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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7日清晨7点,北方的冬天还是漆黑一片。大姐在赶往医院的途中通知我们,父亲的状态不好,让我们赶紧去医院。在上班高峰期焦急等待出租车的间隙,我想起三小时前父亲从医院打来的那通奇怪的电话。
那天凌晨四点,我和母亲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你们都不管我了,我好了,今天要出院。”
这些话语听起来明显比平时有气力,但又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他这是进入2024年后第二次住院了,刚住进去四天,前几天都很危险,每天都会高烧到39摄氏度以上,怎么可能出院呢?我在一旁听到很是疑惑,担心他意识又不清楚。
我和母亲说,您告诉他听医生的安排,能出就出,顺着他的意思就好。那边挂了电话,我急忙回拨夜晚照顾的护工电话,她没接。我想如果有事她会打回来的,没想到是真的出了状况。
等我赶到医院时,没到父亲的病房门口,就听到他的病房里传来一阵不规律的滴滴声,我的心也立刻紧张起来,大姐和二姐都已经到了。
父亲的床被移动成斜的,围着很多医生和护士,床头的空间被腾出,床边增加了呼吸机,滴滴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声音。父亲那时已经没有意识了,任凭医生护士各种处置,几个护士匆忙进出,除了胳膊上留置针处的静脉滴注,腿上也扎了吊针,护士从大腿根部抽动脉血,检测血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医生准备下气管镜,应该是痰堵住了呼吸。昨天才做过一次气管镜,没想到今天又发生了急救。
病房里几乎没有我们能靠近的地方,但我还是插空旁观,想看看父亲到底是什么情况。医生将一个黑色胶皮管从他的口腔探进去,他喉咙发出了声音,手抬到了空中又落下,他身体有了反应——我不敢再看。
等待时大姐问:“医生刚才说了,看他这种情况,如果用气管镜后还是不行,下一步就是要切气管呼吸,你们看呢?”
“如果是有创伤的治疗,就不继续了。”我说。这是我们经常讨论的问题,也是曾经达成共识的,对于一个88岁的老人,后期的住院治疗没有轻松的,他也承受不了过度治疗。
但没想到我们从医生那得到的是另一个问题——医生操作完气管镜吸痰后,问我们:“要不要下胃管?”我那时对“创伤”理解为手术,并不知道还有非手术以外要面对的选择。
医生看我犹豫补充说:“你们商量一下,要下就现在下,打了麻药比较好下。”
我想问一句,如果不下呢?但又问不出,感觉是对亲人的不负责任,怕问出一些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们走出病房,大姐问二姐的想法。二姐没有回答,眼睛忽闪了几下。大姐对于不做决定的二姐有些生气,姐妹间的谈话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我们都有自己的疑问和倾向,但还没有了解清楚前不能冒然决定,也没有平和的心情能让我们冷静讨论出一个一致的决定。
我后来进去问了一句:“下了以后能取吗?”
“也可以的,看他的情况了。”医生没有多解释,可能也不能判断他之后的意识是否清醒,做气管镜后要戴呼吸机也会影响进食,而且已经施行了麻醉,这时下胃管可能比较方便。
大姐说:“下不下都行,你们拿了主意就可以,我都行。”
我说:“下吧!”
