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G20峰会以来,默克尔批评者津津乐道的一个场景如下:在同时于柏林举行的Women 20峰会上,默克尔与伊凡卡、荷兰女王等人一同登台,当有人提出“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者(feminist)吗”的问题时,伊凡卡举手称是,而默克尔却长篇大论、拐弯抹角,避免给出正面答案,称“不愿意用别人的羽毛装饰自己;毕竟像Alice Schwarzer这样为女性权利奋斗了几十年的人,她们在我心目中才是真正的女权主义者。”
这番话听起来谦虚,实际上也符合默克尔一贯尽力避免引起争议的风格──她太清楚,“德国总理自认为女权主义者”这样的头条会在德国国内、尤其是她的政党内的保守派当中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她从政这几十年来,一直非常刻意地回避自己的女性身份、从来不赋予这个身份任何关注或意义。这与她的东德背景有关,当然也是在传递这样的信息:‘我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件事对我所选择的职业和我在公共领域扮演的角色来说无关要紧。’”Gabriele Abels总结道。从这一点上来说,她本人的性别观或许与本质意义上的女权主义并没有太大差别。“但她当然不会给自己贴上这样的标签;这与她的政党属性很难融合,也会使外界往她身上投入许多更不切实际的期望。”
在德国传统社会价值观中,女性在家庭和婚姻关系中一直是从属男性的,这要经历此起彼伏的漫长社会运动抗争后,才逐渐从法律上取消:1962年,女性可以不必获得丈夫同意独立开设银行户口;1969年,已婚女性被承认为具有完全独立民事行为能力者;1976年,女性婚后可以保留自己的本姓,男性婚后也可以随妻姓;1977年,已婚女性进入职场工作不再需要丈夫的同意(截至1958年,丈夫有权随时代妻子辞掉工作,即实际上禁止妻子工作);1992年开始,女性可以在强奸、病胎等情况之外,接受专业咨询后,自行选择堕胎;2001年,议会通过《联邦平权法》,规定一切公务机关和国有企业平等对待男女员工,并设平权委员机制推动实现性别平权。
而随着当年各股诉求不同的社运力量──反思纳粹、环保、女权、左翼思潮──有的走向极端化进而衰落,有的进入朝野,女权主义和性别政治逐渐不再是联邦政治层面受关注的核心政策领域。左翼党以及由各股社运力量合流而成的绿党,是现在为数不多有将性别平权写入党纲、也在每次大选期重新提出该类诉求的两个政党。
那么,究竟默克尔的成功是一个女人单独的史诗,还是社会结构转变到了一定程度的结果?唯一的答案或许还是:这终究是一个期望值的问题。
“我想默克尔执政以来,我们的平权状况确实在往前发展;这些发展有一部分是通过她或她的政府实现的,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其他社会力量和人物推动的。长远来看,我们需要做的还有很多;譬如当今即使在学界,绝大部分的领导位置由男性把持,女性教授比例不足四分之一,而博士层面的男女比例却基本持平,说明女性的上升道路仍旧困难重重。”Gabriele Abels最后说道。
德国公立大学自2001年《联邦平权法》实施以来,陆续引入“性别平权委员会”机制(注),旨在通过扩大女性的职业机会来反向平衡男性主导下的性别比失衡。然而,即使对于一些自认为开明的人来说,这也是难以理解的。“我经常听到一些男性学者向我抱怨说:‘这些机制除了碍手碍脚,到底有什么必要?我们不是明明已经生活在一个很平权的社会了嘛,尤其是在学界,我也没听说过有谁因为是女性就受到歧视的。’”Gabriele Abels复述道。“我的回答就是:‘只要我们教授当中的女性比例一天还远远低于博士毕业生的女性比例,这些机制就是有必要的。’况且,这些假装性别失衡不存在、假装女性已经完全不受社会结构限制的看法,本身就是对问题的忽略。”
这样看来,默克尔作为一位女性总理,与德国社会之间最大的隔阂,恐怕还是她本人所展现出的,“她的成功与性别无关”的形象,与社会上广大女性所经历的现实不尽相符。在当下的德国,性别平权与族群平等一样,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正确,却还远远不是理所当然的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