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白先生曾与我们一一谈话,了解家世与学业情况。他觉得我们有点先天不足,读书不多、不深,比之老一辈学者差距很大,建议我们为了打好治中国史学史的基础,先以一二年时间熟读《史记》。他说:
你们读书,第一要端正态度,第二要学习正确的方法。
他要求熟读《史记》,“读进去”,对其中优秀的篇章应背诵几十篇。
当时“大跃进”年代。青年人多心浮气躁,往往是翻一翻,做做摘要,记记卡片,写些急就的文章。白先生与我第一次会面,就要求我们认真读书,力戒浮躁。他尖锐地批评当时的学风,说:“那种东翻翻西翻翻、东抄抄西抄抄的作风,那种东拼西凑写讲稿的作风,那种片面夸大抄卡片的作用的看法,尽管也许有不得已之处,究竟是浅见的,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如果存在的话,总是应该扭转的。”白先生这些话,如今也要借鉴。借鉴者当包括只敲电脑、挪用他人文章等人。
我们当时读《史记》的办法是,认真地一篇篇地诵读,约定个时间, 大家在一起谈读书心得。每次先由一个人谈读书心得,算是中心发言,别人可以提问,白先生参与其间,随时引导。记得有一次由我先谈读《淮阴侯列传》心得。我于事先作了一定的准备,对此传的事、文、义诸方面谈了自己的看法。白先生先是说:“解释一下‘且喜且怜之’,”我简要地作了字义上的解答。白先生说:“这不能光看字面,还要看字里,里面有很深的恩怨情结。一定要读进去才能深知。”他又问:“你对‘太史公曰’那段话怎么看?是批判?是同情?是轻描淡写?”我答:司马迁这段文字颇为费解。他对韩信的功劳是充分肯定的,但对其不得善终,既有同情心,又有指责其骄傲和妄动之意。白先生指出:这篇“太史公曰”很值得推敲和玩味,历来学者多所议论,意见不一,主要是因为司马迁由于时代条件,写得“很委婉,很含蓄”。他建议我们不必轻易地下结论,应多多思考。因此,我在事后再次读白先生的《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的第二部分,在这里面他详谈了读《淮阴侯列传》的心得,提出“它主要记了五件事情:二说、一禽、一斩、一烹”,并深入地作了分析。这是引人入胜的。
这时,我思索白先生读《史记》的门道,觉得其《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一文就含有很好的引导法。早在此时前,我曾读过此文,只是翻一翻而已,理解不深;现在结合读《史记》,具体分析,才觉得此文是白先生研读《史记》的一个结晶,也是引导青年学子读《史记》很好的参考文章。
我于1961—62年间,曾用一段时间翻阅《史记》与《通鉴》,还针对文史界有的学者所谓司马迁颂扬项羽是英雄,讽刺刘邦是无赖的观点(这几乎是当时普遍的看法),写了《司马迁笔下的项羽与刘邦》一文,用了两两对照的办法,举出10来个例证,提出司马迁写项羽与刘邦各有优劣长短,但总的看来,还是刘优于项,项短于刘。这是我细读《史记》的一点心得。此文在报刊发表后,我呈请白先生指教。白先生曾予首肯,并说可以修改一下重新发表,但他未提出修改意见,我也始终未曾修改,至今尚感到遗憾。
“读进”《史记》,我感到收益匪浅,举个小例子。我在读《樊郦滕灌列传》时,对下面一段文字颇有所思:
(灌婴)与汉王会颐乡。从击项籍军于陈下,破之,所将卒斩楼烦将二人,虏骑将八人。赐益食邑二千五百户。
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
自汉初二千年来,人们谈楚汉战争后期的历史,只提固陵之战、垓下之战,历史学者、中国战争史专家的有关论文或煌煌巨著也是如此,而未及陈下之战。上引文字显然提到楚汉“陈下”之战,然后才有“垓下”之战。我依据于此,再细读《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等篇,发现很多汉初功臣侯者参加了陈下之战,并断定这是楚汉相争的一次大战,是其晚期的一次大决战。于是写成了《陈下之战与垓下之战》、《陈下之战、垓下之战是两回事》等文,提出己见,参与学术界的争鸣。
所谓“读进去”,我理解的是,读古人书,钻进象牙塔,理解古人的为人处世,弄清古人为文旨趣;然后才“跳出来”,登上象牙塔了望、观赏,这也是白先生教导的。也就是说读古人书,既要神会之,又要审视之。我们读白先生的《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与《史记新论》等论著,可以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刘知几讲史家三长才、学、识。章学诚提到史德。白先生以为才、学、识、德四者都有必要。他当时强调,读《史记》,可以从其中吸收营养。后来,他写成了《要认真读点书》一文,其中说:
这四者(按,指才、学、识、德),在今天看来,对于一个历史工作者都还是必要的。我想,识和德也可以合在一起,叫作器识,它包含见识、气度和抱负。这一条对于一个优秀的历史工作者来说,是更为重要的。我们应该认真读我国史学名著,如司马迁、班固、杜佑、司马光、郑樵、马端临、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顾祖禹等人的著作,既要注意从才、学方面吸收营养,也要从器识方面吸收营养。
