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新闻学研究者已经意识到“危机”一词具有特定的话语含义。吉特林(Gitlin,2011)认为,新闻界之所以使用“危机”(crisis)来描述自身的问题而不使用“问题”(issue),是因为一个“问题”往往意味着可被解决,而“危机”听起来却“极为严重”。翟利泽(Zelizer,2015)援引鲍曼的观点,认为讨论“危机”时,我们首先传达的是不确定的感受,因为我们对事物可能展开的方向一无所知;其次,“危机”敦促干预,以减少不确定性,因为“危机是一个有效的处理不确定性焦虑的话语反应”(Wallerstein,2004:39)。
具体而言,本研究的关涉文本来源包括:2008年以来在国际新闻传播SSCI刊物上发表的以新闻业危机为关键词的学术论文;来源于皮尤新闻与媒体项目、尼曼报告、哥伦比亚新闻评论、路透新闻研究中心等知名机构的、讨论新闻业危机和重建问题的重要研究报告;新闻学研究者、业界分析家和评论人士出版的论文集和专著等。
“话语”是一个在不同学科被广泛使用的术语,如果按照费尔克拉夫(Norman Fairclough,1995:21-32)的分类,仅媒介话语分析的路径就至少有六种。而费尔克拉夫在此基础上带有点“集大成”意味地提出“批判性媒介话语”(critical media discourse)的理论路径。这一理论内含两个彼此交叉的分析视角,一为“传播事件”(communicative event),一为“话语规则”(the order of discourse)。从传播事件的话语框架可体现出对其背后深层话语秩序的采用,比如如何在内部生成、再生产或重新结构话语边界,以形成不同的话语类型,以及各种话语类型之间的关系(Fairclough,1995:60-62)。本文大致采用这样的思路——从“新闻业危机”这样一个新闻学界和业界对一系列传播性事件构成的描述新闻业现状的话语集簇入手,剖析其体现的言说新闻业的深层话语秩序,及其内在张力。
因为这一问题是指向新闻业自身的,本文亦借鉴了美国学者卡尔森(Matt Carlson)在“元新闻话语理论”(Theory of metajournalistic discourse)中提出的分析性概念。“元新闻话语”概念源于语言学对“对象语言”和“元语言”的分类(Eason,1977)。当人们讨论一个对象时,所使用的语言被称为对象语言,而当人们谈论语言本身时,所使用的语言被称为元语言。如果把这一语言学的分类运用于新闻领域即可看到:当人们通过新闻来认知世界时,这时的新闻(主要指报道)可视为一种复杂的“新闻话语”(news discourse);而当人们谈论新闻自身时,这种“关于新闻的公开言说”则被视为“元新闻话语”(Carlson,2014)。相比于新闻话语,元新闻话语分析常常是缺位的。
卡尔森(Carlson,2016)的“元新闻话语理论”模式,与本文密切相关的有两点:首先,这一理论认为新闻并非是确定无疑的、稳定的、独立的知识生产,而是植根于转变的社会、经济、技术、文化语境中的多元实践。研究者通过考察元新闻话语的不同的讲述者、时空节点、讲述对象和主题,有可能呈现出一个不断讨论新闻业基本问题和核心理念的话语空间,而这正是理解当下巨变中的新闻业,也是建构未来新闻业所需要的空间。
其次,本文借用元新闻话语理论的三个阐释性过程来理解“新闻业危机”话语。这三个阐释性过程分别是:定义(definition making)、定界(boundary setting)与合理化(legitimization)。考察“定义”和“定界”,旨在建立“区分”,探讨新闻危机话语背后的话语秩序及其内在话语类型的不同;考察“合理化”,则旨在建立“协商”,探讨行动者如何可能经由新闻危机话语,不断协商对新闻的理解。
本文分析发现,从“区分”层面上看,“新闻业危机”话语内部对危机本质的界定不同、对危机如何影响新闻业与社会以及由此应该如何展开危机应对的观点不同,对新闻业社会角色这一“元新闻”问题的深层理念也不同。在此基础上,本文将新闻业的危机话语区分为三种基本的话语类型:盈利危机话语、结构危机话语和观念危机话语。当然这一区分带有韦伯式“理想类型”(ideal type)的色彩,旨在通过对一些典型元素的“抽取”和“组合”,尽力使“新闻业危机”这样复杂的话语清晰化,以便于理解和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