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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深处走出的“二人转”

澎湃新闻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6-12 10:33

正文

张经纬|文


红遍半边天


不久前落幕的“第三届欢乐喜剧人”大赛上,来自东北的团队荣获冠军,新拉开的“笑声传奇”大赛上的新老笑星,同样可以追溯他们与对东北曲艺的万般联系。放眼全国,近两年,全国卫视如火如荼的喜剧类节目上,来自东北的选手不仅频频露脸,而且屡获桂冠。有趣的是,这些选手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出身“二人转”演员。


欢乐喜剧人的获奖二人转团队


再往前追溯,二十多年来央视春晚舞台上走出的小品演员们,早已占据了中国相声、小品表演的大半边天空。现在只要是看过春晚,就没有不熟悉二人转表演艺术。全国各地的观众,都是通过电视机屏幕,逐渐认识了这一繁荣于东北地区的表演艺术门类。


二人转表演者,往往来自基层演艺单位,基层舞台表演者有限,使得二人转演员,必须要训练出“一专多能”的基本功,既能在小小舞台,有限空间展示各门技艺,又要有拿得出手、镇得住场的过硬“绝活”。不但展现出博而杂的一面,唱说扮舞都会一些,各种地方戏、流行歌曲都能来上几段,而且还时不时像戏曲武生一样,翻个鹞子,前滚后仰,一言不合就劈叉。


不过,二人转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表演者热衷尝试的“反串”表演,尤其是男扮女装。不论是赵本山早期热衷扮演的老太太,还是小沈阳红遍一时的苏格兰大裤衩,都毫无例外地以女装形象,博得观众捧腹。这些二人转出身的表演者并不似越剧演员一样,在扮演女性时追求一种形似神更胜的柔美感,反而以扮丑作为主要的表演目的。故意扮作一眼就能看穿的男性化的女性形象,让观众在看到扭捏作态的男性表演者时,达到哄堂大笑的喜剧效果。


二人转原本只是流行东北地区的地方表演形式,却最终在这个喜剧流行的时代,迅速转型为小品表演。不论是唱说扮舞,还是反串表演,同样存在于其他地方戏剧。和其他的表演形式相比,为何二人转演员能抓住这一契机,走上全国各大喜剧舞台,是个令人思考的事情。


吉林师范大学杨朴、杨旸两位学者长期研究二人转的起源与发展,他们今年合作完成的《二人转与萨满研究》(以下简称《二人转》),在二人转研究的道路上,似乎迈出了更大的步伐,或许能帮我们解开这个有趣的谜团。


二人转表演者


二人转的前世今生


过去的研究者将二人转的起源,追溯到发源于东北本土文化的“大秧歌”,和内地传入东北的“莲花落”,这两种表演形式的结合。而《二人转》的作者则走得更远,将二人转追溯到一个更久远的源头。


东北文化中的“大秧歌”是过去二人转研究的终点之一,而在这里,两位作者将其深入发掘,变成了一个继续深究的新起点。我们熟悉的“扭秧歌”,即来自于东北“大秧歌”这个形式。然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是,“大秧歌”一词,其实既和“插秧”没有任何关系,同时也不是一种“歌曲”,这是满语“祷仰科”的音译。


据康熙十九年的汉译满文资料《随军纪行》记载,时值新年之际,“八旗章京、兵丁皆大吃大喝,护军、护甲俱置身街上,男扮女装,唱着‘祷仰科’歌戏乐”。这里的“祷仰科”就是后来的“大秧歌”的译音。据查“祷仰科”还有一个雏形,称作“莽式”。《宁古塔纪略》记载:“满洲人家歌舞,名曰莽式。有男莽式、女莽式。两人相对而舞,旁人拍手而歌。每行于新岁或喜庆之时,上于庙中用男莽式。”莽式和祷仰科一样,是满洲人士在新年时行歌作乐的方式,根据《二人转》作者所言,这里的莽式就是大秧歌更早的形式。