急救完成后,父亲戴上了呼吸机和胃管。三角形的塑料面罩扣在脸中央,鼻子和嘴巴全在里面,胃管是从鼻孔进去的,他不能说话了。
等待急救时,护工插空和我们讲述了早上的情况。原来父亲自己用手机打电话给家里,之后逐渐意识不清了,进入了昏迷状态。还好她及时发现通知了值班医生和护士。
大姐这时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让父亲尽量减少痛苦,(离开前)我们三个能在他身边就好,不想他太痛苦地接受治疗。按他的情况,即使抢救回来,父亲的生存质量也不会高,急救后也意味着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病程阶段。
因为刚才的决定过程并不顺利,我们有些争吵,我还有工作,就先离开医院准备中午的午饭,大姐先留下来在医院陪护。
中午,她在群里发了她和父亲写在纸片上的对话——
他还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坐便器,按他的情况是要在床上解决大便,这是他最不愿意的事,他很爱干净,不愿麻烦人,所以要用坐便器,他希望准备好。
我看到那些字中带着的虚弱,每一个笔画都有点波浪形——对于一个88岁老人,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刚经历了气管镜急救,又下了胃管,用颤抖的手写下来这些字是多么不容易。
我还能感受到父亲似乎没有放弃对生的渴望,否则不会想到吃饭和通便这些事,又有些释然,感觉情况似乎还不那么坏。
大姐安排我:“中午拿个本子过来,这个纸板太小,老爸要写。”
我送去本子、粗的水笔、准备鼻饲的混合食物汁,护士教我们如何将食物通过胃管打进去。之后父亲躺在床上,我帮他把本子举着,找到一个他能看到的角度,看着他艰难地写下:
难受
手机你拿了(他不论何时,手机不离的,这时刻大概觉得自己用不上了,在医院怕丢了)
振动厉害(是指戴在口鼻上的呼吸机)
有点热(可能有发烧)
你们走
还有一些我实在无法辨认的字,当我们不理解他写的字时,他会显出很着急的样子,最后他终于写下——
不治,顺(其)自然。
大概他无法忍受这样戴着呼吸机和胃管的煎熬——这是他自去年新冠感染后第一次主动放弃治疗。
2022年底父亲感染新冠病毒,他有很多基础的老年病,出院时肺部还有积液需要观察。他是新冠的幸存者,每天需要吸氧2~3次,借助拐棍行走几步。去年6月在一次起夜时不慎摔伤,造成脊柱压缩性骨折。
老年人最怕摔跤,一旦摔跤就要卧床。他先后两次入院做了一个脊椎的手术,手术后高烧又引起了肺部感染,肺部出现了大量积液。我还记得母亲当时在电话里哽咽的说:“要不你回来吧。”她觉得父亲可能熬不过那一关。
通过消炎、肺部穿刺排出积液,全家人一起努力,他也很配合,没想到闯过了这一关,恢复到能借助行器简单走几步、外出靠轮椅的程度。家里也请了住家保姆来照顾他,每天要及时监测他的指脉氧,低于90%就用家用制氧机吸氧,日子看似还可以正常进行。
进入深冬,母亲发现他吸氧后氧饱和度可以达到95%以上,一旦离开氧气就会下降到70%~80%,渐渐地更低,最低一次到40%了,人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他原本借助起床器可以自己起来,最低的那一天自己就起不来床了。
我们带他去家附近的二甲医院,CT显示左肺有大量积液,能吸进去氧气却呼不出二氧化碳,吸得越多二氧化碳也越多,根据他的病情初步判断II型呼吸衰竭,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二氧化碳中毒,意识不清或昏迷,所以需要用呼吸机帮助他排出二氧化碳,而且全天不能离氧,医生说对于这么高龄的人来说呼吸衰竭的情况不太乐观。
医院的治疗过程相对保守,大原则也是不希望对老年人过度治疗,基本采取了消炎药输液,配合呼吸机帮他排二氧化碳,穿刺排肺部积液。考虑是住在呼吸科,又是冬季疾病高发期,他的免疫力很低,我们希望打免疫球蛋白,尽可能避免交叉感染,但是主治医生说父亲这个情况还不能用,这是医院的规定。
每日的输液,通过留置针可以三天换一个胳膊扎一次,只需要有人照护仔细一些。最难的是戴呼吸机,他太瘦了,总是说前额和鼻梁很疼,呼吸机的面罩压到骨头上,时间长了受不了。
呼吸机的面罩似乎隔离了我们的沟通距离。他用食指在空中比划着,我看不懂,他很着急也很无奈,我让他在我手心里写,可还是不明白,我也不能放弃,我去护士的前台找了纸和笔,他写下了几个字:显示,数.....我很费力地和护工理解了他的意思,应该是想了解监护仪上的数据,我们告诉他:“血压160, 血氧98,心跳108……”他听到后就放心很多,安静地让护工戴好了面罩,还试着自己调了面罩的位置,让它更适合自己消瘦的面庞,比起前一天戴面罩已经能接受了。
吃饭时取下面罩要换回普通吸氧管,这就是他最舒服的时刻,他每次都希望延长鼻子吸氧的时间,都不愿意换回呼吸机。
医院没有合适的纱布垫在呼吸机下面,他告诉我回家找到一些棉絮垫上。
他开始愿意配合,后来就不愿意了,护工没有办法让医生护士来劝说。这样能维持的时间不长,有一晚闹得护士也失去耐心,最后破门而入,强令他戴上呼吸机。他说,如果要这样戴下去才能活,不如死了算了。
第二天同病房的一个83岁的病友给我学前一晚的情形,最后还说了一句:“都到这岁数了,还戴这玩意干嘛?”