这是要求我们认真读古人优秀的著作,从中吸收有益的营养,以增长从事史学的才能和器识。
我遵照白先生的这个教导,在读《史记》和了解研究《史记》状况之时,感觉到治文学史者多注意《史记》中之“情”,治哲学史者多注意《史记》中之“理”,而注意《史记》“器识”者尚不多见。
司马迁的才、学很高,而器识尤为杰出。他的“实录”特点得到历来学者充分的肯定和赞许,扬雄《法言》言之先,班固《司马迁传》论之后,于是两千年来学术界都称允之。他的史识,更为我们所重视,这里略述一二。
秦的统一,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事,但因秦朝末年暴政而被百姓推翻,于是汉初学者多指责而否定之;然而司马迁独具只眼,予以大书特书,写下了《秦始皇本纪》、《白起王翦列传》、《李斯列传》、《蒙恬列传》等等,一方面有所揭露和指责,另方面也予以相当的肯定,还在《六国年表序》写下这样的文字: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
!
这种肯定秦“成功大”,批判否定者犹“耳食”,在当时实在是振聋发聩。
司马迁不仅予秦以相当的肯定,对楚也给予一定的历史地位。他描写了项羽的英气武功,列入“本纪”,于指责其“自矜功伐”,至死不悟失败原因的同时,热情地表扬其历史功绩,曰: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这里不仅肯定了项羽反暴秦的历史功勋,还承认他曾称霸天下的历史地位。《史记》立《项羽本纪》的旨趣和意义在此。如今或称史曰“秦汉”,似乎其间不存在个“楚”,这不是历史主义。
至于司马迁对陈涉反秦的功绩曰“陈涉首难”,也是独具慧眼的,而他评论陈涉失败的两个原因,一是斩杀故人,于是“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一是苛治群臣,“诸将以其故不亲附”,终于以失败告终,更是英明的史识,至今犹可引以为鉴。我们只要在读《史记》时注意一下刘邦如何团结丰沛故人,如何宽待群下,就可知刘邦取得反秦、反楚胜利的基本原因,从而也就可判断司马迁论陈涉失败原因确是高见。
《货殖列传》云:“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这段话常为近世一些学者称引,说它道出了贫富差距造成阶级分野及剥削压迫之“理”。确实如此。然而不仅如此,此篇论世异俗移,不以人的意旨为转移;论生产、消费、流通各个环节及相互关系,乃“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是颇有唯物辩证法味道的。
司马迁之识,特别表现于察见“权”、“势”、“利”深深影响于世道人心,在世态人情方面强烈地反映出来。《廉颇蔺相如列传》写了廉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怨而逐客。其客是这么答话的:“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这里司马迁写出“市道交”乃“固其理”,关键在于有否“势”。有权势,客来如蝇逐臭;失去权势,则客拂袖而去。司马迁直写而未置可否,然论断已寓于其中。《孟尝君列传》写孟尝君得失权势,诸客去去来来。他怨客反复,表示欲对复来之客“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
对他说:“宝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他劝告孟尝君,对诸客不必抱怨,“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采纳之。作者于此未曾评论,只是表明“富贵多士,贫贱寡友”是“固然”之事。《张耳陈余列传》写,张、陈二人始为刎颈之交,“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司马迁于此发论:这二人善始恶终,“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这是断定张陈二人乃势利之交。
司马迁如此之识,由何而来?何以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感悟于社会阅历,触觉于个人遭遇,采之于世俗之见,诸方面的因素都有之。以《郑世家》“太史公曰”中所谓“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来看,那种“市道交”、“势利之交”的现象确实早就存在,并形成世俗之见。司马迁如实写来,感叹至深,使人更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氛围浓重存在。
还要指出的是,司马迁在“权势”、“权利”问题上,有超过世俗之见者。他以为,权利可以移易是非,可以影响道德观念。《游侠列传》有云: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巳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
暴戾,其徒颂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