然而,莽式,还可往前继续追溯。莽式同样也是满语,也就是“舞蹈”的意思。在这之前,还流行过“东海莽式”和“巴拉莽式”两种类型。东海莽式,是一个半汉半满的词语,意思是东海(女真)的舞蹈。而巴拉莽式则完全是个满文词,“巴拉”意为“不受管束的人”,引申为“野人”,那么巴拉莽式,就可以解释为“野人舞”。


赫哲族萨满舞蹈


在这里,作者将二人转还原到了“野人舞”,并对其进行了最终的溯源。认为“野人舞”是一种具有生殖崇拜性质的信仰的载体。这种对生殖的崇拜,就和满族历史上的萨满信仰产生了联系,“据我们的实地调查资料,往昔萨满不仅在祈子孕生育仪式中充当主角,而且在成丁(性成熟)、婚姻——传授交媾等性爱知识方面,是带有神圣职责的传授人。”


当然,作者并不满足于此。本书最大的特点,是还引用了相当多的岩画图像,用以说明,二人转的远古之源。如果说“野人舞”是二人转可以找到的最早的文字记载。那么,从红山文化时期就已经存在于辽西地区的大量岩画,则可将其追溯至更久远的时代。岩画中刻画的“连臂而舞的人是对女神和圣婚仪式崇拜的形象刻画,……他们是萨满降神会的参加者,当然是女神的崇拜者,也是圣婚仪式的崇拜者。他们围绕那对男女二神而迷狂舞蹈,表现了神灵也凭附到了他们身上。”这一借助岩画图像的图像志叙述,将二人转,追溯到了最远古时期的“二神转”。


书中引用的岩画图像


现在,我们可以归纳一下,二人转还原到萨满文化的路径。二人转的近源是东北大秧歌,秧歌则是满族传统舞蹈“巴拉莽式”的近代变体,而巴拉莽式“野人舞”则是萨满仪式中,生命起源、生殖崇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所具有的更远古起源,就是史前岩画中描绘的萨满降神时的“二神转”。所以,这就可以将二人转原原本本地与萨满文化结合在一起,完成了这一谱系的建构。


一言不合就劈叉


书到此处,《二人转》一书已经通过文献将二人转的来龙去脉梳理得非常清楚了。然而,我们同样发现,这一叙述的成功之处也隐含了一个缺陷,即从舞蹈角度的还原,忽略了二人转另一方面的重要特征——它的表演形式。因为,无论是大秧歌还是“野人舞”更多的都是一种通过音乐和舞步展现的行为,而二人转顾名思义的“二人”实则由“丑”和“旦”这两位演员的语言和形体表演来展现演出的内涵。所以说,如果能从这一方面,还原二人转与萨满文化的联系,才能使本书的标题变得真正名副其实。


我们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萨满文化这一人类最古老的精神观念。萨满文化相信,人类社会中的种种现象,比如:生、老、病、死,都受到自然世界的掌控。为了保持这些人类现象的正常运行,萨满就经常需要通过舞蹈“出神”的方式,想象自己的灵魂脱离身体,前往天界,与自然界中的神灵交流、谈判,并将沟通的结果传达给信众。


自然界中的神灵五花八门,要让观者能分辨出某个具体的神祗,需要萨满将他们每个的形象特征“表演”出来。根据《满族舞蹈寻觅》一书所言,“萨满们所请的众多神灵,附体后不靠唱词,不靠说白,而是靠萨满拿起的神器(道具)和他的典型动作、造型,典型节奏、典型构图,辨认出是哪位神。如虎神和豹神、鹰神和雕神的形象非常接近,都是靠舞姿、造型、动作区分的。”


萨满为了呈现悠游自然之中,体现“登天”的艰难,会用刀梯象征“天梯”,用烧热的铧犁象征“火海”,代表自己凭法力上天入地。当他来到天庭世界后,则需要用特殊的动作体现附体到他身上的神灵,这又少不了翻跟斗、劈叉这些极限动作来配合具体神灵的舞步,所有这些就都转化成了二人转中的“绝活”。