他或许能共情父亲的感受,也是说给我们子女听的,要顺从一些老人的感受和想法,而我们做儿女的,为了达到治疗效果,是希望按医生的方式来治疗。
病友们相处下来,他们都说父亲头脑很清醒。他精神好的时候还会讲笑话:一个人在公交车上遇到急刹车,不小心踩了一个女孩的脚,女孩说:“德性。” 男人说:“这不是德性,这是惯性。”
我们带去医院的指脉氧没电池了,他打电话告诉母亲要买两节7号电池带过来。他还告诉病友自己是学无线电的,过去在电台工作。
有一次他问我:“你知道交流电怎么变成直流电的?”
“不知道。”
“交流电出来是10000伏,经过很多线圈整流后才能转成220伏。”他说着用食指在空中画了很多圈。
“以前我在**电台,两个人一起工作,一个操作前说口令,另一个要重复一遍,有两个操作工因为操作不当出了事故,这个人是农村来的,我也是农村出来的。”
二氧化碳排不出也会有让他意识不清楚的时候。
一天晚上,他要给母亲打电话后才肯戴氧气面罩。他躺在那里很吃力地在手机微信里找母亲头像,没找到,他说:“她生气了,把我删了,找不到了。”我觉得很好笑,就帮他找到,我说在呢,只是这里没有网络,不能微信电话。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从电话里找到母亲的电话打过去。
“你怎么样?晚饭吃了吗?和谁吃的?我还没有拉呢,吃了药,刚才想拉,结果放了两个屁。”
我爸在病重时还知道关心我妈,也和我妈分享他的事,他觉得母亲还是他最亲近的人。
虽然父亲不能说话,但他的观察依然很仔细,会留意到病房里电子设备的安装走线,也会留意每个人的表情,有时候像个小孩,一定要表达自己的不满和看法,大姐会比较严谨地遵照医生的嘱咐来照护父亲,父亲更多在乎自己的感受,有时候她会因为父亲的行为表现出一些无可奈何的笑,父亲会说你笑什么呢?你的笑就是讽刺。
我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今天比昨天强很多啦,我向他伸出大拇指。老人越来越像小孩了,在治疗配合时,都需要鼓励他。
经过10天治疗,他符合出院条件了。主任医生也认为父亲这种情况,也不适合再做过度的治疗,可以回家氧疗。
回家一天父亲就突然高烧了,原来的医院不敢接收他,说他们的治疗方案有限,只能做到这样,建议我们转向更上一级的三甲医院。
这时依旧是呼吸道疾病高发期,当地的两个三甲医院都没有床位了,医生了解到父亲的病情时就断定,拖一天都不行,必须立刻入院。
我们叫了救护车,他还有些意识,我们告诉他去医院,他说好。随后我们帮他翻身,将救护担架塞入他身子下。
我急忙准备入院急用的几样物品:小垃圾盒,大小塑料袋,餐巾纸,卫生纸,两个盆,漱口杯和两条毛巾。我犹豫要不要装上手机和充电线,只要意识清醒,他是一定要手机的。但大姐说:“先不要带手机。可能对于他的状态,已经用不到手机了。”
我送到楼下看着救护车开走了,心里想,他这一走还能回来吗?
