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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词好句真的有用吗？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09-29 21:00

正文

离开了语境，字典里的每一个词都是平等的，没有优劣之分。

《小学生好词好句好段手册》的前言里，编者写道：“写作的基础是字、词、句。一个巧妙的构思，仅仅是一篇文章的框架，要想让它成为一篇完美的文章，还需要大量的好词、好句、好段……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虽是老生常谈，却也不无道理。只要你能够经常阅读本书……再不会为写作文而发愁。”

这一番话，意在推销而不惜稍稍扭曲了写作的原理，小学生若用这类书作为入门读物，那么从一开始就走错了门，多可惜！

《城南旧事》剧照

试问，错在哪里呢？

其一，熟读唐诗三百首，意味着熟读了三百篇完整的作品，而熟读好词好句三百段，却连一篇完整的作品都没有读到。这一类书，归根结底只是一堆拆下来的碎片，这些碎片离开了原文也就失去了灵魂。

其二，人人皆知：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这一类书大多取自小学生作文，水准可想而知，有那么多优秀作家不去学，反倒向小学生学……无知的家长一时被蒙蔽倒也罢了，若有小学老师推荐这一类书，那真是误人子弟。

其三，学习写作，仿佛学习一套精神的体操——学习者观摩动作示范，熟悉动作要领，掌握动作流程。整个过程中最要紧的，是指导者适时的帮助与指导，我们知道，每个体操冠军的身后都有杰出的教练。然而，好词好句类的书，只有碎片的罗列而已，没有赏析，没有写作指导。

江弱水说过一段话，文学教育工作者与家长们都当铭记：“赏析其实是一种珍稀的能力，是一切批评研究的入门，也是极文章之壸奥的不二法门。没有高人指点，你就是捧着作品一字一字地读，也无由窥见其室家之好、宗庙之美。”

《老师·好》剧照

那么，高人在哪里？初学写作者，最好先听听一流作家是怎么说的。莫言《我的写作灵感是怎么来的》：“那时在集市上，还存在着一种说书人……要把一个小说讲好几个月，不断地讲，所以他在每一个故事里大量地添油加醋，随机地演绎。有的时候可能是讲某个人穿一条裤子，讲了一天还没穿上来。就是这样一种东拉西扯的语言风格……这是我作为一个听故事的人，慢慢变成一个讲故事的人的过程。”

史铁生《病隙碎笔》里提出“写作之夜”的概念：“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这样的写作或这样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缕游魂，看重那游魂之种种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携带的消息。因为，在这样的消息里，比如说，才能看见‘我是谁’，才能看清一个人，一个犹豫、困惑的人，执拗的寻觅者而非潇洒的制作者。”

卡夫卡写信给斐丽斯：“什么叫写作？写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开，直到不能再敞开为止。写作也就是绝对的坦白，没有丝毫的隐瞒，也就是把整个身心都贯注在里面……但是，对写作来说，坦白和全神贯注却远远不够。这样写下的只是表层的东西，如果仅止于此，不触及更深层的泉源，那么这些东西就毫无意义，在这时刻产生的只是真实的感情使地表的层面晃动而已。”

《最后一站》剧照

以上三位作家，说出了写作的起点、终点，以及两点之间的过程：

一、起点。初学者不妨从叙事类的作品开始，故事有长有短，但都是完整的。初学者多多地听多多地读，渐渐地，从听故事的人变成讲故事的人，渐渐地，从讲故事的人变成写故事的人。

二、终点。无论是虚构类的写作还是非虚构类写作，都是向外看世界，也是向内看自己。写作的终极目的，不在制造一些作品，而在寻觅含有启示意义的消息。

三、过程。写作是完全的敞开与绝对的坦白，是笔耕不息的持久努力。伟大的作品可以是虚构的，然而必定是诚实的（请琢磨这对反义词）。

《黄金时代》剧照

倘若一定要用好词、好句这对模糊的概念，那么我们可以说：好句是有的，好词是没有的。因为一个词就像一枚钱币，钱多多益善，词汇的积累也是多多益善。离开了语境，字典里的每一个词都是平等的，没有优劣之分。写作者把一个词用在上下文中，用得恰当它就是好的，用得不恰当它就是不好的了。

举个例子，“他妈的”一词，用于骂人，当然是不好的，然而汪曾祺用在下面这一段里，却让人读了又读，赞叹不已：“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再举个例子，同样的十个字，不同的组合则意境迥然不同：

序列一：穷坐，起行，到处看时：水云。

序列二：坐，起，行，云：穷时到处看水。

序列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序列一、二没什么意思，序列三却是千古名句。说明了什么？说明所谓点铁成金手，关键在于对词句的恰当运用！岳飞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岳武穆用兵用得神出鬼没，这句话移到写作中也是恰当的――用词如用兵。

中小学生可以遣词造句如岳飞用兵吗？完全有可能。只要远离一切书名里含有“好词好句”的书，多读真正的经典（比如金圣叹推崇的六本书），读了整本书以后再读评论文章，比如读了沈从文的《边城》再读汪曾祺的《沈从文和他的〈边城〉》……适当地练笔，多与人交流（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假以时日，写作水平渐渐就提升了。

《我爱我家》剧照

终而复始，在本文结尾回到起初的话题。若有人只想看看字词方面的书，那么可以选择《汉字王国》，瑞典学者林西莉从一个个汉字入手，开放出一个个小小的世界，牵连起许多相关的内容，让人爱不释手；若有人单单想看有趣的段落，那么可以找找《契诃夫手记》，这是契诃夫的写作素材本，他所搜集的材料带着清晨雨露的新鲜感觉，浑然质朴，等待着后续的加工与制作，读者可以从中窥见一点创作的秘密。一言以蔽之，最佳的好词好句手册，无他，乃是字典。有些智力超群之士爱读字典，钱钟书、黄仁宇、穆旦等人，都是如此，执着于好词好句的朋友，也不妨一试。

（本文原载自2024年第9期《少年新知》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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