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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 长篇小说2025春卷》| 器隐录:得义楼(徐风)1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5-04-03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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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 长篇小说2025春卷》

《器隐录》(徐风)

“器隐镇”——太湖西岸的一处烟火重地,安静地待在江南。苍生受哺,天地精华。大默如雷,地久天长。这里有地方志、历史掌故、宗族家谱、田野调查、江湖传说、坊间逸闻、人生经验、个性思辩,它们汇聚在文学的旗下,成为写作的血肉根基。避开浮华与喧嚣,完成对“器隐镇”的百年书写,写出自己所生活的地域的灵魂,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写作者一生的追求。

器隐录

徐  风

一  得义楼

平头百姓对于人生某些桥段的表述,喜欢用一些不那么优雅却形象生动的比喻。像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听起来有点俗,但这两句话,记录了旧时器隐镇男人的快活指数。都知道,皮包水就是吃茶;水包皮,当然是捂混堂了。
自古至今,吃茶从来是件大事。本地旧志说,唐代开元年间,江南饮茶风气渐起,器隐镇南面紧靠浙江天目山余脉,大片的丘陵适宜种植茶叶。临街店铺专设一种鼓腹陶罐,宽口,盛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过路客人歇脚解乏,多以粗瓷大碗牛饮解渴,饮罢,口中生津而称快。这种店,最早叫茗铺。本地人叫茶摊、茶坊。
那么,器隐镇第一家茶馆是谁开的,叫什么名字?查本地旧志,语焉不详。只说,本地最早的茶坊,大抵在清代乾隆年间出现。这个说法野野豁豁,按理没有人会计较。但本镇伙头巷钱氏世家后代,却站出来发声,虽是轻描淡写,却言之凿凿。钱家先祖并非大户富豪,历代经商,买卖时大时小,通情达理却是家传,骨子里也有殷实不露的底气。他们搬出一套家谱,虽然残缺不全,但有一卷上清清楚楚写着:
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乙卯),先太祖钱逢时在本镇首开惠人茶寮,后改名得义茶楼,为本地历史上首家茶馆。先太祖为人豪爽,精茶艺、嗜古玩、擅茶器,喜与文士、艺人结交。曾收藏过天下紫砂第一名壶——供春壶,并与当时紫砂名手邵大亨、陈鸿寿等交好,多有往来。得义楼亦为当时江南文士小聚把盏之场所。
钱逢时这个名字太陌生,翻遍本地志书的“人物”篇,不见其名。或许,在雍正十三年前后的一段岁月里,钱某人及其得义楼,在当地是一个常在嘴边的话题。可是光阴这东西,有时也势利。许多当时热门的人与事,没多久,就被它不声不响地屏蔽了。志书通常只关注名臣、豪杰、孝贤、学士,记载的都是些忠义、治绩、理学、孝友、文苑、孝女之类的“典型”。钱逢时再怎么牛,也就是个开茶馆的商人,士农工商,商人的排名一直偏后。因为这里是江南。
大凡持有“家谱”的人,骨子里会有一份底气。钱家后人并没有想到,之前记载宗族陈谷子烂芝麻的那些文字,突然在“非遗”的旗幡下,寻到了归属,其受重视的程度,好比扛了一只鼎。
于是,在一本紧锣密鼓编撰中的器隐镇口述史里,钱家后人以家谱资料打底,采用一种鲜活的本地方言,不经意地翻腾出一群蓬头垢面的历史人物——让一本原先只是“内部编印”的小册子身价倍增,一时洛阳纸贵。
现在钱逢时抖落着历史的尘埃,缓缓走到前台来了。若是按照史料来推演,我们看到他站在雍正十三年初春一个早晨的阳光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这个哈欠的气场很足,你想,天天凌晨三点就起床的人,能不打哈欠吗?开茶馆,就得闻鸡起舞,谁让器隐镇有那么一群早起的老茶客呢?他们踏着稀薄的月光,嘴里哈着隔夜的热气,在奔赴得义楼喝一壶提神醒脑的早茶路上,步履应该是轻快的。常言道,人活一口气,到了这里,就变成了人活一壶茶。得义楼坐落在器隐镇伙头巷和鸡笼巷交叉的状元桥堍,三面环水,一面临街。旧时开茶馆,求的就是这种“水龙地”,面朝水、背靠水、脚踏水。老茶客们进到茶楼,熟门熟路,在早就固定的座位上坐下,此时伙计会飞快递过一把热毛巾,烫手的,香喷喷的。原本是一张睡意惺忪的隔夜面孔,在这把热毛巾的揩拂下,顿时毛孔发烫、血脉偾张。而弥漫着各种香气的早点,烧饼、春卷、馒头、桃酥、发糕,正向四周散发它们的气息。龙井、云雾、梅片、毛尖等各式茶叶,也在静候着茶客们的召唤,随时施展它们的拳脚。