我没有去医院,家里还有83岁的母亲。母亲生活尚能自理,也能为父亲准备适口的食物,而我要随时为住院准备需要的物品,关注母亲的日常。
三甲医院的病人数量远远超出二甲医院,每个病房里都有加床,走廊里也都是加床,能看到更多年轻患者。
加床的位置在角落,床是不能摇起来的,他不能自己起身,高烧引起的呕吐、吐痰都需要及时扶他,以免堵塞气管。吸氧只能用氧气瓶,监护仪也要放在床上,就连照顾他的人都很难转身。幸运的是在入院后的第二天,他就转到了一个正式的床位。
父亲入院当天,医生就告知了情况是相当不乐观,我们也有心理准备。大姐赶紧找到了第一次照顾他的24小时护工,就在医生将家人叫到一起告知病情时,父亲呕吐了,也吐了很多痰,护工一个人都顾不上。我不知道第一晚上是如何熬过来的。
第二天早上,父亲的烧退了许多,听到父亲要手机和充电线,我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一些,他能想到手机,说明他的意识是清醒的,父亲在呼吸科住院,我们要防止病毒感染,我们就不让母亲去探视了,手机也是他和母亲联系的唯一方式。
在高烧和药物的双重影响下,父亲没有食欲,他意识清醒,是决不肯让别人喂的。第一顿饭就给了我一个挑战,护工和大姐扶起他安排好,我原本以为我一个人可以照顾他,就让她们离开去吃午饭。他一开始还正常吃饭,吃到最后,我无意间摸到他冰凉的手,发现不太能准确地将勺子放进嘴里,接着他就说不想吃了,要躺下去,说胃里不舒服,想吐。我听到监护仪不断报警,看到显示器上的心跳150次/分,摸了他的额头比较烫,我赶紧去找护士拿体温计,量过后是39.3℃,过了一会儿他将刚才吃的午饭全吐了。
因为是高烧,护士马上过来量了血压,已经上升到200mmHg,她立刻和医生反映病情,医生让我马上喂降压药。我担心他之前呕吐了、可能喂不了降压药,但医生说必须要喂下去。他比较配合,吃下了一粒降压药,没有吐出来,护士根据医嘱注射了一支地塞米松。
我们的对面就是护士站,她们反应很快——后来我知道原来这个房间就是专门用来安置一些危重病人的。
等这一切基本结束,护工也回来了,我告诉她刚才的情况,急得都哭了,护工跑到卫生间给我大姐打了电话,可能也怕有什么意外,大姐很快就来到了医院,她说刚吃好饭到家,收到电话又急忙赶回了医院。
再入院,父亲还是要进行各项身体检查,被诊断出有18项问题,最致命的就是肺炎和呼吸衰竭,病毒感染引起了肺炎,肺炎就会高烧,痰多影响了呼吸,肺部又产生积液影响肺功能,血氧饱和度太低,不能离开氧气,吸入的二氧化碳又不能排出来,其他的问题也阻碍身体的机能,还有可能引起并发症。
坐起来吃饭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这是他每天唯一能起身的时侯,我们先将床摇起45度,扶他上半身离开床,让他双手抓住两边的护栏,要注意一只手臂上正在输液,不要碰到留置针,再扶住他在身后垫上枕头和被子,前面摆好桌子,有时候一个人都兼顾不到。
父亲牙齿不好,吞咽功能减退,吃饭并不顺利,他说最后悔的是没有装满口假牙,不仅影响进食,食物残渣还会塞在一些牙齿缝,饭后漱口也是必不可少,他叮嘱我要拿一个软毛牙刷来。有一次护士看见他在用牙刷笑着说,这老爷子还挺讲究的。
为了对抗疾病,医生总是说要吃好饭,补充营养,不能全靠药物。
吃饭对他来说是要完成的任务,问他下午何时送饭,他抬起手腕看看现在的时间说,下午4点,饭送到了,问他现在吃不吃,他看看手表几点了再决定。如果问他早餐想吃什么,他一定会说豆浆油条。
我想起2024年的第一顿早餐就是豆浆油条,他的牙不行了,油条要泡进豆浆才能吃,我说油条太油了,给您用纸吸一下油,他说那就不叫油条了,泡进水里就叫“水条”。他还真会抬杠。
当时聊到了哲学这个话题,他说考大学时有一个题目是什么“实事求是”,我们俩开始了一段对话:
“‘实事’就是客观事物的存在,‘求’是研究,‘是’是事物的内在规律,实事求是就是研究客观事物的内在规律。”
“您解释得真清楚,佩服。那什么是哲学?”