一言不合就劈叉的二人转表演者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神灵都不发声。在“降临”的神祗中,除了自然神外,还有大量部落的祖先之灵,以及同理历史上有名的武将、名人。只要萨满有能力,他们都可以通过“附体”的方式,由萨满“扮演”出来。既然这些神灵从遥远的天际被“召唤”而来,人们也就能近距离与神灵展开交流,在人类的朴素信仰中,神灵会借助萨满之口发表自己的看法。所以,在萨满仪式的过程中,通常由萨满本人担任被附体的“媒介”回答人们的询问,由萨满助手代表部落民众,担任提问者的角色。


这一问一答的对应关系,既是萨满仪式的基本模式,也通过东北大秧歌,被二人转所继承。《二人转》提到,“二人转的丑旦角色正是东北大秧歌上、下装的转换。由于东北大秧歌上、下装是经由民间舞蹈对远古萨满角色的转换,因而,由东北大秧歌转换出来的丑旦角色也就成了萨满角色的转换。”同时,也正是这种问答模式的存在,使二人转并没有完全转变成类似京剧、越剧之类的戏曲形式,而是保留了萨满仪式结构。


由于萨满通常为男性,而附体的神灵则不拘性别,男女参半(还可以有动物),而在男性“反串”女性的过程中,势必因为要加入“典型动作、造型,典型节奏、典型构图”,产生一种似象非象的效果,这在二人转中就称作“半进半不进”。配合一丑一旦的搭配,两者之间的相互问答为了表现附体神灵与被附体者之间的兼容状态,便产生了时而答非所问,时而天马行空,时而一惊一乍的荒诞感与喜剧效果。


可以说,二人转中的男女反串和萨满文化一样,本意就不在于让观者觉得肖像,而是故意告诉观众:这一女性角色就是一个男性拙劣、笨拙的模仿。从这种特殊的仪式模式,便自然而然地滋生出二人转表演独特的滑稽特征,也为其走上今日的电视舞台铺设了路径。


作为表演艺术起源的萨满文化


从二人转回归萨满文化,是《二人转》一书作出的最大贡献。然而,萨满文化又是如何影响了它的当代支流,则是本书的一点缺憾。萨满文化这一人类共有的遗产,可以说是当代大部分表演形式的源头鼻祖。纵观世界上所有的戏剧,从古希腊悲喜剧,到现代荧幕艺术,只要是讲述前人、古人的故事,由当下的演员“扮演”某个古代文臣、武将,从逻辑上讲,都可以祖述到萨满仪式——将这位古人之灵,召唤、降临到这一演员的身上。这种内在联系已经受到当代民俗学的注意。


萨满文化对当代曲艺的影响仍然可以继续发掘。比如,萨满不但可以自我附体,还可以将其他想象的神灵召唤到表演参与者身上,如何让观众将表演者的现实身份与他们扮演的神灵角色区分开来,历史上的表演者就创造了踩高跷这一特殊的表演形式。高跷表演也存在于二人转中,这一形式的用意,实际上代表了表演者“漂浮”在空中,脚不沾地的神灵身份。如此这些“功夫”,都和前滚后翻,一言不合就劈叉,等等这些萨满文化中必不可少的特技一道,融入了当代二人转的表演当中。


高跷大秧歌


当然,二人转艺术在当代发展的过程中,也选择性地扬弃了萨满文化中的许多元素。它早已走出了为古人招魂、附体的古老形式,但保留了延续自大秧歌的上下装、丑旦搭配的男女模式,以男扮女装、动作表演等重要元素,推陈出新,将其中逗乐、戏谑的成分发扬光大。完成了从古老民间宗教仪式,向现代喜剧的成功转变。这种变革传统,与时俱进的敏锐嗅觉,不但是二人转走进当下的关键,也给其他传统曲艺形式的改良、变迁之路,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启示。





本期编辑 彭炜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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