得义楼的早晨,每天都是这样让人惬意。过往的茶客,场面上一样,其实是分档次的。楼上雅座,临河通风,错落分布,各有其主。连茶壶、杯碟都是固定的。钱逢时特别讲究吃茶的器具,雅座的专用茶壶,都是当时的紫砂名手所作。譬如学前巷的马典史,爱用明代徐友泉所作仿古盉型壶,泡明前的碧螺春;大人巷的陈员外,喜用晚明沈子澈所作葵花壶,泡铁观音;百果巷的炒货大王陆其生,专用邵大亨的掇只壶,泡阳羡红茶;百工巷的打船匠束连德,人称阿连德,喜欢来一壶熟饼普洱,酱油一样赤浓,此茶用名手杨彭年的一把天机壶泡,包浆铮亮;百搭巷吃讼师饭的何百通,人称刀笔何,也有人尊呼刀笔先生,此公吃茶讲究,用一把无名氏所作的阴阳壶,同时泡红茶绿茶,此壶有左右两屉,壶盖上有一小孔,手指一按,红茶出汤,手指一松,绿茶出泉,牛逼得很。还有一位牛人,百搭巷的郭瞎子,算命佬,每天最早跨进茶楼的就是他。他常用的茶壶,居然是一把时大彬的朱泥扁梨壶,矮梨式,壶体温润精雅,泥性油亮,色泽红而不媚,意态可人。壶底落“乙卯仲冬时大彬制”款,字体清劲磊落。郭瞎子老江湖,此壶如命一般宝贝,别人绝不可上手。一根龙头杖,乌金木的;一只罗盘,老紫檀包了铜皮,暗光凿凿。壶,棒,罗盘,三样东西搁一起,气场爆棚,泡茶添水的店伙计,一颗心都提在手里。
雅座里的这些茶壶,是钱逢时的,还是茶客们带来的?
一般的茶馆,给茶客提供的茶具很大路货,俗称“乡坯”。可是,得义楼不一样。楼下的散座,起先用白瓷盖杯、青边茶盅吃茶,后来一律改用紫砂壶、紫砂杯冲泡,实则,钱逢时自己好这一口,也是在引领一种饮茶风气。彼时用紫砂壶泡茶的人还不是很多,因为,紫砂壶这器物,文人参与了,就有点贵。他自己,平时喜欢拿一把时大彬的茶壶喝茶。时大彬何人?明代的制壶高手,供春之后的第一制壶牛人,随随便便将一柄“时壶”在手上把玩,比我们今天在乡村的道路上开一辆劳斯莱斯还牛。钱某人是在显摆吗,关键是在吊茶客们的心火。钱氏家谱上说,他跟各路紫砂名手多有交往。这也很贵,用钱家娘子的话讲,蛮费银子的啊——她常常抱怨,白花花的银子拿出去,换回一把黑乎乎的茶壶。不就吃壶茶吗?作孽!
于是我们知道,彼时名手茶壶价值已然不菲。钱逢时跟别人不太一样,茶壶这东西,不是用来藏的,而是拿来用的。别的器皿,越用越旧,唯独紫砂壶,越用越亮,要天天泡养才好。名头大的壶,品质感是养出来的,得义楼养茶壶,必须是器隐镇第一,这个没有商榷余地。所谓身价,就是这么来的。有的茶馆,喜欢用些歪瓜裂枣般的“乡坯”茶具来敷衍茶客,钱逢时很是不屑。得义楼提供的每一把茶壶,都有着钱逢时式的讲究与尊严。
开茶馆,光是壶好还不成。水,是太重要的因素。人们看到得义楼的门口,常常停着一头气定神闲的毛驴。它的背上总是驮着几只装满山泉水的大陶罐,上面插着几根鲜翠的竹枝。赶毛驴的阿三,隔天进山一趟,到金砂寺边上的晶宫潭装泉水。传说唐代的时候,此处泉水曾经贵为进贡皇上的“贡泉”,当然是沾了茶叶的光,一时牛遍天下——你走进得义茶楼,当门一个大玄关,沿墙一字排列着几十只陶罐,里面都是金砂泉水。陶罐上刻了两个古隶大字:贡泉。于同行,这是显摆;于外行者,乃是“科普”,别以为开茶楼,只消把河水舀起来煮熟,放点茶叶末子装在壶里,就可以收钱了。
楼上雅座里的规矩是这样的:茶客可以自带茶壶,但茶楼不予保管;喝完茶,自己带走;若相中雅座里专配的名壶用来吃茶,应根据茶壶名头大小以及时价交付押金,茶壶不可带走,由茶楼专人养护。开头,有的茶客喜欢自带茶壶,不过,很快就被钱逢时的名壶压下去了。茶客婉转提出,此壶可否请钱老板割爱?多少银子,您开价!钱老板笑笑,伸出手,说,您剁我一根手指头吧!话说到这个分上,一点余地都没有,你还是继续当他的茶客吧,这会儿你突然发现,原来你每天起早奔赴于此,就是花了茶钱,贴上阳寿光阴、嘴皮囊袋,专门来给钱某人养壶的。或者说,你一直在替别人抚养孩子——茶壶这东西,跟人的关系有这么亲吗?
不是局中人,难解局中事。