“哲学就是辩证地看问题,任何事物都分两个方面,一个人既有缺点,也有优点,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有矛盾。”
“看来您还挺有哲学思想,现在记得这么清楚。”
“我59年高考,没有答上来,考完以后才知道,如果不仔细看毛选,都答不上来。”
之前关于哲学的这些话常听他说,可我并没有记到心里。那也是我们能一起吃的早餐,他住院后,我们就没有机会一起吃了。
我们安排好分工轮流照护,考虑到我还有工作,就负责每天送两次饭,去的路上心情都是沉重的。但是我想,只要在医院就还有希望。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相比,我们能走能吃,能正常呼吸,自己身体的那点不舒服,都可以忽略,我要好好照顾他。
再入院的头几天,父亲反复高烧,情况不稳定,我们都很担忧他闯不过这一关,想到医生的话,看到他的状态,好像随时有可能离开。大姐夫说尽管我们在努力救治,但还是要做好一些思想准备,如果准备了老衣就拿到医院吧。
我知道,他是一个凡事都会做充分准备,但又会积极应对,从不放弃的人。
我们回家取母亲准备好的衣服和被褥,我必须要和母亲说,面对现实。父亲住院期间,母亲常常会因为一句话、一点病情的变化掉眼泪,更不要提拿衣服了。如果父亲离开,最伤心的人一定是母亲。活着对父亲来说不容易,离开也许是解脱,这她也清楚,但是心里是多么不舍,我能理解她的矛盾心情。
上衣是一件咖啡色丝棉面料的对襟棉袄,是二姑亲手做的对襟棉袄。父亲的成长离不开二姑,母亲也觉得可以穿着亲人做的衣服更好。母亲心里早有准备,只是没有决心去做。这些衣服是在父亲上一次住院时准备齐全的。那时,父亲有过意识不清,母亲感觉到必须准备了,才让我从网上买的裤子,她自己去配好了一件外面的罩衣,是一件深蓝色外面有些刺绣图案的长罩衫。
二姐夫叮嘱我要放两条毛巾,衣服要准备七件,这些我一点都不了解,也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我们整理好两大包衣服和垫的被褥,拿到医院后悄悄塞到了他的床底下。
在上一次住院时,父亲的状态就不容乐观,母亲说:“你爸说他死了以后不要墓地,骨灰洒在清江河里。”我常年在外,第一次听到这话,不知是父亲随口开玩笑还是认真说的。二姐说他大学里学过哲学,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们姐妹和母亲商量后决定还是买墓地,让子女以后有个可以祭奠和追思的地方。以前我们都不讨论生死的问题,现在我们姐妹拿主意买个双墓地,以后大家祭奠父母时也能团聚一下。
做了决定后,母亲也和周围的老人们了解了墓地的行情、哪里有墓地。她的想法是不要太贵了,以后方便去就行,从那天以后她就催促我们去看墓地。我们决定看墓地的前一晚,她拿出3万元的现金,说:“明天去看墓地,你们拿上,买墓地是需要现金的。”我说:“不用了,买墓地不一定能马上定下来,再说现在还要用现金支付吗?”我都不知道她何时出去取了这么多现金放在家里。
第二天,我们去看了三个地方。
在这个四线的山城小城市,墓地多依山而建:
距离我们4公里的长乐园,方位朝南,看着山景不错,就是台阶很多,这里的价格大约是45000元了,接受网络支付。考虑以后都是我们姐妹去祭奠,我们的年龄也大了,腿脚不一定方便上那么多台阶。下到比较低的地段时,我看到有些墓穴早在20年前就被买了,但还没有启用,心里想这些人好有远虑,人活着会那么早考虑身后事?
