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上授课之后,每周都会有一个晚上在线答疑。说是解答学科问题,但学生未必都能够坚守这样的规则,所以最终都会变成主题不明确的网谈。想想也好,至少能够让他们排遣一点内心的不安和焦虑。昨天,一位同学忽然问我:“老师,你是理想主义者吗?”
我是理想主义者吗?我也很想问问自己。昨天回答学生的问题的时候,我也讲到,很多问题似乎是一个死结,但是大家不要忘了还有一个变量,那就是“时间”,在时间的流逝中,一切都会有所改变的。在时间之中,一切都在变化,你不会知道下一阵风会从哪里吹来。也许有人会说,时间固然可以将你带到美好里去,但也可能带你到更悲哀的处境中去。而我以为,这一切的后面究竟是喜是悲,难道不都是未知吗?如果你恐惧未来,其实是对未知的恐惧吧。对未知的的恐惧,就好像银行的贷款,在今天消费明天的钱,只不过钱能满足你的欲望,而预支恐惧,则实在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所以,理想主义者常常是以一种审美的态度对待不确定的明天的。不过对于怎么会有“是否是理想主义者”这样的疑问,我的想法是,一个人处于一切顺遂的情况下是谈不上是否是理想主义者的,或者也可以说人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只有处于灰色绝望的时候,才会真的去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是理想主义这样的问题。
中午的时候,看了一段竹内亮采访被封闭在上海家中的日本人的视频。被采访的日本人,“食物大概只够一周了……”“公司已经关门了……”,其中一个足球教练说自己最近几天吃一些“不太正常的食物”,他拍了自己的冰箱已经几乎是空空如也了。但是我注意到的是,每个人在镜头里都是微笑的,有一位一边说“很绝望啊”,一边也还是微笑着。日本人的微笑,不是针对叙述的内容的,只不过是表现出对对方的礼貌。不过,从我的角度看,这样的态度却很让人心里有些温暖的感动。我看竹内亮自己也一边笑一边在流着眼泪。他们的境遇和态度忽然让我想起了种田山头火的一首俳句:“しぐるるやあるだけの御飯よう炊けた”(只余剩米慢慢煮,一阵雨)。只余剩米,当然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情,慢慢煮着,你或许在想接下来还有什么吃的,也可以抱怨人生的不幸,但是山头火却转而说“一阵雨”,是觉得一切会像一阵雨一样转瞬即逝,还是从雨天阴翳的天空里发现了自己的内心,不得而知,但将自己的窘困发而为歌,自然是一种生命的态度了。据说,穷困潦倒的山头火投宿妹妹家,妹妹嫌他潦倒丢人,一大早就赶着他出门,天上正下着雨,他脱掉自己脚上唯一一双草鞋,冒雨离开,这时他吟道:“雨ふるふるさとははだしであるく”(赤足走,雨中的故乡啊)。读之不免怆然。他最著名的诗句是:分け入つても分け入つても青い山(行行重行行,一路青山)。我爱极了这样的诗句,有寂寞,也有阳光。
俳句,不似正经的汉诗,它常常有一种玩笑的态度在其中,常常带有诙谐幽默、或讽刺嘲噱的意思,所以俳句,也称为“俳谐”。是对于生活的嘲笑,虽然内心里是有着种种不忿的。最近我也因为生机的关系需要常常刷手机,能通过手机“抢”到的生活物资自然寥寥,但是却常常被网上那些讽刺嘲噱的“段子”笑到喷饭(只是形容,如今长安米贵,断不舍得喷之)。我想,这些充斥于网上的“段子”,是不是也算是上海人的一种“俳谐”的精神呢?能在艰苦困厄中保留一种幽默的态度,固然是处于无可奈何,但也能表明一种对生活的态度吧。日人学中国的文化,但并不照单全收,像“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之类咬牙切齿的句子似乎与他们物哀、幽玄的态度不相适应的。而他们所写的汉诗,已经是中规中矩地摆出一副忠臣义士的样子了,并不可爱。所以,我还是偏爱日人的俳谐,因为在这些诗句里我还是能感受到那种以幽默的态度来进行反抗的理想主义的特点的。——这么说来,我可能真的也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了。