说钱逢时是个狠角色,未必见得。得义楼,号称义字在先。钱逢时待人,一年四季春风扑面。他也讲点义气,喜欢在穷人堆里散点小钱。楼下散座,茶资低廉,等于白送。茶客大抵来自百工巷和鸡笼巷,瓦匠、木匠、铁匠、箍桶匠居多,一边吃茶,一边谈论行情;也有讨生活的道士、鼓手、脚班,边吃茶,边等待机会。一壶粗茶,要吃到比河水还淡,屁股发烫发酸,才肯动身。钱逢时一样把他们伺候得很好。也有来揩油、吃白茶的角色,哪怕是个无赖,他也给面子。腰躬着,嘴上呵呵呵的。那种招牌式的笑容,大家都很受用。对特别铁的茶客,壶从来不卖,而是送。你若能将一把壶养出精神,养到惊艳,或者,你当真跟壶分不开了,变成一个壶痴了,他会成全你。放心吧,壶终归是你的了,银子一文不收,壶给你用,有一天你吃茶也吃不动了,这壶就归你了。
钱家后人的“口述史”里,特别提到了一个人和一把壶。那个人蓬头垢面,气色颓败。他的背景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撑一把破雨伞的他,头巾与衣衫想必是湿的。只见他跌跌撞撞进了得义楼,直奔楼上雅座。不好意思,客满,没有散席。钱老板的招牌式微笑,还是带有暖意的。显然,他没法满足眼前这个落水鬼般的陌客的要求,一张得义茶楼临窗的雅座,在这个早春寒冷的清晨,含金量还是蛮高的。客满在得义楼,也是常态。
可否委屈先生,屈尊在楼下先吃壶茶,暖暖身子?
根据“口述史”的重点描述,那个叫毛无忌的陌客,搭腔之后并没有说自己是哪里人,但他说话,有明显的苏州口音。说到自己身世,语气平和,仿佛是在说别人——无非是,祖上也是好人家,只因家
道中落、变故多生,树倒猢狲散了,才落拓于此,饭可以不吃,茶却一日也不可少。说着就从背上的褡裢布袋里,取出一个棉
布包袱,里外有两层,不紧不慢地打开。钱老板见到这把壶,脑子里至少有几秒钟的空白,之后,估计还有一声轰然的巨响。
此壶乍看似老松树皮,呈深栗色,壶体凹凸不平,壶把似松根,整体浑然天成,如老衲打坐,气度不凡。
这,不是传说中的供春壶吗?钱逢时脱口道。
钱老板好眼力,也是缘分中人啊。来者说。
少顷,钱逢时换了一口大气,毕恭毕敬地说,在下可以上上手吗?
茶壶上手,在古玩收藏界的规矩里,象征着一种颇高的待遇。
壶托在手上,很轻,但其气场,宛若重器。壶底,供春二字若隐若现,却是骨力洞达。
轻轻放下,钱逢时额头已然有了一层汗珠。江湖上,假冒的供春壶太多,即便是高仿,也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但这一把壶,器宇轩昂,骨格清奇,故让人眼前一亮。并且,它能把人的心都提起来,仿佛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前世的朋友。
叫毛无忌的客人,还是不急不忙,作个揖道,在下饥渴难耐,可否先赏一壶茶吃?
楼上雅座,当真是客满。但钱老板做事,从来都留有余地。就在二楼半的地方,原先有个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被布置成一个常人不知的雅间,屋顶开着一个老虎窗,四面都是木窗棂,一推开,全是河景。全套紫檀木家具,罗汉床上配着水烟筒、烟枪,茶台上除了紫砂茶具,还有古旧的银壶锡壶。橱柜里随意摆放的古玩,东墙上元代倪瓒的四条屏山水挂轴,都在散发出古雅幽静的气息。
也就不到一壶茶的工夫,毛无忌已然端坐在雅间的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有模有样地吃起茶来。自然,是用他自己带来的供春壶泡。茶叶,是钱逢时提供的毛尖。毛无忌闻了闻,说好茶。伙计奉上一铫刚煮开的水,他抿了一口,说,煮过时了,太熟的水,会有一股老气。又说,这水是山泉水不假,但泡毛尖,还是梅蕊雪水,装在陶罐里伏过的那种,才是好的。
不知不觉,毛无忌登堂入室,像极了这里的主人。
伙计又送来与茶相配的早点,有刚出炉的芝麻萝卜丝烧饼,冒着热气的五香茶叶蛋,还有两块亮闪闪的水晶糕。
毛无忌虽然很饿,但吃相并不难看。甚至,吃烧饼的时候,连一颗芝麻都不掉落。吃茶时,拿壶洗碟的架势,非常老到;品茶时的姿态,堪称优雅。钱老板感觉,此人是有来历的。正如他衣衫破旧,但并不怎么邋遢。
现在要说到这把壶了。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收获 · 长篇小说2025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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