常羊山公墓距离我们家也就2公里,公交车2站,开发在半山上,可以开车上去,地点不错,还在不断开发,带看的人告诉我们这是目前山城最大的公墓,可想而知遇到清明节会多么堵,只能错峰祭奠。我们看的位置价格在37000元,我比较倾向于这里,开车能到达,如果将来腿脚灵便可以爬山上来。
风景最好的是北坡,是近几年在塬上新开发的,距离大唐秦王陵很近,古代王室陵园选址的地方一定也不错。那里也是山城目前最贵的墓地,价格6万元到9万元不等,整体的规划、墓地周围的环境不错,交通停车也很方便。因为还在持续开发,这里可选的空间很大,只是位置好、形式好的墓地价格也不菲。
看完墓地,我们心里也有个大致的了解,没有决定,大家一起去附近热闹的老街吃了一些小吃——或许以后这也能成为祭奠后的一个活动,虽然北坡这个地方不错,但是对于墓地是否需要花这么贵的价格,我心存疑问。
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生前舍不得花钱,要在墓地上花很多钱不是他们的初衷。大姐说墓地的钱我们来出,爸妈的钱让她们养老,我支持这个想法,重点是生前对他们好。墓地的选择要方便我们儿女祭奠,不必花太大价钱,中国的习俗入土为安,二姐的意见也差不多。
我发现母亲说得没错——其中一个墓地确实需要现金支付。不过,既然墓地不需要立刻决定,我们就暂时将此事搁置,全力去照顾父亲了。
在说过“不治,顺自然”后的当晚,父亲没有经过医生允许自己拔了胃管,也没有完全不吃不喝,他坚持要通过食道吞咽食物,而且,他做到了。后来护士看到说了一句,人意识清醒,能自己吃就尽量自己吃吧,病人长期用胃管,吞咽功能就完全退化了,而且口腔容易产生细菌。
如果我能早点听到这句话就好了,但那时我也并不知道父亲的意识能恢复到何种程度。
大姐夫对于父亲的不治态度是否定的,他说如果都按着父亲的想法,也不会走到今天。他的意识又很清楚,心脑血管都还好,要相信现在的医学和科学,还是要加强营养。所以他再次要求打上丙球蛋白维持免疫力,主治医生同意了,我也比较认同。
父亲急救后的治疗进入中期,除了正常的每日输液管,要增加肺部穿刺排积液。虽然父亲的身上减少了胃管,但背部又增加了肺部排积液的管子,尽管没有很大的创伤,但还是一个身上长了很多管子的人。长期卧床的人又怕有血栓,让他翻身、伸腿、练习呼吸,他做哪一项都没有力气。人活着的基础三件事——吃饭、睡觉、排泄,每一项对他来说都是挑战,换做是我,一定也很难受。
相比每日照护的辛苦,我觉得躺在床上的父亲似乎更痛苦。大姐开始怀疑我们做的这一切,我们是不是过度治疗?如果睡觉时走了,也可能就是血氧低,这样走了还不用受罪。我说过去的不用后悔,走到这一步要看他自己,医生没有放弃我们也不能放弃了。
但是大姐对父亲的照护是最用心的,在执行各项医嘱时也是最严谨的,能及时发现问题,所以要求我们大家也都要仔细照护,尽管有护工在,她还是每天7点半就到医院。父亲早上要吊很多液体,她都要操心,因为有一次液体漏出,湿了父亲的衣服和床上的被褥;换衣服对父亲僵硬的肢体来说也很吃力;每一种药的吃法都要严格遵守,她还在群里告诉我们吸氧要注意的问题:氧流量的规律,睡着时基本流量表2~3,血氧90%~95%,吃饭、说话时,如果血氧低于90%,流量调至4~5,躺着血氧99%要往下调,他既要吸氧,又不能让血氧饱和度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