故事而故事”的高超写作能力。由此生发的矛盾冲突，既真实可信，又贴着人物，合情合理，让悬疑不会“故弄玄虚”，充分展现了“以人写悬疑”“以人写推理”的叙事逻辑魅力。这比纯粹依靠机关外力与枯燥推理过程的做法，高明了很多。况且，小说也不乏对案件逻辑矛盾的缜密分析，乃至外在机关装置，例如关键时刻需要利用数学演算的密码通道。只不过，对于作者而言，这些只是辅助，真正重要的还是从人物出发，兼顾多重矛盾对立、转化关系的情节设计。

另外，偶然性与悬疑性的结合，也是小说叙事结构的精彩之处。例如，董齐庵临死前意味深长地说“你，还有用”。这句话看似偶然，又仿佛谶语，笼罩了沈追的悲剧命运，后来胡壵等人都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为何身份、立场截然不同的几个人，都对他有如此言语表达？他们是同党，还是另有玄机？这一充满悬疑感的谜题，直到最后才揭示谜底，沈追的作用就是开启密道，打通到皇宫的最后关口，从而为广运营行刺做准备。操盘布局者皆心知肚明，唯独沈追被蒙在鼓里。

再次，历史知识的扎实细致，也是这部小说的特点。历史悬疑小说往往以知识性见长，非常考验作者的史学功底。如同新历史小说那般，颠覆想象重述历史，显然不能得到大多数历史文学读者的赞赏。这类小说也不像历史穿越小说，能借助穿越金手指，“意淫”历史人物，制造阅读“爽点”。历史悬疑小说的阅读快感，来自“历史仿真性”。一方面，知识性装置丰富历史细节，塑造历史小说仿真感情境，加强读者代入性，出色的故事情境是小说趣味的来源；另一方面，知识性服务于故事情节推进与人物塑造。类型化历史悬疑小说，褪去宏大叙事意识形态诉求，知识性装置的重要性，更被凸显出来。《汴京听风录》在这方面非常出色。小说对于宋代历史知识掌握得很精深，作者下了很大功夫，无论北宋官制、辽夏风俗、地理堪舆、外交军事、政治文化，还是市井百态、青楼规矩、服饰、语言，都能信手拈来；甚至宋代消防制度与潜火军配置、宋辽边关榷场商贸、祆教仪轨、粟特语言这类“冷门知识”，也能旁征博引。很多当代知识也被“仿制”到这部历史悬疑小说，显现了历史悬疑小说的当代性。比如，皇城司“乾坤八卦追踪阵法”，显然仿制现代天眼监视术；皇城密道入口设计，既涉及中国古代算学，又体现了现代密码学的雏形。

更有趣的是，有些知识显然是虚构的，但贴切自然，充满了仿真性趣味。比如，对北宋皇城司的研究，大多见于零散史料，如大臣奏疏、宫廷记档等，对于这个中国早期特务组织，目前宋史研究界没有非常权威的专著，远不及对明代锦衣卫的研究。作者南飞雁却设计出一整套皇城司制度。史学研究基础是官制，制度史对于历史研究很重要，对于历史悬疑小说，这种虚构还原的做法，更让整个故事真实可信。各类暗语、装置、切口、手语、内部规矩，都非常生动，如“黑盘”是“隐藏据点”，“暗钉”是“潜伏间谍”，“生吃与熟吃”暗指追查案件手法。皇城司暗钉体系搭建，也显得详密而可信：“孙从吾提举皇城司后，仿照朝廷县制，将暗钉分为赤、畿、雄、望、紧、上、中、下八个等级，赤、畿二等由孙从吾亲自掌握，其余均在律事房建密档，但就算是提点律事房的许沂也只能查阅上、中、下三等，雄、望、紧三等则只有拿着孙从吾的令牌才能见到密档。”

当然，此类悬疑历史小说，也会存在一些问题。例如，频繁使用历史知识制造真实感，会让读者沉溺于此，丧失对历史深层次困境的思考；又如，过分注重情节反转，虽服务于精妙故事结构与人物关系，但过高频率反转，类似短视频脚本，让读者丧失思考时间。罗伯特·麦基谈到故事转折点，认为转折点应符合三个条件，一是主要人物面临重大选择，二是转折点产生于人物的行动，三是必须为转折点的到来做好准备。《汴京听风录》中某些人物，显得过于聪明，如晏殊与宋仁宗，虽然都是顶级智者人设，但出场太晚，大部分时间戏份太少，最后的大揭秘，虽酣畅淋漓、出乎意料，但因前半部分铺垫太少，精彩之余稍显仓促。相反，小说大部分情节的主角沈追、宋崇在最后章节非常被动，完全配合晏殊的计谋和皇帝的阳谋，缺乏应有的主动性。布局线索太多，又没有更多伏笔，反而会有不真实之感——尤其是宋仁宗赵祯，不过二十多岁，却将一众贤士、谋臣乃至间谍耍得团团转，作者对这个“超脑皇帝”的智谋与品德，缺乏更多解释与塑造，还是有“诸葛智而近妖”的感觉，反而自恃聪明却不断被击败的沈追，让我们更有共鸣。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小说历史感的匮乏。虽然悬疑历史小说主要功能在于娱乐，但对历史深层次的思考，依然可以有所寄托，例如，对于民族特性与文明特质的思考，对于国家纷争的感悟。小说最后归结为宋仁宗的帝王心术，虽然通过花长虫之口进行过臧否，还是未免有遗憾。

从总体上看，悬疑风的盛行，是“确定性”丧失导致。悬疑就是充满悬念、无法看清真相的事物所导致的怀疑和不理解状态，寻找真相却“悬而未决”，恰是对时代心理“颠倒性”的暗示。生活的“确定性”丧失后，不断在怀疑、焦虑之中寻找真相的心理趋向，也导致阅读快感的出现。在此语境下，《汴京听风录》作为一部优秀作品，为历史悬疑小说这一类型提供了更丰富的案例。

本刊特约评论

发表于《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5年1期

房伟，1976年生于山东。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出版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石头城》，小说集《猎舌师》《小陶然》《杭州鲁迅先生》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篇小说等奖项。现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房伟：显微镜下的历史悬疑奇观——评南飞雁《汴京听风录》 | 特约评论

正文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